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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公鼎 西周中兴的瞬间

共和元年,即公元前841年,是中国历史的一个关键年份。

这一年,中华民族的信史开始了。之后的近三千年,这块土地上每一年发生的大事都清晰可查、绵延不绝。

当年,“暴君”周厉王在国人暴动中,被放逐于彘(今山西霍州)。

夏商周奴隶社会,人一出生就决定了终生的身份、地位乃至职业。血缘决定命运,这是奴隶社会的一大特点。另一大特点是世卿世禄,贵族阶层以宗法制为基础建立世袭政权。天子是天下的大宗,为九州共主,嫡长子继承天子之位;其他儿子裂土分封,成为诸侯,诸侯的非嗣子成为卿、大夫、士,他们组成贵族阶层,在各自的封地内发号施令。国人则是贵族和奴隶之间的自由民阶层。整个治理体制建立在权利与义务的均衡之上。诸侯向天子贡献方物,听从天子的征调差遣,而天子要维持天下秩序、调解纷争、征伐蛮夷等。破坏均衡的一方,是整个体制的敌人。

共和元年的国人暴动,就是天下讨伐破坏权利与义务均衡的一方的政治事件。

该事件的流行版本是,周厉王垄断山泽物产,聚敛民财,且监视国人,强力压制反对声音。天下怨声载道,诸侯拒绝朝见天子,国人敢怒不敢言,道路以目,最终群起推翻暴君。仔细分析,这是一个相当可疑的版本。没有人天生就是暴君,周厉王之所以聚敛,是要集中财力征讨四方。理论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山川河泽本来就是天子家产。当时盛行的井田制也是国有土地所有制。周厉王此举遵循合法的逻辑。可惜,西周发展到周厉王时期,王室势力渐弱,国有土地制度松动,贵族和私人圈占土地,势力渐强。原本的势力均衡开始发生倾斜。

周厉王面临的难题是,虚弱的王室如何恢复天下往日的均势?

他征讨不法,他垄断财产,都是既往逻辑的自然延伸。然而,与往日不同的诸侯贵族不愿意再回归过去了,当然也就不会配合周厉王的回归行动。于是,一场以国人名义发动的、国人冲锋陷阵的暴动发生了……厉王出逃后,诸侯贵族出面稳定了局面,一说由“共伯和”摄行权力,得名“共和行政”;一说由周公、召公共同主政,又称“周召共和”。天子权移臣下。

共和行政十四年(公元前827年),失败的周厉王驾崩于彘。

诸侯贵族拥立太子姬静即位,史称周宣王。

周宣王面临的局面比其父更困难,积重难返,且还有父王遭逐而终的惨痛教训。他如何面对强大的贵族势力?如何应对国有制度的裂痕?又会从父亲的失败改革中获得什么样的经验教训?

每年春天,周天子要亲行“籍田礼”,作为臣民新一年耕耘的表率,也暗含着天下田亩都是天子所有的意思。周宣王废除了籍田礼,默认了贵族和百姓占有私田的现实。一个小小的举动表明了自己与父亲执政理念的不同,也迅速安定了人心。周宣王没有像父亲那样固执于原有的政治秩序,而是顺应时势,希望能破解王室的困局。而最大的困局就是,周宣王如何获得诸侯贵族们的支持?

周宣王登基不久,毛国(在今陕西岐山、扶风一带)的国君姬音便前往京城朝见天子。

毛国,王畿之内的封国,周王室的同姓诸侯及重要藩屏。毛国与周王室,系出一脉,源远流长。《逸周书·克殷》记载周武王灭商登基的情景:

百夫荷素质之旗于王前,叔振奏拜假,又陈常车,周公把大钺,召公把小钺,以夹王,散宜生、泰颠、闳夭皆执轻吕以奏王,王入,即位于社,太卒之左,群臣毕从,毛叔郑奉明水,卫叔封傅礼,召公奭赞采,师尚父牵牲,尹逸策曰:“殷末孙受德,迷先成汤之明,侮灭神祇不祀,昏暴商邑百姓,其章显闻于昊天上帝。”武王再拜稽首,膺受大命革殷,受天明命,武王又再拜稽首,乃出。

“毛叔郑”便是毛国的始封国君,是周文王第十三子、周武王的同母弟,在开国大典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西周灭商后,大封宗室为诸侯,建国屏障王室。其中,“管蔡郕霍,鲁卫毛聃,郜雍曹滕,毕原酆郇”十六个姬姓诸侯,都是周文王的儿子,其中前八国国君是周武王同父同母的弟弟、周文王的嫡子,后八位是周文王的庶子。他们或居天子近前,或扼守要地,是周王室掌控天下的重要依托。毛叔郑,位居第七,爵位是伯爵。

毛国所封的岐山、扶风一带,是西周的龙兴之地。公元前12世纪末至前11世纪初,周族领袖古公亶父率领族人移居此地,营建城郭,惨淡经营。周人壮大东迁后,该地依然是周人的重要政治中心。周武王将故土重地封赐给毛叔郑,足见对毛国的倚重。

毛公姬音,就辈分而论,是周宣王姬静的族叔。后人不知道君臣叔侄二人面谈了什么,能够确定的是毛公姬音告辞后,踌躇满志,下令铸造一尊青铜大鼎,铭文其内,来夸耀君臣相得之情。

鼎是最著名的青铜器。它原本是炊器,在食物以烹煮为主的先秦,青铜鼎是贵族阶层主要的炊具。青铜器礼用合一,体形硕大的鼎很快发展为礼器,成为明尊卑定贵贱的载体。青铜鼎的规制体现了使用者的身份、地位和权威,列鼎成了一门学问:“天子九鼎,诸侯七,大夫五,元士三。”在奴隶制繁盛的西周,鼎迎来了高光时刻。贵族们的朝议欢宴都有青铜鼎的身影,他们的喜怒哀乐也习惯铭刻在青铜鼎上。返回封国的毛公姬音,选择铸鼎铭文来记录新天子与自己的约定。

毛国君臣铸造了一个高53.8厘米、腹深27.2厘米、口径47.9厘米、重34.5千克的鼎。该鼎采取西周时期较普遍的形制,口饰重环纹一道,敞口,双立耳,半球腹,三蹄足,造型浑厚凝重,饰纹简朴古雅,看似矮短又不掩庄重有力的观感。根据以铸造者定名的惯例,后人称之为毛公鼎。

真正让毛公鼎脱颖而出,成为西周青铜鼎代表的,是它内壁的铭文。

毛公鼎铭文接近五百字(由于对文字鉴别有异,铭文有497字、499字、500字三说),是现存青铜器铭文中最长的一篇。姬音在文中记述了周宣王请求自己勤于王事,协助天子治理国家大小政务,最后颁赏厚赐,他深感荣幸,铸鼎传示子孙。该篇铭文叙事完整,内容可分成五大部分(文中将姬音尊称为“父歆”)

王若曰:父歆,丕显文武,皇天引厌厥德,配我有周,膺受大命,率怀不廷方,亡不觐于文武耿光。唯天将集厥命,亦唯先正略又劂辟,属谨大命,肆皇天亡,临保我有周,丕巩先王配命,畏天疾威,司余小子弗,邦将曷吉?迹迹四方,大从丕静。呜呼!惧作小子溷湛于艰,永巩先王。

周宣王即位之初,亟思振兴朝政。他向毛公姬音追述了开国的周文王、周武王的丰功伟绩,表达了要继承祖宗余绪、中兴周王室的雄心壮志。这既是周宣王的自我宣示,也是在向毛公姬音打“感情牌”——毕竟姬音也是周文王的子孙,周宣王的事业同样是姬音的事业。

王曰:父歆,余唯肇经先王命,命汝辥我邦,我家内外,憃于小大政,甹朕立,虩许上下若否。宁四方死毋童,祭一人才立,引唯乃智,余非庸又昏,汝毋敢妄宁,虔夙夕,惠我一人,雍我邦小大猷,毋折缄,告余先王若德,用印昭皇天,緟恪大命,康能四国,俗我弗作先王忧。

周宣王随后对毛公姬音委以重任,将保卫王室、沟通上下、协理政务等事都托付给姬音,希望他真正发挥藩屏作用。他尤其要求毛公姬音多劝谏自己,不要思虑太多缄默不言。

王曰:父歆,余之庶出,入事于外,专命专政,蓺小大楚赋,无唯正闻,引其唯王智,乃唯是丧我国,历自今,出入专命于外,厥非先告父歆,父歆舍命,毋又敢专命于外。

周宣王就纳谏一事展开述说,认为大小政务都称颂天子英明,是亡国之兆,要求姬音今后尤其要重视朝野内外大政小情的制定与施行。

王曰:父歆,今余唯緟先王命,命汝亟一方,弘我邦我家,毋顀于政,勿雍建庶口。毋敢龏槖,龏槖乃侮鳏寡,善效乃友正,毋敢湛于酒,汝毋敢坠在乃服,恪夙夕,敬念王畏不赐。女毋弗帅用先王作明刑,俗女弗以乃辟圅于囏。

周宣王接着希望毛公姬音做诸侯的楷模,光大国家和宗族。在诸侯言行方面,周宣王提出了详细的要求:不要荒怠政事,不要轻辱庶民,不要欺负鳏寡,要约束下属不要酗酒。创业不易,守业更难,周宣王要求毛公姬音守好祖业。诸侯人人恪尽职守,天下自然太平无事。

王曰:父歆,已,曰及兹卿事僚、太史僚,于父即君,命女摄司公族雩三有司、小子、师氏、虎臣,雩朕亵事,以乃族干吾王身,取专卅寽,赐汝秬鬯一卣,裸圭瓒宝,朱市、悤黄、玉环、玉瑹、金车、绎较、朱嚣弘斩、虎冟、熏裹、右厄、画鞴、画輴、金甬、错衡、金童、金豙、涑燢、金簟笰、鱼箙、马四匹,攸勒、金鉤、金膺、朱旂二铃,易汝兹关,用岁于政。

接着,周宣王授予毛公姬音具体的权限:指挥卿事僚、太史僚,兼管公族和三有司、小子、师氏、虎臣等,捍卫王室的军事权力等。为了加强毛公的权威,周宣王赏赐了他诸多物品,包括秬鬯、圭瓒宝器、朱市、悤黄、玉环、玉瑹、金车等。由于年代过于久远,我们已经无法知道这些物品的具体样貌,可以确定的是它们都是当时罕见的物品。比如,秬鬯是用黍米等酿造的酒,是原始形式的酒。在当时的物质水平下,酒是奢侈品,只用于祭祀、赏赐诸侯等重要场合。

毛公鼎

毛公鼎拓片

毛公对歆天子皇休,用作尊鼎,子子孙孙永宝用。

对于周宣王的器重与委托,毛公姬音视若大事。也许是出于报答天子的目的,也许是例行公事,他铸鼎铭文,传于子孙。

毛公鼎铭文在政治与历史价值之外,还是西周金文的典范,具有重要的书法价值。铭文笔法圆润精严,线条浑凝拙朴,章法纵横疏朗,自然而不做作,饱含庄重肃穆之情,又呈现出一派天真烂漫的意趣。

毛公鼎的铭文,似乎给人周宣王将国家大政都委托给毛公姬音,将毛公姬音视作王室栋梁,毛公姬音即将成为西周中兴的主持者的感觉。事实上,周宣王的器重和嘱托更像是例行公事。周宣王继位后,政治上任用召公、虢公、尹吉甫、仲山甫、程伯休父、申伯、韩侯等大臣辅佐朝政。辅政重臣中并不包括毛公姬音(当然也可能是姬音早逝)。周宣王军事上借助诸侯国军队,陆续讨伐猃狁、西戎、淮夷、徐国、楚国等(毛国极可能出兵支持周宣王的军事征伐)。周宣王顺应社会客观发展,在周王室和诸侯贵族之间找到了新的平衡,且在前期取得了若干场军事胜利。周王室的权威得以回升,诸侯虔诚朝贡天子,史称“宣王中兴”。

毛公鼎是宣王中兴的重要见证。

遗憾的是,宣王中兴昙花一现。周宣王对王朝的顽疾治标不治本,他的纵横捭阖只是技术层面的,并没有深入权力结构和生产发展的深层。由于频繁的征伐,尤其是后期讨伐楚国全军覆没后,周宣王的中兴“伟业”现出了原形:兵役繁多、徭役沉重,老百姓不堪重负,诸侯的不臣之心肆意生长。周宣王晚期,天子权威跌向谷底,诸侯蛮夷战和不定……

宣王中兴终究只是西周王室的自我粉饰,是旧制度的回光返照。当周宣王之子周幽王继位后,掩盖不住的败象借由周幽王的胡作非为,以“烽火戏诸侯”的戏剧形式表现了出来。奴隶制度的鼎盛时期——西周王朝,在烽火中告别了历史舞台。周宣王的孙子周平王将坚定地向东搬迁,开启一个叫作春秋战国的新时代。

毛国随同周王室东迁,告别故土迁往河南一隅(今河南新乡原阳县,后为郑国所吞并)。在仓皇东迁大潮中,西周贵族纷纷抛弃笨重的青铜器。毛公鼎也在战乱中没入黄土,埋葬了周宣王和姬音的雄心壮志。

从西汉开始,陕西岐山、扶风一带陆陆续续出土了大批西周青铜器,出土面积集中在方圆几十公里内,后人将这个区域称为“周原”。大盂鼎、虢季子白盘、散氏盘等都是此地出土的国宝,此外还有青铜马车、铸铜工场遗址等。周原是中国名副其实的“青铜器之乡”。

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毛公鼎在岐山——古老毛国的故地——重见天日。它先是流入文物市场,为清末大臣端方收入家藏。端方死于革命,家族迅速中落,无力保有毛公鼎。英俄等外国势力盯上了这件国宝。当时的爱国人士就呼吁保护毛公鼎,原北洋政府的阁员兼收藏家叶恭绰购得此物。抗战爆发后,毛公鼎几经易手,差点被日本侵略者夺走,幸亏叶恭绰、叶公超叔侄拼死保护才得以保全。叶家因生活困顿,将毛公鼎典押给银行,富商陈永仁出资赎出,并于1946年捐献给政府。1949年,毛公鼎随同故宫博物院的大批珍贵文物运至台北。如今,毛公鼎是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镇馆之宝。 VW/uMKMzHheRjuRfD77m6jGX9Vg4rsjx9d6F/0ZTHn6darTKhSvEvKLZu54iMO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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