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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恺之《洛神赋图》 人神殊途,爱情没有降临

黄初三年(222年),鄄城王曹植在京师洛阳朝觐完毕,返回封地。

曹植朝觐的是亲哥哥、魏文帝曹丕,每一次兄弟相见,对他而言都无异于生死考验。

他们的父亲、曹魏王朝的实际缔造者曹操,其原配所生长子曹昂战死疆场,第二任妻子卞氏生有四个儿子:曹丕、曹彰、曹植、曹熊。曹彰是个莽夫,不为人喜;曹熊体弱多病,常年卧床;只剩下曹丕、曹植争夺继承人之位。

曹植一表人才,文采飞扬,曹操认为曹植“最可定大事”,属意他为世子。可惜,浓厚的文人气质让曹植节节败退。他沉溺在文学的世界中,向往无拘无束的生活,单纯而缺乏心机,每遇政务鸿篇大论、指点江山。曹丕则以人情胜才情,遇事沉稳少言,事事从曹操角度思考、说话,营造忠厚孝顺的人设。曹操白手起家,节俭成性,最见不惯奢侈享乐。曹植吃穿用度却率性而为,妻子崔氏出身名门,穿戴求新求好。一次,崔氏穿戴描龙绣凤,招摇过市。曹操大怒,勒令崔氏自尽。崔氏的死,表明曹操对曹植的不满与日俱增。曹丕则拉拢大臣,他们以废长立幼威胁政局为由,劝说曹操立长子曹丕。曹操综合考虑,选曹丕为继承人。

220年,曹丕逼迫汉献帝“禅让”,建立了曹魏王朝,改元黄初。三国时代正式拉开帷幕。

曹丕并非真正忠厚之人,相反心胸狭隘、六亲不认。登基后,他逼叔叔曹洪“借钱”,不借就软禁;召弟弟曹彰回朝,在饼里下毒暗杀他。曹彰中毒后,无人敢救治,卞太后发现后,亲自找水救儿子,却发现宫中所有的瓦罐都被打碎了,最后她光着脚提桶去井里打水。可惜还是晚了,曹彰不治身亡。

对曹植这个前对手,曹丕更是心狠手辣。在著名的“七步诗”故事中,曹植硬是把“送命题”变成了个人秀。该事件真伪不可考,可曹植确实写过一首三十言自愍诗:

煮豆持作羹,漉豉取作汁。

萁在釜下燃,豆向釜中泣。

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该诗的末尾两句已成千古名句。或许实在找不到杀戮的理由,或许为“本自同根生”的亲情所感动,曹丕最终没有杀掉曹植。让对手匍匐着忍辱偷生,或许才是更大的惩罚。

曹丕设计了一整套严格限制宗藩的制度。曹魏是中国历史上对宗室成员限制最苛刻的朝代。曹植是皇室至亲,却过着如同囚犯的生活。他贵为藩王,却没有任何实权,只拥有一支由百余名老弱病残组成的卫队。这支卫队常年得不到补充,最后只剩下五六十名老弱残兵。曹植不能随意与文武官员交流,没有曹丕的允许不能通信、不能朝觐、不能离开封地。曹植最大的自由,或许便是带着这支可怜的卫队,在方圆三十里范围内“游猎”。曹丕还派监国谒者常驻藩国,监视宗藩的一举一动。监国谒者可以随时弹劾藩王,还可以当面批斥藩王。曹植就被参劾过“醉酒悖慢,劫胁使者”的罪名。即便如此,曹魏朝廷还频繁徙封诸王,过几年就换封号或换封地。

如何对待宗室,是摆在历朝皇帝面前的难题。宗藩政策摇摆在严格限制与宽容厚待之间,各有其利弊。其中得失需要皇帝本人权衡——政治本身就是权衡的艺术。曹魏苛禁诸侯,表面上消除了宗藩对皇帝的威胁,巩固了皇权,但长远来看,也严重削弱了曹魏的统治力量。皇权绝对排斥同宗势力,也就堵住了宗室诸侯出力襄助的途径,当皇权面临权臣或其他野心家的觊觎时,皇帝只能孤身作战。曹魏王朝后期被司马家族架空,而曹魏宗室急在心里却无处发力,是曹魏失国的重要原因。

曹植建功立业的抱负更是难以伸展。他一再上书曹丕,请求授予实际职务,哪怕是去前线冲锋陷阵也愿意。奏章递上去后,不是回复让他安心当藩王,就是石沉大海。他始终生活在迷茫、窘迫和无望之中。这对一个热情奔放、怀有雄心壮志的青年来说,尤其是一种煎熬。黄初六年,曹丕征讨东吴撤军途中,御驾亲临曹植封地,看到曹植的居住环境实在太差,这才下令增加了曹植五百户封邑。为此,曹植专门上表“谢恩”。

黄初三年的这一次朝觐归途,曹植终于逃离了沉闷的洛阳,东归后见到的第一条大川就是洛水。黄昏时分,洛水深流,波光粼粼。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的曹植,睹景伤己,思绪蔓延开来,演绎为《感鄄赋》。朦胧之中,曹植仿佛遇到了洛河水神宓妃,宓妃“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两人相互欣赏,深情对望,无奈人神殊途,最后只能擦肩而过。曹植继续踏上归程,宓妃继续在洛河为神。全赋辞藻华丽,情思绻缱。

赋文一出,一条流传千年的“绯闻”不胫而走。

尽管曹植在序言中说“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之事,遂作斯赋”,洛水之神原本就叫“宓妃”,但是人们还是把她和曹植的嫂子、曹丕的妻子甄宓联系起来,演绎出两人的“情感故事”来。

甄宓的命运和曹植相似,也难怪人们要把他们俩联系在一起。

和曹植一样,甄宓文采出众,而且美若天仙,名声远播。汉末人称“江南有二乔,河北甄氏俏”,甄氏便是指甄宓。袁绍聘甄宓为次子袁熙之妻。204年,曹操父子攻下袁绍大本营邺城。城破之时,曹丕一马当先,提剑杀进袁府,一眼看中甄宓。于是,甄宓成了曹丕的妻子。婚后,甄宓和曹丕度过了几年恩爱幸福的时光。甄宓贤良大度,温文尔雅,将曹丕家事处理得井井有条,还生育了曹丕的长子曹叡和长女东乡公主。

曹丕个性积极进取,权势日益膨胀,长期不在邺城。甄宓没有搬到洛阳与曹丕同住,而是留居邺城。甄宓和曹丕分离的时间越长,夫妻感情就越疏远,她的失宠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曹丕称帝后,不立正妻甄宓为皇后,仅封其为夫人。甄宓深感处境恶劣,又埋怨丈夫无情,写下了《塘上行》寄给曹丕。在文中,甄宓自述身陷“边地多悲风,树木何翛翛”的恶劣环境中,过着“独愁常苦悲”“夜夜不能寐”的生活。苦闷哀愁的甄宓无可奈何之下,寄情丝于笔墨,希望唤起曹丕的美好回忆,改善自己的境遇。谁知曹丕读后,观感截然不同。他没有读到夫妻之间的爱,没有读到往日的美好,而只读到了矛头指向自己的愁苦、哀怨。曹丕勃然大怒,派使者前往邺城逼甄宓服毒自杀。甄宓死后,曹丕还下令将她披散头发遮住脸庞,口中塞满米糠,草草下葬。这是黄初二年(221年),即曹丕登基第二年的事情——曹丕真的不是一个忠厚之人。

甄宓之死注定是当年热点,几个月后曹植的《感鄄赋》横空出世。“鄄”和“甄”两字相通,“宓妃”又很容易令人联想到甄宓。再看内容,曹植和洛神的遭遇多么像现实中才子佳人的境遇:美好的爱侣不能率性而为,被迫接受外界设置好的人生轨道。后人难免浮想联翩,在曹植和甄宓之间搭建种种感情线索,试图证明两人的感情瓜葛。传言甚嚣尘上,编织出了曹植和甄宓的感情经历:曹植也参加了204年攻陷邺城的战役,他和甄宓一见钟情,两情相悦。无奈哥哥曹丕抢在前面提亲,甄宓成了嫂子。可是两人情丝未断,引起了曹丕的不满。感情纠葛加上政治斗争,曹丕和曹植的矛盾就成了难解的死结。这也解释了现实中曹丕为什么登基第二年就赐死甄宓,并丝毫不念手足之情,对曹植百般刁难。

现实与猜测交织,人们更热衷于传播曹植和甄宓的“绯闻”,以至于后人干脆视甄宓为“洛神”。洛神相会和之后的竹林隐逸、兰亭雅集、桃花寻源、赤壁夜游等,一起成为文人钟爱的创作题材。

历史很快来到了两晋南北朝——一个分裂割据、战乱频繁且自由解放、充满热情的时代。

南朝顾恺之(约344—405)某一天偶然读到《感鄄赋》,读到了其中的浪漫、缠绵、感伤。顾恺之多才多艺,在绘画、文赋等方面都有造诣,为人诙谐,行事似痴,时人称之为“三绝”:才绝、画绝、痴绝。他用丰沛的想象力和高超的艺术才华,对曹植的作品进行了图像创造,创作了连环画式的《洛神赋图》卷轴。《洛神赋图》也是中国第一幅从文学作品改编的画作。

顾恺之的原作已经遗失,现在传世的都是宋代摹本,分别收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辽宁省博物馆和美国弗利尔美术馆等处。故宫博物院的两件长卷摹本分别命名为《宋人洛神赋图卷》《顾恺之洛神赋图卷》,两者景物繁简不同,前者带有鲜明的宋代绘画特色。另有一幅名为《洛神赋图》的宋代摹本,仅仅是画面与内容相合,而非长卷,应该是借题发挥。

故宫藏《顾恺之洛神赋图卷》,绢本设色,纵27.1厘米、横572.8厘米,存六朝遗韵,保存相对完好,公认是最接近原貌的摹本。

长卷从右铺开,大致可以分为三部分内容。第一部分,洛水之滨,曹植深情地看着江面,水面上同样含情脉脉的洛神衣带飘逸、从容宁静,凌波而来。诸神仙都来到洛水嬉戏,风神收风,河神抚平水波,水神鸣鼓,女娲起舞,洛神舒袖歌舞。鹿角马面、蛇颈羊身的海龙,豹头的飞鱼、六龙驾驶的云车等上天之物,穿插在山川、树木、流水之间,与水面众神和岸上凡人动静相宜,亦真亦幻,营造了满纸神秘、暧昧、浪漫的氛围。人神殊途,注定不能结合,第二部分便迎来了无奈别离。六龙驾驶的云车,载着洛神向远方飞去,鲸鲵从水底涌起围绕在车的左右。岸上,曹植深情目送洛神渐渐远去,洛神也回望曹植,眼神中同样是不舍与依恋。场面越宏大,气氛越热烈,生离死别的悲伤无奈就越浓烈。有心者无法相守,最能击中人心。第三部分,曹植启程返回压抑的现实。浪漫的想象终究破碎了,曹植试图驾轻舟追赶云车,无奈人神相隔,早已捕捉不到洛神的倩影。留恋、思念、悲伤,曹植彻夜难眠,在洛水边留恋到天明。天亮了,随从催促,曹植不得不勉强上车,一边无限惆怅地启程,一边不断回头张望,期待奇迹出现。

《宋人洛神赋图卷》局部

顾恺之创作《洛神赋图》,开创了中国长卷绘画的先河,也开启了中国古代绘画从重外形生动、重动态描绘到重内心、重神韵的审美转化——这个转型要到初唐才最终完成。真情实感与现实生活即将成为中国绘画的主题。

此幅摹本引首有乾隆皇帝行书“妙入毫颠”四字。乾隆皇帝也是洛神赋题材的拥趸,故宫现藏有乾隆御笔楷书《洛神赋》册。对于这幅最接近顾恺之原作的摹本,乾隆皇帝自然没有放过题字和到处盖印的机会。此外,此作卷后还有署名书法大家赵孟的行书《洛神赋》,不过已经证明是伪作。赵孟 确实多次书写过《洛神赋》,传世版本也较多,保存完整的有两幅,其中一幅也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赵孟 也参与了洛神赋题材的挖掘与书写。

然而,艺术传播与历史真实之间存在巨大的落差。仔细分析曹植和甄宓的“绯闻”,爱情是不存在的。

曹植和甄宓年龄相差10岁,曹丕迎娶甄宓时,甄宓23岁,曹植才13岁,两人产生感情的可能性极低。另外,曹植也不太可能参与邺城之战,那么他与常住邺城的甄宓是否相见过也是存疑的。两宋之前的婚姻虽然也偶有不伦之恋,但小叔子和嫂子的爱恋还是相当忌讳的,更何况是在帝王之家。精明强干如曹操,注定会察觉家庭“丑闻”,不会听任其肆意生长。

曹植创作《感鄄赋》,或许纯粹就是描写梦境,是丰富联想的宣泄。所谓的“感鄄”,就是感叹“鄄城王”生活的无奈。

《感鄄赋》问世4年、甄宓死后5年,曹丕驾崩。甄宓的儿子曹叡登基称帝,成了魏明帝。

曹丕可能不喜欢曹叡,但曹叡是他晚年唯一的继承人选。曹叡登基后,立刻追封冤死的生母甄宓为“文昭皇后”,并立寝庙祭祀。在对待叔叔曹植的态度上,曹叡很矛盾。一方面,曹叡是曹植的崇拜者,钟爱其作品;另一方面,他身为皇帝,认可父亲曹丕严禁宗藩的政策,继续监督限制诸王。曹植曾经乐观地认为侄子的继位会改善自己的处境,结果依然生活在颠沛流离、压抑和被软禁的环境中。曹叡多次徙封曹植。太和六年(232年)曹植改封陈王,年底逝世,享年41岁。曹叡给叔叔定谥号“思”,曹植便是“陈思王”。

曹叡很喜欢《感鄄赋》,喜欢其中瑰丽的想象,喜欢其中细腻的情感。不过,附着在赋上的传闻,是曹叡这个当事人的儿子不能接受的。《感鄄赋》很容易让人联系到“怀念甄氏”,曹叡登基不久即以避母讳之名,将《感鄄赋》改为《洛神赋》。这是“洛神赋”定名来源。 kY2QDDs8SfI1sxbiuSTi7xeWqy7Ff2yqZ3MH6K0OSVtHJlO/fDfWupWV/ifsEBu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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