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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池阳令张君碑 一名汉朝官员的人生

光绪二十六年至二十七年(1900—1901年),河南修武县出土了一块残碑,高102厘米,铭文存9行、157字。文物贩子闻风而动,一看其古朴刚硬的刻字,就判定这是汉魏古碑。而存字宛如新刻,劲力十足,又是古碑中的精品。遗憾的是,残碑破损严重,大致可判定是碑文前半篇的下半截。因为首行刻“西乡侯之兄”等字,这块残碑一度被命名为“魏西乡侯兄残碑”。

几经辗转,该残碑入藏故宫博物院。

天下残碑无数,能够找到同碑残片的概率微乎其微。残碑复原,是上天的恩赐,也是一桩不大不小的文化事件。西乡侯兄碑就有幸被上苍选中了。

1935年春,北京古玩店尊古斋出售一块残碑,石高42厘米,铭文存5行、41字。行家发现其铭文风格与30多年前发现的西乡侯兄碑极为相似。经过比对,第二块残碑首行有“□□养皓以道自终春秋”等字,其中“春秋”二字仅存左半部分,与上述第一块残碑的“春秋”二字的右半部分相合。由此认定,这两块残碑原本在同一块石头上。两块残碑合并,可以推出原碑宽82厘米。它们共同组成了一块未知碑文的下半截。

除这两块残碑外,马子云于1938年在一家书店翻出了一张汉残石拓本,有完整的5行、70字,字体与西乡侯兄碑碑文很像。马子云购买后,将拓本与前述两块残碑的拓本整合。购得的拓本首行有不清晰的“□□定 □足 疾辞命不应辟”等字,其中“疾辞命不应辟”六字只存左半部分,与第一块残碑的“疾辞命不应辟”六字的右半部分相合。这证明它是同一块碑文的左上部分。至此,西乡侯兄碑已经发现了三个残缺的部分。可惜的是,该拓本的原石已佚,至今仍找不到踪迹,且未见第二份拓本,马子云购得的就是孤本了。

两块残石、一份孤本,就是我们找到的这块古碑的全部。

历史的张力,将一块古碑击得支离破碎,两千年后再陆续呈现在人们面前。这是难得一见的考古发现。

原碑最开始是从中直裂为左右二片。左侧的半片又横断为三块,我们所发现的是最下面那块的原石和最上面那块的拓本,中间狭长的小块则遍寻不得。右侧的半片又横断为两块,我们所发现的是下面的长块,上面那块不知道湮没在何处。五块合在一起,才能缀合成完整的碑文。但随着发现的部分越来越多,即便缺失了两块残石,我们也依然可以猜测碑文的大概内容。两块残碑原石合并,整理出残文如下:

汉池阳令张君碑残片

……西乡侯之兄冀州刺史之考也盖张仲兴周室……缵乃祖服体明性喆宽裕博敏孝友恭顺著于……之咸位南面竞德国家犹昔八虞文王是咨世……书悦古今兄通声称爰发牧守旌招主簿……理左右□宜器有特达计拜郎中除茂陵侯……唱实和为俗所仇君耻侉比愠于群小换㡰……复换征羌崇保障之治违勿剗之化开义遏……罚折中户四既盈礼乐皦如帝简其奉迁池……虽姜公树迹雚檀流称步骤逾否君参其中……养晧以道自终春秋……光国之名殁宜见录……追惟烈祖钦述高风……辞佚自后共身体而就……颂其名当究王爵景命

根据最早发现的原石,方家认为碑文中的“西乡侯”是三国时期的魏西乡侯张既,并定碑名为“魏西乡侯兄残碑”。随着另两个部分的发现,人们综合书法风格和史实考证,普遍认为碑文中的“西乡侯”为东汉桓帝时期的张敬,故改碑名为“汉池阳令张君碑”。

那么,主人公张君有着什么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样的社会观感呢?

残碑起首的“冀州刺史之考”,有人辨认为“冀州刺史之孝”,综合其他存世汉碑文字,当为“考”字无疑。墓主人是西乡侯的哥哥、冀州刺史的父亲,也可知他的身份远不如弟弟和儿子,所以需要用至亲的官衔来标显自己。

汉池阳令张君碑拓片

具体的张姓冀州刺史,已经无法考证。西乡侯张敬,东汉晚期人,为汉桓帝身边的尚书。尚书本为皇帝身边保管典籍的小官。汉武帝推行“内外朝”制度,以内制外。内朝由皇帝左右的亲信、宾客构成,也称中朝;外朝是由丞相、公卿构成的制度化的官僚体制,也称外廷。西汉早期,皇帝与丞相参议政务,处理国家大事。汉武帝为加强君权、削弱相权,转而依靠内朝势力在宫廷内做出决策。尚书渐及文书行政,掌握实权,有取代九卿行政之势(至唐朝正式成为具体的行政首长)。在东汉末期激烈的外戚与宦官争斗中,尚书发挥了重要作用。延熹二年(159年)八月,汉桓帝诛外戚、大将军梁冀,事后以功封中常侍单超等五人为县侯,尚书令尹勋等七人为亭侯。七亭侯中就有张敬,封爵为山阳西乡侯。但是,张敬没能常保富贵,受封六年后于延熹八年即遭黜爵。

这条核心史实为我们推测主人公的生平,提供了基准。

因为残缺,此碑竖立年月未见。碑文称“西乡侯”,则应该立于延熹二年与八年之间,即在159年至165年。主人公的卒年也在此时间段内。

随后的“张仲兴周室”开始,应该是叙述张氏的宗族谱系。其家族以张仲为始祖。张仲生活在西周共和行政前后。周厉王为国人暴动所放逐,病死外地。周宣王继位后,面临复杂局面,举贤用能,征伐戎狄,成就斐然,历史上称为“宣王中兴”。张仲便是辅佐周宣王的贤臣之一。他在历史上的声誉看来不错,且越来越好。拥有西乡侯、冀州刺史这样官宦的家族都以张仲为始祖,可见他在东汉声望之崇高。元朝之后,官民崇祀“文昌帝君”,认为张仲就是文昌帝君在西周的化身。文昌帝君是掌管功名利禄及善行之神,明清各地普建文昌阁尊奉文昌帝君。

东汉魏晋是门阀社会,讲究谱系、门第,认为崇高的祖先与后人的优秀品行之间有某种神秘的必然联系。碑文就夸赞主人公“体明性喆,宽裕博敏,孝友恭顺”,这是相当突出的品质。碑文以家系起笔,再及个人品行,是汉晋碑文的格式行文。

东汉时人们入仕途径以征辟、察举为主。官员有权委任僚属,称为“辟”。辟用的主要标准就是道德品质出众。我们的主人公就因此成为“牧守旌招主簿”。汉晋时期,各级主官辟用主簿协助处理文书、管理印信。主簿通常是主官的亲信,后来越来越受到重用,渐渐主管衙门事务、参预机要,类似于现代的办公室主任。出任主簿一职的人,必须兼具行政能力与长官的信赖,通常容易得到历练和升迁。张君极可能工作出色,得到了主官的举荐,通过“察举”来到了皇帝身边。这个皇帝大概率是汉桓帝刘志。按照惯例,州郡举荐到朝廷的人才,经考察合格,先出任郎官,随侍皇帝几年后转任具体职官。郎官相当于察举人才的见习职位。张君也遵循这条仕途路径,“拜郎中”,在首都洛阳工作了几年。

之后,张君“除茂陵侯□”。官员第一次授职称“除”;茂陵是汉武帝的陵墓,也是咸阳附近的陵县。两汉朝廷在先帝陵寝周边安置官吏、移民,设置县级政区,称为陵县。东汉时期有“茂陵侯”,其封地称“茂陵侯国”,依然是县级政区。张君的第一个正式官职便是茂陵的县令。后面的内容则缺失了。

茂陵地处畿辅重地,县令地位相当重要,工作环境也相应复杂。豪强巨室盘根错节,考验着行政长官的政治智慧。张君显然没有处理好与地方势力的关系,遭到了反对势力的攻击,碑文云:“为俗所仇,君耻侉比,愠于群小。”他的仕途遭受了打击,“换㡰□……复换征羌”。

换,是东汉官员人事制度之一,指郡县官员因为政绩出众或者人地两不相宜,可以调整到更好或者更适合的同级岗位上。张君则是调整到了次级县当官。马子云考证,碑文上的“㡰□”是“㡰彰”县。存世有《㡰彰长田君碑》等,可见存在这个县。汉代的大县长官称县令,小县长官称县长。田君碑称“㡰彰长”,可证这是一个小县,也符合张君仕途遭遇挫折的事实。“征羌”也是一个县级的侯国,东汉名将来歙平定羌人有功,封爵为征羌侯,其封地就是征羌侯国,大约在今河南漯河市召陵区。十分幸运的是,北京故宫收藏有东汉“征羌国丞”瓦纽铜印,印面为2.2厘米见方的正方形,高1.7厘米。印文为汉篆字体,白文,两竖行排列,右上起顺读“征羌国丞”四字。它便是张君当年副手的官印。征羌县隶属汝南郡,其与颍川郡同处中原腹心,汝颍豪强集团是东汉王朝的核心支持力量。征羌的地位,显然比㡰彰上了一个大台阶。张君调任要地大县,可见政绩相当受肯定,体现在碑文中便是“崇保障之治,违勿剗之化”。

之后的碑文有“帝简其庸,迁池□□”等字。东汉的县名首字带“池”字的,只有左冯翊的池阳县(在今陕西泾阳县和三原县)。宦海沉浮数年,张君又回到了畿辅要地。池阳令的品秩大约为千石,高于征羌令,所以用了“迁”字。或许是健康状况恶化,或许是厌倦了仕途,张君出任池阳令后即称疾不出,“养晧以道,自终君秋”,官职止步于此。此碑据此得名“汉池阳令张君碑”。

张君后事、子嗣因碑文残缺而不可考。较大的那块残碑出土于河南修武县,该地在张君当时分属河内郡修武县、山阳县。张君极可能安息于此。修武县也可能是张君家族的聚居地。

通览碑文,张君是一位东汉精英家族出身、行政履历丰富、仕途命运多舛的中层官员。

碑文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它传递了两千年前一个普通官员的人生,一定意义上助他“不朽”。这也是其家族花费不菲来厚葬刻碑的主要目的。此墓碑也确实为后人提供了诸多宝贵信息。

墓碑源于周代坟墓中的大木,因为木质易朽,后来改为石制。战国至西汉时期,出现了许多纪功刻石、墓前石雕、坟坛、墓表、墓碣等雕刻物。它们成为后世墓碑的源头。进入东汉,社会盛行厚葬,天下人事死如生,刻碑随葬之风盛行,碑刻数量剧增。随葬墓室者为墓志铭,竖立地表者为神道碑,二者内容既重合又有差异。神道碑是给生者看的,带有纪功碑的遗风。汉池阳令张君碑就是一块神道碑。隶书也在东汉时期从平民文字一跃而成庙堂体,渐趋成熟,笔法严谨,体势纷繁。两相结合,汉碑迅至鼎盛,保存了大量碑刻书法、历史和社会内容,光彩夺目,久传不衰。

那些用隶书镌刻的碑文,有的文字多达上千字,至少也有百余字,通常记载墓主的姓名、职官、功绩、生卒以及立碑人、书碑人信息,还附有华丽的四言韵文颂词。

每一块汉碑都是历史瑰宝。完美的汉碑存世极少,即便是汉碑拓本,保存完整的也很少。这些汉碑拓本同样非常珍贵。古人学习书法,首重临习碑帖,汉碑魏帖是重要的临习对象。故宫藏有的明朝初期曹全碑拓本便是极负盛名的汉碑拓本,对后世书法影响巨大。曹全碑记述了东汉郃阳令曹全的生平,立于汉灵帝中平二年(185年),稍晚于张君碑。而该碑已片石无存,这更加凸显了汉池阳令张君碑的价值。 DpOTh1YZ0Du3eRRYF4nfI3+yVEnK0VFk8j41b9msDHiwTWO90cJQAEE3FOgGua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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