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时分,从深圳、昆明来了两个高中女同学——乐扬和英捷,在南京东路新雅粤菜馆相聚。相聚很短暂,她们要去美国西雅图旅行,我要去山西太原做两天讲座,时间错过一点点就见不着,很巧很珍惜。
说起往日,最难忘的是一起在云南高黎贡山怒江谷地插队劳动,尽管只有短短两年,但影响了我们一生的世界观。那一带主要是傣族人,平坡种水稻,山地种玉米,劳动的第一天就上山,把摘下的玉米剥成粒,装到麻袋里背下山。这活儿不重,边剥边聊天。几个傣族小姑娘让我猜她们多少岁。看她们肤色微黑,眼神里有辛劳的痕迹,很想说十八岁,说出来却变成了十六岁,说得小一点儿让她们高兴高兴。没想到她们笑了,都说才十四岁,还没结婚,到十六岁差不多都嫁人了。有些惊讶又有些感叹,山寨的生活很艰苦啊,小小年纪就略微显大。
和老同学聊天,会翻出很多早就忘记的往事。她们说我插队时胖胖的,脸很圆,现在瘦了太多。听了好陌生,感觉说的是另外一个人,又巴不得马上变回去。她们记得,那时候做饭烧柴火,柴火是从傣族乡亲那儿买的,每次我要赶着六头牛从山上驮下来。柴火都是粗粗的山木,要劈成细细的木条才能用。劈柴这活儿归我干,一开始当然不会,抡起长柄斧子总是劈歪。后来慢慢熟练了,半天工夫也能劈出一堆。那个年头吃不到什么肉,一人一个月一斤,于是养了几只母鸡,指望它们下蛋。奇怪的是,很难见到它们下出蛋来,怎么和别的母鸡不一样?有一天我爬到木楼上的草堆里拿农具,忽然发现草堆里好多鸡蛋,登时高兴得跳起来——原来母鸡们自己有秘密的下蛋宝地。更神奇的是,有一只母鸡毫无声息地消失了,找来找去找不到。过了二十多天,它突然昂首挺胸从草窝子里走出来,身后是长长一行毛茸茸的小鸡。
插队生活,最重要的内容当然是劳动。说到最难熬的活儿是什么,我说是摔稻谷。傣族人给稻谷脱粒,不用政府发的脱粒机,而是由男人掼,用牛皮绳捆起一大抱刚割下的稻谷,使劲朝夯实的地上摔。摔得差不多了,再甩开一长溜,由女人拿弯头木棍使劲打。这种脱粒方法特别古老,太费力,我摔不了一会儿就腰酸背痛,可是还不能歇。不能歇就只能咬牙坚持,坚持了十几天,也差不多适应了。两位女同学说,她们最艰苦的是钻到甘蔗地里清理那些乱叶。叶子密密麻麻,细毛刺儿边缘锋利,手上脸上都弄出又痒又痛的细刮痕。这些劳动使我们汗流满面,三个人现在回忆起来却十分感谢。感谢的不是那个时代,那个时代老百姓太苦了。感谢的是那些纯朴的乡民,和他们共同体尝着苦乐,让人懂得农业社会生存的不易,让人敬重世界上的一切劳动,更重要的,是给了我们一种面对人生的价值尺度。乐阳说,直到今天,她吃饭时,宁可剩菜也不剩饭。当年从插秧到收割,种稻谷的所有辛苦都知道,一粒米也不浪费。
新雅粤菜馆地处南京东路最繁华的地段,正逢中秋,大群的人拥挤着来这儿买新雅月饼。阳光灿烂的好天气,街上游人熙熙攘攘,光鲜又喧哗。听着外面大都市热闹的声响,谈着往日农耕的年代,恍若隔世。从西南最边疆的傣族山寨,到上海五颜六色的大商业街,一代人走过了多少风雨!两个女同学很热爱生活,现在主要的时间都在国内外旅行,已经跑了四十多个国家。说到伊朗,她们特别喜欢那儿的老百姓,质朴热情有真心,给她们讲了不少波斯文明的历史细节。很羡慕她们的自由自在,也很想背上电脑、拿着相机跑那些人不多的异国小村……
2009年8月19日摄于云南保山芒合寨
插队时的老同学后来各奔东西,每次相聚,都把时间拉了回来。大家共同怀念的,是奔腾不息的怒江。它冬季沉静,夏季咆哮,在一座座巨大的山体中迂回向前。人类临水而居,年轻的时代有这样一条大江相伴,记忆永远是阔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