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高铁,从昆明回上海。出门二十三天,走过西部的主要城市,乌鲁木齐、兰州、西安、成都、重庆、昆明,漫长又短促,转头成记忆。
昨天大弟说,来到昆明,吃顿菌子饭,时下正当季节。于是开车去木水花市场,迎面看到“全国最大野生菌市场”的高大标牌,里面足足有两千多平方米。全中国百分之六十的野生菌在这里交易,很大一部分出口到国外。2011年我在日本工作,大超市里看到来自云南的松茸和鸡枞,价格贵得吓人。一株一尺长的鸡枞,包装在精致的硬纸盒里,标价一万六千日元,相当于一千多元人民币。记得20世纪80年代在云南大山的茅村小店,这样的鸡枞才八毛钱一斤。来到木水花大市场,当然很关心价格变化,一问吓一跳,早就今非昔比:见手青一百六十元,鸡枞二百元,干巴菌五百元,松茸最贵的一千二百元——都是一公斤的报价。弟弟每种都买了一些,回家做出一桌山珍美食,加上挪威三文鱼,一家人美美地聚了一餐。碰杯时心里藏着一份别样的高兴,半年前来昆明过春节,大弟还在为“中国黄(渤)海候鸟栖息地”项目熬夜修改申报书,7月5号,第四十三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巴库会议高票通过将这一自然景观列入世界自然遗产。一切奋斗在收获之际无须多言,天下诸事,莫不来自四面八方的合力,“不自矜故长”,老子的话,给人真正的喜悦。
在西安,与创意写作专业的硕士生馨平去看茂陵,汉武帝刘彻和霍去病都葬在那里。与秦始皇陵对比,茂陵不算崇伟,一座堆出来的土山,高不过五十米,四方形,走一圈差不多一千米。但这是一座具有历史转折意义的大墓,埋在里面的汉武帝一改前辈韬光养晦的柔和,北逐匈奴,西通中亚,南拓粤海,“寇可为,我复亦为;寇可往,我复亦往”——万丈豪情,集成了秦汉男性文化的雄伟气质。馨平长在西安,看上去凤娇旖旎,其实内心空间宽广,是个充满历史感、力量感的女生。她在复旦大学读研,还参加了电视专题片《上海解放一年间》的摄制,播出那晚,我连续看了两遍,惊喜之后还是惊喜。存在就是被感知,历史只能以历史来体悟,两人绕着茂陵走了一圈,看远方群山云雾缭绕,八百里秦川阡陌连绵,地下仿佛有百万大军呼号而过,从茂陵奔向帝国的烽火边疆。
重庆是个魔障重重的地方,那天赶到重庆西站,一路堵车,竟然迟到了五分钟,去昆明的高铁已经跑了。想赶一个半小时后的下一趟高铁,没想到去昆明的票一张都没有,只好买一张到桐梓的短途票,上车后再补票到昆明。这是第一次如此上车,向列车长补票时有些忐忑。列车长问:“你那张去昆明的高铁票还在不在?”我赶忙拿出来给他,他翻过来翻过去仔细看,笑笑说:“不用补了,就拿这张去昆明,不过没座位了。”没座位算什么?随身的二十英寸铝合金行李箱就是最好的座位。就这么坐着,轻松看iPad上的电影,不知不觉快到贵阳。忽然有个杏眼柔美的年轻女人走到面前,问我去哪儿。根本不认识的人,我默默看她一眼,脑子里涌起各种侦探小说里的场景,奇怪这么多没座位的人,她怎么单单来问我?漠然转头不搭理,她神色有点儿失望,轻步走开,却又转回身,还是问:“您是不是去昆明?”看我照样不理她,她连忙说:“我和爸妈去昆明,爸妈突然说想在贵阳下车,玩一玩儿,到昆明的三个座位就空出来了。您要是去昆明,请坐我们的位子,还挺远呢。”听她这么一讲,我大为惭愧,心里刚刚还警惕着美人计呢!坐不坐无所谓,这人间的善意太温暖。和他们一家道谢,看他们下车,视线无比明亮。
晚上就到上海了,亲爱的城市,高楼如云,满江漂着霓虹。越是靠近这惊世繁华,越是怀念新疆的雪山和蓝天。最难忘水天一色的赛里木湖,晶莹闪亮的波纹下,一块块石头写满古老的神秘,讲述着千年万年的沧桑。约一千五百年前,南朝人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写道:“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曾经万分喜欢这一句,无限情怀。但日积月累,渐渐远离了这份仰慕,更喜爱山就是山、海就是海的纯净。人是大自然中的后来者,栖息在自然的智慧中。物我两忘,才能看到自然的本来面貌,看到人类自身。红尘万丈,抵不过花开花落,人类不是自然的主人,而是自然的孩子。随心捡了十块小卵石,神态各不相同,带回去送给自己的研究生。每一块都默默无闻,但都凝聚着一个心愿:若有一天也来到赛里木湖,带上这千里迢迢的石头,重新放回水中,它还是原来的模样,但内质已经不同。
2019年6月28日摄于新疆伊犁赛里木湖
读书、写作、旅行、摄影——最美好的生活莫过于此。正如王羲之《兰亭集序》中所言:“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