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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们

“杀死父亲。今天晚上。我们亲手。”

向国旗敬完礼,开始唱国歌的时候,女人的脑海里依然闪现着那些话。虽然是用黑色的笔写的,却透出一种恐怖的红色气息,像血书一样,那种字体用力而扭曲。是谁随意写出了这样令人难以置信的内容,是老大还是老二?既然写了“我们”,那就说明两个孩子都有份。如果是孩子们……

唱到副歌部分的时候,最后一个孩子到了。他不久前才入学,这是第一次参加升国旗。

“孩子们连话都说不好,现在就要升国旗唱国歌吗?”

一位妈妈一边给孩子脱鞋,一边好奇地问道。孩子的那双小脚丫也就巴掌那么大。随着她的动作,挂在光滑细腻的脸颊两侧的耳环也在微微晃动。

“这样孩子们才能更自然地熟悉礼仪,记住国歌。去学校背诵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女人温柔地回答道。她看着孩子妈妈放在地上的包,漆皮提包泛着银灰色的光,隐隐地映出自己的脸。她不太愿意看着对方的眼睛,更习惯看着东西说话。孩子的妈妈在孩子的脸颊上轻轻地亲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来。

“要跟妈妈说再见呀。”

女人拍了下孩子的后背,示意孩子给妈妈鞠躬说再见。孩子敷衍地点了下头,妈妈满脸宠爱地微笑,然后走出门外。提包夹在了门缝里,于是门被打开,又重新关上。

又是忙碌的一天。女人一只手牵着两个孩子,走在小区的步行道上。有掉队的孩子时,就需要重新整顿队伍。这里的小区新建不久,听说因为房价太高,还有很多空房。在小区散步的时候,就像漫步在城堡中,却永远无法成为城堡的主人。

女人把孩子们带回来以后,给每个孩子洗手,换纸尿裤。等孩子们都坐下后,就给他们唱儿歌,然后把橡皮泥发给他们玩儿,还要随时注意不让孩子们把橡皮泥放进嘴里。这期间不时传来刺耳的噪音。房间里哭闹声不断,这边一停那边又响起来。每位老师要负责八个孩子,大部分孩子都还不到两岁。

“在别的地方,经常是一位老师负责十几个孩子。不是偶尔会有一些关于幼师欺负孩子的报道吗?一般都发生在那种地方。哎呦,相比之下咱们这儿的情况好多了。”

女人来面试时,园长这样说道。为了拿到幼师资格证,她投入了很多的时间和精力,但是园长提出的工资比她预想的要少得多。

女人时不时地瞅一眼时间。感觉已经做了很多工作,但是还没到午饭时间。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些可怕的字句。好吧,就当是那俩小子写的吧。要被自己的孩子杀掉,丈夫可恶到这种程度了吗?话又说回来,他们会怎么做呢?用刀捅?掐脖子?还是推到窗外去?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应该想想怎么办才好呢?女人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这些问题,但她一个也回答不了。

这是女人的一个秘密爱好,但她并没有恶意。是啊,做母亲的怎么会对自己的孩子怀有恶意呢?日记本是黑色的,封皮上粗糙地印着年份,是一个很普通的本子。日记本塞在书桌的一个角落里,隐隐露出磨损的边角。女人就像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一样,紧张得微微发抖。不过,紧接着日记本就被打开了,一览无余地呈现在她面前。里面的内容让人摸不着头绪,不得其解。很难界定这个本子的用途,它既像是一个日记本,又像是个涂鸦本。

奇怪的是,这俩小子竟然共用一个本子。“吃饭吗”“什么时候”“一会儿没人的时候”“炖青花鱼”“有点腥”,两个孩子用不同颜色的笔,在本子上写着类似的对话。学校的枯燥生活、学习成绩、喜欢的女艺人、看不懂的画,甚至还有男孩子之间幼稚而又隐隐带有炫耀意味的事情,都写在了本子上。女人本来决定不再看孩子们的日记,但打扫房间的时候,几乎每天都会翻开看看。

两个孩子是双胞胎,刚上高中,她跟他们很久没交谈过了。对他们来说,女人存在的意义不过是早晚给他们做饭、给零用钱而已。她虽然被叫作“妈妈”,但“妈妈”的用途基本上就是这些,或者类似的事情。女人安慰自己,翻看日记就是在跟他们对话。虽然她心里很清楚,这绝对算不上对话,但依然控制不住这种想法。这样她才有勇气继续翻看日记。

很明显,孩子们不喜欢他们的爸爸——女人的丈夫。丈夫对孩子们来说也没有太大的作用,因为腿受伤不能开车以后更是如此。他只是喝醉酒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去,但腿却一直没有好转的迹象。医生说很可能以后就一直这样了,这句话很快成了现实。

看着丈夫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孩子们就躲进像洞穴一样黑漆漆的房间里。然后,像碍眼的东西都消失了一样,丈夫一边咂着嘴打开电视,一边悠闲地躺下。女人夹在父子中间,急得跺脚,但对于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起到催化剂的作用。女人能做的,也只能是替没用的丈夫去赚钱养家。

丈夫既无能,又多余。也许孩子们真的希望自己的爸爸消失。越想越觉得毫无疑问,他们真的是这么想的。女人好奇的是,他们是真的,今晚行动吗?孩子们,真的会,杀死他们的爸爸吗?“杀死父亲”,女人心里反复想起这个词,身体微微颤抖。

房间里散发着浓浓的大便味儿,大便从一个孩子的裤脚下面漏了出来。女人急忙拿起湿巾和纸尿裤走过去。解开纸尿裤的时候,别的孩子就会指着说臭臭,然后开始哭闹。这是每天的常态。糟心的事情总是一股脑儿涌出来。

终于到了午饭时间。每个孩子的餐盘上都贴着名字。高粱米饭、拌菠菜、鸡肉炖土豆整齐地摆放在孩子们的餐盘上。但是女人从厨房取回饭菜以后,马上就把菜和米饭搅拌在一起。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根本不可能给那么多孩子喂饭。八个孩子在女人面前坐成一排,女人用屁股使力挪着身体,一勺一勺给孩子们喂饭。当她偶尔流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或声音时,孩子们就会停下来,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每天被还不会说话的孩子们窥探内心,这让女人很反感。也幸亏他们不会说话,即使看出女人的想法也说不出来。

孩子们吃完饭以后,女人把所有的餐盘堆在一起拿回厨房,然后跟刚吃完饭的其他班的老师换班,抓紧吃午饭。这时,女人的班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她急忙跑过去,一个孩子拼命地哭喊着,挣扎着。鲜血从她的小手上一滴一滴地滴下来。一眨眼的工夫,孩子们就可能摔倒或者碰伤,这些情况根本无法避免。不久前,一个孩子被地上的玩具绊倒,额头磕得瘀青。都是始料未及的事情,所以孩子的父母在一定程度上也会理解。但这次的事情有些严重,孩子薄薄的指甲翘起来,中间的肉都能看到。

女人张着嘴巴,抬头看了眼天花板角落里的摄像头,它可以无死角地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十六位家长可能会马上出现,要求查看监控录像。原则上,绝对不能把孩子们单独放在没有幼师的房间里。园长面露难色地说,这种情况下最好还是先联系孩子的父母。

刚才受伤的孩子的妈妈急急忙忙地赶过来。可能是刚睡了午觉的原因,她的脸有些肿,头发绑得很紧。通过监控发现,孩子在摆弄木门的时候,被门上裂开的小碎片扎进了指甲里,这才导致孩子受伤。孩子妈妈紧紧抱住孩子,这次突如其来的受伤让她怒不可遏。从不顾孩子对虾过敏,依然给孩子喂虾仁炒饭开始,孩子妈妈把这段时间所有的不满全盘抖搂出来。她大声叫嚷着,怎么会把孩子交给这样的幼儿园。怀里的孩子被吓到了,哭得更厉害。园长安抚着孩子妈妈,女人在旁边不停地鞠躬道歉。这位妈妈看上去比女人小十五岁左右。女人那个年龄的时候,孩子妈妈充其量是个小学生。那个时候,自己还很年轻,当时在做什么呢?女人不禁想起过去。

那个时候,女人还是个刚刚结婚、容易害羞的人。她和丈夫虽然是别人介绍认识的,但夫妻两人的生活很融洽。女人觉得边等丈夫边做饭的时光很幸福,也很享受跟丈夫一起安静地吃饭、洗锅刷碗的日子。两个人都不大爱说话,也不会向对方提出什么无理的要求,比较容易相处。他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不是轰轰烈烈的,自然也不会变得如何冷淡。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女人发现平静的生活也会发生改变。吃饭时偶尔的几句对话,不知怎的让人觉得越来越尴尬。这种尴尬的气氛从心里逐渐蔓延开来,女人经常想,为什么会有这种空荡荡的感觉。

周围的人说是因为没有孩子。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婚姻中只有两个人才会幸福,觉得生孩子是很自然的事情。夫妻两人义务性地两天同房一次。但次数却逐渐呈现出下降趋势,一年过去,减少到了每周一次。医院说两人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但女人却渐渐焦躁起来。又过了两年,夫妻同房的次数更少了。强烈的义务感常常让女人的身体难以放松,男人也经常没有反应。每当这时,两人都会感到无比的疲惫,内心苦涩不堪,然后闭上眼睛背对背躺在床上。

女人对丈夫说可能需要接受医学的帮助。从那天起,两人的关系就开始出现裂痕。丈夫觉得人工受孕是违背天意的做法。女人好不容易说服了丈夫,两人开始定期前往不孕不育医院。女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只是觉得应该让家庭更完美一些。平和安宁的象征,美满完整的家庭。有时为了完成某些事情费尽心力,而最终却事与愿违。但关于这些,她当时并不明白。

几次人工受孕失败后,医生建议做试管手术。丈夫已经深感厌倦。医生说女人的卵巢功能会比年龄衰老得更快,剩下的卵子不多了,必须得抓紧时间。女人每天近乎执拗地劝说丈夫,丈夫最终勉强接受了。但在实施的过程中,女人一直在看丈夫的脸色。大部分事情都是她自己解决:吃促排卵药物,连着几天在肚子上打排卵针,甚至因为激素的副作用而全身浮肿、头晕脑涨的时候,她都没有请丈夫帮忙。女人每隔几天去一次医院,接受各种各样的检查。即使是去取结果,丈夫通常也不会陪同。

只有在取精子时,女人才会需要丈夫。因为要在采集卵子后几个小时之内完成精子的采集,所以那天丈夫也必须一起去医院。从去医院的前几天开始,丈夫的话明显变少了。他像等待死刑的囚犯一样,变得越来越沉闷。每当看到这样的丈夫,女人就会陷入几乎失控的情绪当中。

丈夫去二层取精室的时候,女人总会咬指甲。女人知道,房间里会放比自己年轻、皮肤泛着光泽、能够引起性欲的女性的视频,丈夫会戴着耳机看这种辅助性视频。用这种方式获得精液,以此来孕育生命。怎么说呢,这让女人心里非常不舒服。丈夫总是比同时上去的男人下来得晚一些。他脸色有些苍白,但看起来又很爽快。丈夫不想跟护士碰面,所以女人接过丈夫的取精杯,自己送到传递窗去。女人总在想,黑色取精杯中那黏滑的液体是看着谁排出来的呢?

她想象着自己的卵子和丈夫的精子在培养室融合的画面,经常梦见精子和卵子在培养皿中逐渐长成奇怪的形状。女人希望孩子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但每次去医院都有种生活在奇异的未来的感觉。

“最多三次。”

从一开始,丈夫就这样警告女人。当这句话变成“这是最后一次”的时候,女人什么话也没说,似乎已经死心了。几个月以后,她哀求丈夫再试一次。一晚上都是她的哭声和骂声。但是女人没有放弃,一直在劝说丈夫。丈夫最终还是同意了,但是面如死灰。

丈夫很喜欢喝海带汤,甚至说过一定要在自己的祭祀桌上放上海带汤。女人生孩子的时候,没法去产后调理院那样的地方。娘家和婆家都没有办法过来照顾她。从医院回到家以后,女人身体还没有恢复,就爬起来煮海带汤了。丈夫每天喝着女人煮的海带汤,永远都喝不腻一样,好像要把这段时间耗费的精气都补回来。丈夫不停地嚼着海带,大口地喝着汤,女人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丈夫看起来一脸轻松,好像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女人没有碰海带汤,虽然她产后恢复很慢,奶水也不足,但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喝海带汤。突然感觉下面有恶露流出来,回过神一看,衣服和地板上都是血。女人赶紧将这些产后的痕迹擦干净。房间里,刚出生的双胞胎总是紧贴着躺在一起,他们的脸还是皱巴巴的。不管是否愿意,他们就这样被带到了这世上。一无所知的纯真的孩子们。

得知生了一对双胞胎之后,周围的人都过来庆贺。“一次就完成了人家两次才能做完的事”、“一下子就成了四口之家”,都是这类的祝福。但是养双胞胎实在太辛苦了。一年一年,投入的精力也在不断翻倍,先是两倍、四倍,然后增加到八倍、十六倍,女人时常感觉力不从心。

为了怀孕,夫妻俩花掉了不少钱,远远超出了预算。欠债的利息也在逐年增加。孩子们渐渐长大,每个月的花费都让女人透不过气来。也没买什么贵重的东西,但像掉进无底洞一样,钱总是哗哗地就流走了。

丈夫之前的公司倒闭了。他曾在那里做宣传工作,那是一家小企划公司,总共也没有几个职员。丈夫想再找个工作,但因为年龄和职位的问题,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他最终选择了出租车公司。为了交付公司的租金,他几乎每天都得出车,与孩子以及女人的关系自然而然地越发疏远,甚至连上次同房的时间都记不起来了。丈夫从来不会主动,女人也不想先提起这事儿。那段时间对丈夫的折磨已经够多了,更何况他们现在连同房的理由都没有了。从生物学上讲,就是徒劳无益,白费力气。

夫妻俩虽然都已竭尽所能,但生活状况并没有好转,不过是原地踏步。不,准确来说,只是没有突然身陷绝境而已,是在不知不觉间,一步一步地倒退。女人能做的事情只有带孩子,所以她选择了幼师的工作。

兄弟两人虽然是异卵双胞胎,但长得一模一样,无论谁看都像同卵双胞胎。丈夫常常把两个孩子弄混。老大的眼睛旁有颗痣,老二没有。女人经常这样提醒,但丈夫还是总犯同样的错误。光看孩子的后脑勺,女人就能一下子分辨出谁是谁。她无法忍受丈夫这种态度,觉得他是明知故犯——对他们的家庭、他们的孩子。

丈夫连如何陪孩子们玩都不知道,和孩子们相处的时候,他看起来总是很疲惫。有时酒喝多了,丈夫就会借着醉意吐露心声。

“我不相信他们是我的孩子。”

女人皱着眉头让丈夫安静点,可丈夫却停不下来。他提高嗓门,说试管过程中也可能会有失误。

“谁知道标签会不会搞混?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其实,女人也觉得孩子们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丈夫。她偶尔会发现孩子们在身体特征方面有像自己的地方,但除此之外,感觉就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不知道经过谁的培养,然后又移植到女人的体内。丈夫的话是对的。仔细想想,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情。

“如果不相信的话,去做亲子鉴定就是了!”

女人大喊着。两人常常像这样,吵完一圈又回到原点。

孩子们和丈夫不亲近,和作为妈妈的女人也不怎么亲。他们两个总是自己玩儿。女人也一度不能理解自己怀胎十月的孩子们,越想弄明白,越是一头雾水。他们就像彼此的影子或是镜子一样,从小就喜欢搞恶作剧。换座位是常事,还经常换着考试。他们也没有朋友,在学校是公然被孤立的对象。还好没有被谁盯上受人欺负。孩子们个子高,体格也很健壮,再加上两人总是在一起,所以没人敢随意招惹他们,只是造谣,在背后议论他们。对于这些,两个孩子并没有感到痛苦。好像除了彼此之外,他们从来不需要任何人,像从一开始就没有父母的孩子一样。

好不容易八个孩子都睡着了。孩子们入睡的时间不同,把所有孩子都哄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听说有的地方会在孩子的饭菜里加上一点睡眠诱导剂,但女人不想那样做。孩子们偶尔十分可爱的样子也会让她展露微笑,但仅此而已。女人也曾享受过那样开心的时光。但是不知为何,一切都变得依稀如梦。也许是因为时间太久远,那些记忆已经日渐模糊,如同幻想一般,让人难以置信。

现实和回忆完全不同。孩子们总是吵吵闹闹,惹是生非。他们就像恶魔一般,夺走了父母的青春,让人饱受折磨,还不断引发家庭矛盾。为什么都那么想要孩子,认为没有孩子就不幸福,甚至为了孩子放弃来之不易的工作?作为一个过来人,女人不赞同年轻妈妈们一心只为孩子的做法。只要有机会,她就想呐喊,告诉她们:你们终究也会被蚕食掉的。

女人静静地倚靠在房间的墙上,头有些晕。她给丈夫打电话。虽然已经打了三次,但一直没人接。女人就给丈夫发了短信,“回电话,快点。”孩子们醒来的时间越来越近,可还是没有收到丈夫的回复,儿子们也没有接电话。女人往学校打电话,但接着又挂断了。他们今天去学校了吗?应该去了吧。但现在也许已经回家了,也许已经把丈夫给杀了。想到这里,寒气就顺着脊背冒出来。但话又说回来,丈夫死了又有什么关系。女人突然疑惑了:自己为什么想要守护丈夫?

一个孩子翻身醒了,打断了女人的思绪。很快,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孩子们陆陆续续醒过来。女人依次给孩子们更换了纸尿裤,然后悄悄把孩子们领到冰箱旁边,这里是监控的死角。幼师们私下里把这个地方称为“气孔”。女人拿来蒸好的红薯和芒果汁,一口一口地喂着孩子。她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变得又快又急,硬是把整个勺子塞进孩子的嘴里。随后传来孩子的哭声。不知从哪里飘来一股尿味儿,女人当作没有闻到,继续把红薯塞进孩子的嘴里。另一个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呛住了,不停地咳嗽,女人赶紧给孩子喂芒果汁。孩子露出惊恐的表情,咕咚咕咚大口喝着果汁。反正孩子们不会说话,对他们好不好也都是一样。

第一个妈妈来接孩子了,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一位妈妈给女人递了一罐咖啡,说辛苦了。女人虽然不喝咖啡,还是鞠躬道谢。妈妈递完咖啡,便从女人那里接过孩子,放进婴儿车里。婴儿车是售价几百万的外国品牌,以简约时尚的设计而闻名。听说这个小区的妈妈们都在互相攀比,她们在百货店里闲逛的时候,就会瞟一眼别人的婴儿车。或许,她们的孩子只是婴儿车最终的装饰品而已。

今天孩子们放学格外地快,第七个孩子被接走的时候,时针才指向五点半。现在只要最后一个孩子被接走,女人就可以回家了。其他班的孩子们也如潮水般涌出教室。园长下班以后,其他老师一个个也陆续下了班。但是,第八个孩子的妈妈还没有来。她一般四五点钟就会来接孩子,但现在七点多了还没有任何消息。老师们要把负责的孩子都送走以后才能回家。

现在幼儿园里只剩下女人和第八个孩子了。她就是今天早上来得最晚的那个孩子。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女人开始给孩子唱歌。“妈妈去岛上阴凉的地方采牡蛎,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看家”,唱到这里,女人突然停了下来。孩子直勾勾地看着女人。孩子为什么要一个人看家?把孩子丢在家里,她的妈妈真的去采牡蛎了吗?

女人出神地看着孩子的脸,如果不是因为坐在面前的这个孩子,自己早就可以回家了。一种无法抑制的厌恶感油然而生。女人想象着掐住孩子脖子的画面,猛地摇了摇头。“你为什么要出生呢?”她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嘲讽的话。孩子没有回答,愣愣地眨了眨眼睛,然后笑嘻嘻地扑进女人的怀里。双胞胎也曾经这样吗?这么小,这么天真无邪,就这样注视着自己。女人怎么也记不起有过这样的时候了。

叮咚。孩子的妈妈终于来了。她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化着精致的妆,身上散发着浓郁的香水味。香水味中还夹杂着一种独特的味道,很明显,这位妈妈是做了出格的事之后赶来的。丢下自己的孩子,换上漂亮精致的衣服,假装没有孩子的模样和陌生男人厮混,肯定是这样。女人断定,是因为这样,她今天才来晚了。

孩子妈妈看到坐在玄关前等待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幼儿园的灯都熄灭了,女人穿好了大衣,连鞋子都穿好了。她没有理会孩子妈妈的视线,一脸冷漠地把孩子递过去。没有任何解释,她皱着眉头,把两个人赶出门外。女人快步走到两人前面,急忙往家里赶。快点,再快点!要快点到家!一定要从孩子们手里把丈夫救下来!

女人一路飞奔。坐上地铁,夹在各种人的缝隙间,走上地面,走出狭长的小巷,加快脚步,左转一次,右转两次,再左转一次。就在那儿,她看到了自己低矮简陋的房子。女人屏住呼吸,慢慢地将视线移到花坛上面,“啊”的一声突然发出尖叫。那尖叫声的回音迅速在空气中消散。

门口站着一个长长的黑影。黑影向女人走来,慢慢地分成了两个——是孩子们,女人的儿子们。自己孕育的怪异的孩子们。两个同根生的黑暗怪物。

“爸爸呢,你们的爸爸在哪儿?”

女人喊道。不知为何,喊声中还夹杂着哭声。孩子们露出悲伤的表情,然后同时喊了声“妈妈”,这是个让女人无比厌恶的词,它毁了女人的人生。

女人向两个孩子快速地扫了一眼,分不清谁是老大,谁是老二。天色黑暗,看不清眼睛旁边的痣。一个孩子搂着女人的肩膀,小声说道:

“您得煮海带汤了。”

像循环播放一样,另一个孩子也用同样的语调说道:

“爸爸不是让您给他煮海带汤嘛。”

“什么?”

女人反问,但是声音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孩子们搀着女人的胳膊,把她带进房子里。女人很快就回到了家中。在远处昏暗的餐桌上,摆着一袋干海带。后面是一个相框,装着丈夫的照片,照片中的他带着从未见过的爽朗笑容。最后一次见到丈夫的时候,他是什么表情来着?

女人不忍心去看躺在医院太平间里的丈夫的脸。他的胳膊从床边滑落,露出厚实的手指。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就突然躺在这里了。这个不幸的男人,到底是谁对他做了什么?

儿子们比女人更早看到了死去的男人的脸。丈夫是在洗手间里吊死的。“对不起”,这是他死前留下的唯一的话。怎么能用“对不起”三个字来总结他的人生呢?他活着的这几十年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你们把爸爸……”

女人话没说完就攥紧了拳头。她似乎想要证明什么似的,快速跑进孩子们的房间,找出藏在书柜里的黑色日记本,哗啦哗啦地翻看着皱巴巴的纸张。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里面没有女人早上看到的内容,也没有被撕掉的痕迹。日记本上都是一些毫无意义的涂鸦。今天的内容只画着红色的圆圈,非常用心地重重地画了三个红色圆圈。孩子们施了什么魔法吗?女人狠狠地瞪着眼睛,喘着粗气。儿子们用深沉的目光注视着女人,为她揉着肩膀。

女人很想离开那个家,但条件不允许。刚开始很害怕,但是渐渐地,她开始安慰自己:还是在跟丈夫一起生活,自己的家庭依然完好无损。她常常混淆过去和现在,也分不清事情的前因后果,即使睁着眼睛也像是在梦中一般。医生说这是一种心理疾病,是内心无法接受现实世界而创造出来的一种想象。

女人沉默不语,表情也变得很冷淡。抗拒孩子们是没有意义的。不,不如说很危险。绝不能让自己也被杀掉,要活下去才行,所以必须要听孩子们的。女人默默地烤鱼、煮汤。孩子们一起把桌子摆好。丈夫经常躺着的客厅里摆放着祭祀桌,像个坟堆一样。女人拌好野菜,煎了饼。孩子们把这些东西一样样摆放在祭祀桌上,像扔出一朵朵的菊花。转眼间,桌子就摆好了。女人往旁边退了几步。因为不想承认丈夫已经去世的事实,女人从未在丈夫的灵前行过礼。两个孩子代替女人,轮流给父亲上香、行礼。丈夫的遗像摆在正中央,白色的烟像雾一样在周围弥漫。

祭祀结束后,他们开始围坐在一起吃饭。孩子们像饥饿的野兽一般,大口吞咽着饭菜。女人偷偷地瞅着这两个孩子。自己把他们带到了这个世上,却是无意义的存在。

一天之间,孩子们就像破茧而出的蛾子、蝴蝶一般,看起来既稚嫩,又成熟。两个孩子的脸上,还能看到亲切而熟悉的影子。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在父亲和母亲的共同努力下,在女人的身体中孕育而生的两个孩子,现在已经十七岁了,就坐在她面前。

女人慢慢拿起汤勺,把海带汤送到嘴里。咸丝丝、滑溜溜的,一勺两勺,很容易吞咽。一种不可名状的心情在她的身体中蔓延开来,她如获新生。 8D7wmewgIS317Da4aotxricN9HbX2GTFqFEWQdurO0x0JbMx1ahuCStveXavKCv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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