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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雪

天气有点奇怪,感觉马上要下一场大雪。我们在咖啡厅里坐着,因为妻子说:“如果在家里聊的话,肯定要疯掉。”为了跟妻子去旅行,我现在还是休假状态,尽管我们最终哪里也没去,假期也不剩几天了。

服务员们时不时地偷看我们一眼,然后开始窃窃私语。我们之间的话不多,在家里是这样,在外面也是如此。我最后说了一句“那就这样办吧”,妻子轻轻地点了点头。就这样,我们做出了最终的决定,结束五年的婚姻生活。时间比想象的要久得多,外面的雨已经变成了雪。我们匆忙赶回家,发现玛丽正坐在门口等着。玛丽比照片上看起来个头要大一些,年纪也大一些。“你们好!”她用生硬的发音跟我们打招呼,笑容满面。深深的皱纹出现在她的脸上,雨水和汗水瞬间填满了每一条沟壑。

在爱彼迎平台上面向旅行者们发帖子已经是几个月之前的事了。那时候觉得,跟世界各地的人交朋友,邀请他们来我们家小住,或者我们去他们家拜访,就像旅行一样,即使只是短暂的一段时间也很不错。妻子曾这样说过:

“我们在家坐着,就能环游世界了!”

所以我们拍了几张屋里屋外的照片传到平台上。

位于首尔市中心的整洁公寓,距离地铁站七分钟的路程。

每天提供干净的毛巾和精致的韩式早餐,

竭诚为您的首尔之旅提供帮助。

欢迎您来韩国!

反响出乎意料地热烈。世界各地的人都有留言,来自中国和日本的咨询最多,东南亚和欧洲、拉丁美洲和中东,甚至连非洲的旅行者也联系过我们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真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妻子每天都在确认信息和邮件,像电台主播一样读着各国旅行者的简介。这些事情好像让她忘记了脑子里其他的想法。那段时间我们的关系很好,也曾一起勾画过新的未来。

玛丽·克劳斯

五十三岁,女,居住在芬兰罗瓦涅米

对韩国很感兴趣

期待一次愉快的旅行

玛丽的自我介绍很普通。照片中的玛丽是一个典型的金发碧眼的北欧女性。妻子感兴趣的是玛丽住在芬兰,而且是罗瓦涅米。

“从芬兰那样的地方来韩国,还真是神奇。而且是罗瓦涅米,那儿不是以圣诞村闻名嘛。从那里来首尔的话,会不会觉得很无聊呢?”

“也许那里的人觉得那儿的生活更无聊。”

我说起几年前一个电视访谈节目中的芬兰女嘉宾,她对韩国有着深入的了解。芬兰也有一些对韩国感兴趣的人。妻子知道玛丽想要独自旅行,便说道:“我也希望自己五十来岁的时候能有独自旅行的勇气,去圣诞村那样的地方。”

“去这个叫玛丽的女人家就可以啊,虽然那时候她应该已经七十多岁了。”

我们给玛丽回了信,同意了她的请求——一月中旬住一周左右。在她到访之前,我和妻子列出了要和玛丽分享的话题。想来想去,我们对芬兰的了解只有木糖醇口香糖和芬兰浴之类。

但是,我们一月并没有见到玛丽。预定出发的当天,玛丽突然发来了一封简短的电子邮件,说因为个人原因取消了旅行,很抱歉。我们前一天刚做了大扫除,买了很多菜。确认邮件的时候,妻子正在切泡菜,准备给玛丽做第一道韩国料理——泡菜炒饭。真让人郁闷。妻子停下了手里的刀。那天的晚饭是用本来要做成炒饭的泡菜做的汤。切碎的泡菜和辣乎乎的汤,一点儿也不好吃。

我本来想指责玛丽这种不礼貌的行为,以及给我们带来的麻烦,但是用外语发火很难。最后辛苦写完的邮件内容是:很遗憾您没能到访,如果下次来韩国的话,可以随时来我们家。改了好几遍,最后还是充满友善的语气。我想,无所谓了,就发一封虚情假意的邮件吧。

这件事以后,依然会有世界各地粉丝们的来信,想到我们家小住。但我们夫妻之间的关系再次急剧恶化,不久后,妻子就删除了平台上的帖子。

玛丽再一次联系我们,是在她到来的前两天。真是出人意料,因为帖子已经撤了很久,之后我们跟玛丽也再没有过交流。玛丽发来了一封邮件,说后天星期一会到达韩国,不用去机场接她,她自己过来就可以,还附上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对于玛丽一再反复的单方面通知,我和妻子都瞠目结舌。但是再次确认了我发的邮件后,我勉强同意了,如果是真没有眼力见儿的人,也可能把“随时来我们家”这句话当真。就和银行职员说“有问题请随时联系”,然后有人凌晨三点跑到他家门口询问“未结算账单是什么意思”,是一样的道理。不管怎样,说出的话就要负责。玛丽预计到达的时间是晚上。我和妻子只打算让玛丽待一个晚上,然后跟她说,虽然很抱歉,但联系得太突然,而且我们也有各种情况,还是另找住处比较好。尽管如此,直到最后一刻,我们都没想过她会“真的”出现。

妻子把玛丽领进房间时,我瞅准时机想把准备好的台词说出来。但时间太晚了,我们也对于让玛丽在外面等了将近两小时感到愧疚。而且,就在三十分钟前在咖啡厅做出的决定,也让我们备感疲惫。

“明天边吃早饭边说吧。说要提供韩式早餐,那就准备一顿吧。”

“因为这个人,要重新准备早餐?”

“有做好的咖喱,虽然不是韩式的。不过,明天还是你来跟她谈让她出去住的事吧。”

用英语向玛丽介绍了房间的构造和洗手间的位置,并给她递了条毛巾,我们像是在说毫不相干的事情一样,泰然自若地对话。

我们分房睡已经很久了。但是,那天晚上决定睡在同一张床上。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反正她住一晚上就走了,没必要让她看到我们分房睡的样子,还得忍受她好奇的眼神。

黑暗中,我们许久未有地感受着彼此后背的温度,望着不同的方向。妻子一直在均匀地深呼吸,但我知道她不会那么容易入睡。就像往常一样,我先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我被门外传来的英语对话吵醒了,还闻到了淡淡的咖喱味。

“韩国咖喱真好吃啊。”

“不是因为韩国咖喱好吃,因为是我做的才好吃。”

接着传来妻子嘿嘿的笑声。这笑声已经好久没听到了。我走出房间。

“您起来了,快来一起吃吧。”

看见我,玛丽就像迎接自家的客人一样热情。我看看妻子,妻子没办法只能尴尬地搭话:

“对,你也一起吃吧。”

吃早饭的时候,我打算先轻描淡写地指责一下今年一月的事情,然后以此为借口,理直气壮地向玛丽提出另找住处的要求。我本来想用追究的语气质问“再怎么样,也不能突然取消啊?”,然而从嘴里蹦出的英语竟变成了“一月您没来”这样一个简短的陈述句。而且,玛丽把这句话理解成了“我们都等着,您怎么没来呢?”。

“那个时候就是有点忙,抱歉啊。”

饭后简单吃了个苹果,玛丽再次夸赞妻子的厨艺,说咖喱很好吃。虽然准备的只有几块腌黄瓜和放了两天的咖喱,但妻子红着脸,对这夸赞并不讨厌的样子。而我因为玛丽坦率而又朴实的态度,很难找到机会去纠正刚才的误会。

“再怎么说,四天三夜的时间也太短了吧?刚开始不是说要旅行一周的嘛。”

听到玛丽说只住几天,我便这样问道。

“就剩这几天了,我把假期都用完了,用到别的地方了。”

玛丽说完“别的地方”后,轻轻吐了口气,慢慢地补充一句:

“但还是很想过来。”

妻子削水果的时候,玛丽打开一张小的首尔导游图,用手指画着路线图,并介绍了自己的旅行计划。

“今天我准备先去北村韩屋村,然后我想去逛有名的明洞,去南大门市场吃炒年糕。再借一身韩服,穿着它在景福宫和昌德宫逛一逛。在首尔市中心有那么多古老的宫殿,既神奇又让人期待。晚上我打算在大学路看一场演出。听说林荫道和江南区也很有名,但好像和我的喜好不相符,所以没必要非得去看看。我想明天要不就从德寿宫开始逛,经过首尔广场,一直往前走,穿过钟路,到仁寺洞买些纪念品。然后原路返回,沿着清溪川散步。虽然是忙碌的一天,但这条路线我很喜欢,因为走着就可以完成。傍晚的时候再去弘大喝一杯米酒。然后在最后一天,也就是后天,我想去看Diminuendo的演出。”

“Diminuendo?”

妻子惊讶地问道,玛丽的脸上却露出了开心的表情。

“我其实就是为了看Diminuendo的演出来韩国的。虽然完全不会说韩语,但是几乎把歌词都背下来了。”

Diminuendo是由五名成员组成的男子偶像组合。听说他们在美国和欧洲很受欢迎,但没想到竟然能把芬兰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子吸引到韩国。玛丽说自己是组合队长休的粉丝,还简短地模仿了他们的舞蹈动作。这时,妻子端来了水果,坐到我旁边。

“怎么办?错过了讲话的时机。”

我笑着说,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

“是啊,听她说话不像是个坏人。”

妻子用叉子叉上一块苹果递给玛丽。玛丽听不懂我们说话,她接过苹果,用不标准的发音说了声“谢谢”。她知道的韩语好像就只有“你好”和“谢谢”。

“你是想让她住在这里吗?”

“也就三天,会有什么大问题?都已经过了一天,就剩两个晚上了嘛,而且她从那么远的地方来。”

我礼貌地向玛丽递过去草莓盘,好像刚才的话是在请她吃草莓。

玛丽出门后,房间里又安静下来。想起昨天和妻子说的话,不管时间长短,玛丽要住在家里这个事实开始让人感到沉重。我考虑了一下离婚时一些必要的步骤:整理文件,通知家人,处理房子和家具……即使做完这些事情,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我的心也丝毫不会轻松。与心情复杂的我不同,妻子带着一脸兴奋的表情,匆忙穿好了衣服。

“去哪儿?”

“去买菜啊,家里一点儿吃的都没了。”

像是我明知故问一样,她的回答中带着责备。妻子通常是在网上买东西,偶尔去超市也是我的事。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妻子要出去买东西。虽然她反复说不用我去,但我还是坚持同行。不知道在超市会碰到什么事,我不希望妻子遇到危险。

从昨天就开始下的雪正慢慢地堆积起来。感觉再过一会儿,就能听到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了。我们没有谈任何感想,默默地走着。四月下雪虽然很罕见,但是近几年春雪也下了很多次,倒也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情。

超市里很冷清,没有发生让人担心的事。就像刚交往不久的恋人一样,在微妙的紧张气氛中,我们努力彬彬有礼地对待对方。我悄悄地把妻子的手推车拉到我这边,让她腾出手来。妻子为做什么菜而苦恼,我依次推荐了海带汤、大酱汤、烤青花鱼,但妻子扔到购物车上的是一袋鸡肉。

“决定了,要炖鸡。”

说完,妻子轻轻伸了伸舌头,好像是对无视我的意见表示歉意,然后扬起下巴走在前面。

快到收银台的时候,不知从哪里传来了Diminuendo的新歌。单调重复的旋律和快节奏的鼓点像噪音一样刺耳,歌词一句也听不懂。我随心所欲地换着词唱,模仿早上玛丽在餐桌前表演的滑稽动作,妻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妻子炖的鸡很成功。玛丽不停地感叹,询问具体的做法,气氛变得融洽起来。玛丽给我们看了白天拍的照片,以积雪的宫殿为背景的照片非常漂亮。还有一些不知道为什么要拍的照片——饮料自动售货机和乐天利招牌,以及公寓前一些非常土气的建筑之类,都是些很常见的东西。反正,照片里的风景都是雪,完全看不出是四月。

“芬兰四月也下雪吗?”

听到妻子的提问,玛丽点了点头。

“到处都是雪,尤其是我住的地方,一年中有一半以上都被雪覆盖着。”

一谈到罗瓦涅米,妻子的眼睛就亮了。

“您应该去过圣诞村吧?”

“什么去过呀,我就在那里工作。”

“真的吗?”

“虽然人口不到四万人,但是每年都有超过一百万的游客到访。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络绎不绝。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看到圣诞老人,如果愿意的话,也可以骑驯鹿。我在纪念品店工作,那里卖一切跟圣诞节有关的东西。有时我也扮演圣诞老人的妻子。当然,因为是轮班,圣诞老人还有另外几位妻子。其实圣诞老人是个花花公子。但如果你给圣诞老人写信,我保证你百分之百能收到回信。因为圣诞老人有十几个秘书,他们把世界各国寄来的珍贵信件仔细分类,并转交给圣诞老人。”

“真想去看看!”

妻子像小孩子一样喊道。玛丽则像圣诞村的导游一样,微笑着说:

“什么时候来都行。圣诞村三百六十五天都开放。真的是一个一年到头都在过圣诞节的地方!”

这是一个非常愉快的晚上。玛丽没有向我们提及私人问题,我们也没有对她一一追问。她有一种恬淡的气质,让人很舒服,我们之间的谈话非常轻松。谈话的主题不出所料,主要围绕跟韩国和芬兰相关的东西,也就是木糖醇、芬兰浴、泡菜和狗肉之类。

睡觉前,妻子喋喋不休地反复回味着和玛丽的谈话,还说到玛丽独特的口音、丰满的臀部、下巴长出的汗毛,然后神秘地咯咯笑起来。每句话的结尾都像歌曲的副歌一样反复说着“好像是个好人”,像是为了强调并不是在说她坏话。总之,妻子长时间地谈论某个人,意味着她对那个人有好感。妻子的话变多了,这是个好兆头。所以我认真地倾听着,并在适当的时候附和一下。

“让她住在我们家,看来是对的。”

最后,妻子用困倦的声音下了结论。

“幸好你这么想。”

我伸手在妻子的手背上拍了几下。

早上,我被妻子和玛丽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和开门关门的声音惊醒,然后又迷迷糊糊睡着了。起床后发现家里一个人也没有,餐桌上放着妻子留下的纸条。妻子有时候喜欢这样留言。

我带玛丽出去逛首尔了。

本来想叫你一起去,看你睡得那么香,就没叫醒你。

晚上我们打算在弘大喝酒,

想一起的话就过来吧。

文字的末尾画着一个大大的微笑。我注视了半天那个能令人联想起海鸥的微笑。这种明朗的感觉让人既高兴又担忧。玛丽会不会乱说乱问?街上会不会有什么风景刺激到妻子?我掩饰着内心的不安,给妻子发了信息。

你们好好玩吧。有事就联系我。

一打开电视就是新闻,全都是有关四月暴雪的报道。播报员和记者们不停地聒噪,什么樱花还没开就冻坏了、交通一片混乱、道路结冰导致事故频发等等一系列大雪造成的混乱局面。掀开窗帘,窗外的积雪足足有十多厘米,一片雪白的景象。窗外的世界安静而又平和,跟新闻里的嘈杂形成鲜明对比。妻子用手机发来了几张和玛丽的合照。妻子滑稽的表情和用手比画的V字,就像是跟玛丽一起从芬兰来首尔旅行的游客那样。

我走到外面人迹罕至的街上。雪下得很大,挡住了视线。每一个角落,只要有缝隙的地方,都落满了雪。所有熟悉的景象都变成了另外一种模样,一切都显得很特别。路边的公用电话旁停着一辆摩托车,我站在前面拍照,感觉自己也像是一个独自来到异国的游客。在无人走过的洁白道路上,我一边用手机拍下自己的脚印一边向前走。回头看时,远处留下的印迹已经变得模糊。不知怎的有种既神秘又惆怅的感觉。

晚上,我们在弘大见面。我们走进了一个传统酒馆,里面用伽倻琴演奏着圣诞颂歌,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表情,像在平安夜一样。

我们吃着橡子凉粉和葱饼,一边聊天,一边频频举杯。玛丽的脸红扑扑的,她抿了一口酒,突然提了个问题。

“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

玛丽还是第一次问这种私人问题。我们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对方的眼色,不知道谁来回答。最后还是由我先开口。为了找到恰当的词语和表达方式,我费尽了心思,每句话都结结巴巴的,不过内容大概是这样的:

“那是个雨季。那天雨下得很大。在地铁里,她坐在我对面。头发很短,穿着天蓝色T恤和白色短裤,运动鞋的鞋带散开着。虽然看起来像个男孩,但我觉得她很漂亮。我想跟她搭话,所以紧盯着她看,但过了几站她都没向我这边看一眼。后来,我一走神她就不见了。她坐过的地方放着一把伞,就像灰姑娘的玻璃鞋一样。我本来可以把它交给失物招领处,但我故意没那么做。从那以后,每当下雨天,我就拿着那把伞坐地铁,期待着有一天能够再相遇。”

妻子突然接过话头。

“那天我都被雨淋透了。真的是下了一场倾盆大雨。丢了雨伞好可惜啊。那是我自己画的第一把伞,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但又能怎么办呢,只能努力去忘掉。后来,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冬天,一个像今天一样大雪纷飞的日子。我去家附近的超市买鸡蛋,从超市里走出来一个男人,手里拿着的正是我的伞。可我明明把雨伞丢在地铁里了。后来才知道,原来我们住得非常近。那时我追上去,抓住那个人的袖子说,‘喂,这好像是我的雨伞。’然后他调皮地笑着回答,‘那怎么办呢?我现在可不想被雪打湿啊。’没办法,我只能问,‘那要一起打伞吗?’不知为什么,对他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就像事先约好要见面一样。就这样,我们一起打着伞,走在雪地里。第二天,我们就成了恋人。”

“两年后我们结婚了。”

我又补充一句。

“还有,几年后又这样遇见了我。”

说完,玛丽呆呆地看了我们一会儿,接着说:

“我在纪念品店工作,每天都会看到无数的恋人和夫妇。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吧。虽然大家看起来都很开心,但我能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幸福,是否彼此相爱。”

“就像圣诞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好孩子还是坏孩子吗?”

我问道。

“是的。而且,我可以很自信地说,你们真的很爱彼此。”

我们摇摇晃晃地走回家。风越来越大,快速落下的雪就像一段重复播放的影像,仿佛无休无止。年轻人穿着薄春装,套着厚外套,在外面打着雪仗,尽情地享受着这奇特的季节。

我想起了几年前去巴厘岛的旅行,那次的旅行都是愉快的回忆。我们享受美食,在街上散步,在带泳池的别墅里游泳,喝热带水果做成的鸡尾酒。人们都以为我们是新婚夫妇,我们也没有刻意否认。因为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最初。

巴厘岛的自然风光很美。树上繁茂的叶子像累累的果实。五颜六色的美丽花朵随处可见。就连破旧的房子前,人们祭祀神灵用的祭坛也是用鲜花装饰的。据说,在他们国家,鲜花比比皆是。我问导游,巴厘岛的花儿什么时候凋谢。导游摇了摇头,好像我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巴厘岛花开四季。”

妻子觉得很神奇,问,是真的吗?导游想了一下,这样回答道:

“下雨的时候花也会凋落,但是雨一停,很快又会重新绽放。所以,就等于一直开着。”

我想我们之间就像暂时遇到的下雨天。花儿会再次绽放,巴厘岛那样无忧无虑的日子也会再来。现在,我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这是种久违的感觉。

躺在床上,我在妻子的耳边这样讲述着。妻子低声细语,“是因为下雪吗?”我抚摸着妻子的头发,她没有抗拒。

我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家里静得出奇。这种安静让人心情不爽,无比孤寂。一种奇怪的预感突然袭来,我想该来的还是来了,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妻子或是永远地离开了,或是死去了。即使蹦出这种想法,也没有让我太过惊慌。很可怕,却又有种轻松的感觉。

我打开房门,发现我的预感是错误的。妻子安然地在客厅里坐着,铺着一块大黑布,做着针线活儿。

“玛丽一早就出去了。虽然演出是晚上七点开始,但她说要从凌晨开始排队。”

妻子没有看我,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没有回答,而是走到妻子身边,低头看着她。五颜六色的线球凌乱地在布上滚动着,像泼洒的水,又像毫无意义的涂鸦。妻子无奈地把针插到布上,然后又拔出来。

“出去走走吗?”

为了转移妻子的注意力,我提议道。

“好吧,出去吹吹风呗。”

她居然爽快地答应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妻子在工坊做各种手工艺品和布艺。把可爱的长颈鹿或狮子之类的绣在布上,然后做成包出售。或是在大大的地毯上精心地绣上星座或世界地图。没有耐心或手艺是很难做到的,但是妻子总能把那些不起眼的布条做成漂亮的作品。我喜欢妻子紧闭着嘴巴细心缝制的样子。那模样宁静而又平和,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但不知从何时起,妻子变得很奇怪。经常被针扎,手指上血流不止,线也不能准确地落在图案上。即便如此,妻子也没有停下来,而是更加拼命地缝制,就像被诅咒的阿拉克涅 一样,不分昼夜,漫无目的地做着针线活儿。但越是这样,布上绣出的图案越是达不到想要的效果。妻子说它们都是有意义的,却又说不出自己想要表达什么。渐渐地,妻子做针线活的样子开始让我感到不安,甚至感到害怕,有种让人窒息的恐惧感。

雪终于停下来了。似乎静止的世界正在一点点地苏醒。不知从何处吹来一股带着淡淡花香的风。妻子把头转向风吹来的方向。

“下雪的时候很美。”

我们出去吃完饭,在附近的影院看了一部正在火爆上映的喜剧片。看电影的时候,我瞟了妻子几眼。她不停地把爆米花塞到嘴里,嘴巴嚅动着,还时不时地放声大笑。我握住了妻子的手。直到电影结束,我们的手都没松开。

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雪正在迅速地融化。街道已经露出了一大半,看着有些杂乱,分不清哪儿是哪儿。

“玛丽现在应该在看演出吧。”

我说完之后,我们就沉默了。路边竖着一间公用电话亭,混着灰尘的脏水从破碎的玻璃窗上流下,留下了黑乎乎的污迹。电话亭前停着一辆旧摩托车。一个穿着黑夹克的男人一条腿踩在摩托车踏板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这是几天前我拍照的地方。我许久才意识到这一点,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妻子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的目光投向一个从我们面前走过的女人。女人慢慢地向前走着,穿着蓝色连衣裙和象牙色开衫,一只手放在像气球一样鼓鼓的肚子上,另一只手被一个看着像女儿的小女孩抓着。女孩儿看起来有三四岁,穿着一双带粉色蝴蝶结的皮鞋,蹦蹦跳跳的,冲着步履蹒跚的妈妈发脾气,想让她走得快一些。

我跟妻子说了几句话,具体是什么记不清了。是关于雪,还是摩托车,又或是公用电话亭。其实说了什么也不重要。反正我自言自语了半天,妻子也不理会。

一回到家,妻子就开始默默地准备晚饭。但是刚坐到饭桌边,妻子却说不吃了,在客厅里把布摊开坐下,静静地做起了针线活儿。整个屋子里只有我咀嚼着生硬的饭粒的声音。

一直到深夜,妻子还在继续做她的针线。过了午夜,我最终还是忍不住向妻子表示了不满。

“你要一直弄到什么时候?得吃饭吧。”

“吃饭?”

妻子撇了撇嘴,反问道:

“为什么要吃饭?”

“你从午饭后什么都没吃。一直这样的话,对身体不好。”

“呵……”

她叹了口气。

“身体?对,我的身体。”

妻子停下手里的针线看着我,眼神中充满了强烈的嘲讽。我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但妻子已经开始旧事重提。

“说说你都对我的身体做了什么?”

“别说了”,这句话在我嘴边打转,但还是没说出口。我知道,反正说了也没用。

“我一直说不想去做什么检查。”

妻子打开话匣子,像是在讲有趣的故事一样。

“孩子是否正常,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但是你的想法不同,最终我只能按照你的意思去做羊膜穿刺。医生说他会用超声波看着孩子,不用担心。但是,当那根巨大的针扎进肚子的时候,我看到了孩子在发抖。是真的。孩子就像被吓到了一样,瞬间挣扎了一下。”

妻子明朗的表情消失了,嘴角露出一丝寒意。她瞪着眼睛看着我,加快了语速,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羊水从晚上开始哗哗地流出来的场景,那些曾发生的事情,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在猝不及防的一瞬间,通过妻子的嘴巴不停地说出来,一一浮现在我眼前。

“你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吗?我的孩子出生了。你和我的孩子,我们已经死去的孩子。那是九个小时的阵痛啊!”

妻子屏住急促的呼吸,浑身发抖。我耳边不停地传来女人们哭喊的声音,还有刚出生的孩子们的哭声。妻子胀奶了,在衣服上留下了圆圆的印迹。在这期间,出血一直没有停止。

妻子笑了起来。

“我再次进入手术室的时候,你那固执的检查结果出来了。”

“别说了。”

我无力地喃喃自语。也许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心里反复念叨而已。妻子像是在报复,微笑着继续说下去。

“然后,然后,我的身体又怎样了呢?你让我吃饭,说对身体不好,我的身体……”

“我只是希望我们能幸福。”

我低声地说着。

幸福。妻子喃喃念着那个词。

“我倒是宁愿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幸。”

这些话,我已经听过无数次了。在过去的几年里,一字不落地重复着,有时每天都在重复着。我曾努力地去做我能做的一切。我们接受了心理治疗,一起去医院,也搬了家。甚至把家搬到公司附近,尽量在家多做一些事情。有时候妻子似乎好了些。那样的时候,我们之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关系非常好。但事实上,那些瞬间让我更害怕。因为我知道,很快一切都会回到原点,妻子又会憎恨我。

妻子很容易受到小事的刺激,时不时地翻脸。无论自己多么痛苦,我却从来不表现出来。妻子诅咒、嘲笑这样的我。如果厌倦了,她就会习惯性地要求离婚。我曾经说过绝不可以离婚,但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同意了,轻易地脱口而出:“好吧,就这么办吧。”因为她也知道这是空话,知道反正我们是分不开的。我们只是永远重复着同样的噩梦。

妻子哭了起来。她叫喊着,像野兽般怒吼着,撕扯着自己的身体。我默默地站在那里,就像看不见也听不见一样。最后终于无法忍受的时候,我推开门,跳下台阶,然后看到玛丽站在台阶上,像冻僵了似的。

“我会去别的地方睡,行李可以以后再拿,反正我自己看着办就是了。”

玛丽慌慌张张地说。

“对不起,我……”

我从嗓子眼里吃力地挤出声音,无力又沙哑。

“没关系,因为我一点儿都听不懂。真的。我什么都听不懂,所以没关系的。”

我意识到玛丽的辩解中包含着安慰。那一刻,我捂着脸,无奈地抽泣起来。

虽然我拼命忍着,但声音还是一个劲儿往外冒。大家都知道我们的事,住在这里的邻居们、超市的店员,还有咖啡厅的服务员。

玛丽非常娴熟地把我带出去。而我像个孩子一样,对她充满依赖。我们走了一会儿,在小区门口的长凳上坐下来。她沉默不语,直到我颤抖的身体慢慢恢复平静。

“演出有意思吗?”

凉飕飕的空气使身体渐渐冷却,我开口问道。玛丽睁大了眼睛,好像已经忘记了这件事。

“哦,演出……”

玛丽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没去看演出。”

“为什么?你不是为了看那个演出才来韩国的嘛。”

“……是的,是想看来着。但去看演出的路上,我发现雪已经不再下了,而且正在融化。所以,我想去没有积雪的地方看看。我在韩国的这几天不是一直在下雪嘛。韩国只是一个被大雪覆盖的地方——我不想带着这样的记忆离开,太遗憾了。因为在我住的地方也有很多雪。所以,我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

玛丽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容不知为什么显得很凄凉,好像都是我造成的。我感觉很抱歉。

“本来说好一月过来的,但是……”

玛丽停顿了一下,低声说道:

“……只是我当时,来不了。”

她短暂地呼吸了好几次,我发现她在强忍泪水。玛丽半天才平静下来,我静静地等待着。

“这次我没有提前告诉你们我要来,只是在出发之前发了一封邮件。所以,我觉得也许得另找住处了。事实上,那样的可能性更大。但我只是想相信,你们会欢迎我。即使只是短暂的信任,即使只是圣诞老人的微笑……”

一个醉汉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大声唱着歌,半夜吵吵闹闹。那歌声止住了玛丽的眼泪,我们竟不知不觉地听起那前言不搭后语的曲子。

“和我们小区里看到的风景很像啊。雪停下来的晚上,不知道从哪里,总会有陌生人出现,唱着奇怪的歌。”

当男人的歌声渐渐远去的时候,玛丽说。带着哭腔的话语中夹杂着轻轻的笑声。

“在芬兰也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吗?”我问道。

玛丽缓缓地点了点头。

“当然,那是很常见的事。事实上,哪里都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

我们默默地望着街道,雪几乎已经消失。天气很冷,既不是冬天也不是春天,是一个乱糟糟的季节。但是,那模样并不丑陋,我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OtfnjHscmik5ylHSoE5+2oR7wf6aogD+m7psNoTnsyz7P08vc1kFlKOmEpREzM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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