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中山街边,一根黄而细的食指,探进了美丰银行门前右边那根爱奥尼克式的罗马柱裂隙中。它抠摸的不是“小香港”的筋肉,也不是后来阿德卖弄的“黑龙的胡须”。它的主人只是怯生无措,彷徨在那种没有着落的怯生与令她自卑的城市的新奇感里。那时,只有找到山货客,她才是这个城市的熟人、亲人。可是,骊州原来这么大啊,它可以装下几千个、几万个菇窝村啊。这个像小小苔花一样的乡巴佬小姑娘,茫然而崇敬地看着街头。清道夫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卑微来路,大竹扫把毫不避讳地扫向她的脚。五月跳脚的时候,脸羞红了。她觉得挡了人家的道。
山货客在哪儿呢,他所描绘的“小香港”大街,她都看到了。中山路尖顶教堂、下雨天不用打伞的骑楼街道、海关钟楼巨大的老钟、旧街心广场的古榕树天棚,她都一一看到了。她甚至两次经过那栋石墙面上浮雕“兼换”二字的老银楼,她当然不会知道,阿德就在“兼换”对面小巷子深处的老屋里看报纸,听收音机。这个时候,离五月频繁进出、成为阿德屋子里的常住者,还有十多个月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五月最大的愿望就是遇见山货客。他可能会突然从哪个街角走出来,整个街角会突然光辉地亮起来。每次,五月一想到他们相遇的惊喜,自己就兴奋地偷笑,对第二天的日子,又有了蓬勃的期待。
那个上午,饥肠辘辘的五月,倚靠在距离“兼换”旧洋楼斜对角一百多米的水泥灯柱上。带来的零钱快花光了,她没有计划到“城里一个睡觉而已的地方”要那么贵。这让她措手不及。吃东西死贵,她有准备,这有道理,毕竟你吃了人家的东西嘛;睡觉就不一样,睡睡床铺被子又不会坏,睡了又不可以拿走,怎么可以那么贵?五月在那个贴满小广告的水泥灯柱边,蹲蹲靠靠,考虑着晚上是到火车站还是大桥下面找个避风处睡觉。
她身后,“丝丝美”美发店的老板火鸡,剔着牙从丝丝美大玻璃门走过来。冷气和流行音乐也从立刻闭合的玻璃门里,轰了一阵出来。又凉又清香。五月赶紧离开水泥灯柱一点儿,怕是不是又挡了人家什么。她心里疑惑着刚才的一阵芬芳的凉气。火鸡的牙签在牙齿间上下晃动:找工作?火鸡打量着五月,啐掉牙签,说,会不会洗头?五月迟疑着:这附近是不是有个南洋山货行?
五月就成了丝丝美的洗头工。学徒期前三个月没有钱但是管吃管住,之后每月二百包吃住。这个好,还有流行歌曲和凉快冷气。另外一个因为五月到来而晋级初级美发师的洗头工阿杜,因为便秘满脸青春大红痘子,她动不动突如其来地吼一声:跟着感觉走!让它带着我!希望就在不远处等着我噢喔!或者只嘶吼那一句:跟着感觉——走!没头没脑就没有了。五月觉得,这个样子,很有城里青年的派头。
店里美发师就是老板火鸡。火鸡很骄傲的,背地里动不动就嘲笑那些自作主张的顾客:她早呢!她懂个鬼!阿杜说,火鸡帮丝路大赛的模特儿剪过头发,有个人获得了最佳选手奖。从夏天一直到初秋,火鸡和青春痘阿杜,都没有说清楚南洋山货行在哪里。火鸡一开始说好像在海关钟楼那里,又说在文化宫附近;阿杜说,她在和光小学路口的那排店面里,有看到过这个店名。她记得店招牌是毛笔写的大红字。她比火鸡更言之凿凿。但是,五月还是没有找到。他们两个就合伙说,可能搬走啦!可能倒掉啦!在城里,店铺倒来倒去,太正常了。
五月渐渐泄了气。后来就专心指望哪一天,山货客一推玻璃门走进丝丝美。不是说就在这附近住吗,那就完全有可能的。但是,从夏天到冬天,五月确定山货客从未走进丝丝美,但是,阿德是进来过的。阿德也言之凿凿,说,他一眼就看到了一个不太着调的乡巴佬女孩,新鲜得就像长错地方的狗尾巴草。不过,五月对阿德毫无印象。会不会是阿德逗她乱说呢,要不,阿德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鹅脖子,她怎么会没有印象呢。后来,五月认为,阿德根本舍不得去找伙计剪头发,更舍不得去丝丝美洗头。他是胡说八道。但是,每一次说到初见,阿德都悻悻地:你眼里哪里会注意到老阿伯呢。标准的对答是:哪里!你才不是老阿背!(当地“伯”与“背”近音。)但是,五月总是会点着头若有所思。她觉得阿德说得有道理。是啊,她认真回想,第一眼看见阿德的时候,他真是老。虽然他很挺拔。在骊州,“阿背”就是指比父亲更老的男性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