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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两人的友谊一开局,阿德似乎就很享受对五月的优越落差。不仅是物质性差距,更是精神性的落差。没有对比,就没有对幸福的确认。

一向慎言谨行、严于律己的阿德,看起来挺乐意由此反复盘点自身的优越。那个十六七岁的乡下女孩,那个缺识少教、心性孱弱的小丫头,激发了他另一种生命理想。阅历丰富、天命尽知的阿德,参照凸显出自己不平凡的优越人生。其实,等到十几年的探骊光阴过去,阿德由骄傲的天鹅变成丑老鸭、变成委琐肮脏的拖把布头,而那个时候,五月正是春光满园的好时光。他们能打平手了吗,这对牵手走过黑龙脊背的一老一小,谁会服谁呢,谁的怀里又暗藏着探骊之珠呢。反正一开局,强弱分明。

五月美化父亲的小谎言,和阿德家族口述史的优化,都是对生活有梦想的折光。它们互相辉映着,体验着人生的设计满足。阿德似乎在建设新五月,他有意无意地为城乡差距造势,为个人历史优越造势。尽管含糊其辞,看起来内敛谦逊,实质还是气态谎言。自然五月辨识不了。比如,关于真武路21号,这栋红砖别墅的来由。五月通过阿德的东鳞西爪但刻画重点的介绍,不断刷新着对老别墅人家的敬仰。菇窝村的小苔花,在城乡现实的落差中,在不断蚕扩的、辉煌历史的边界中,对真武路21号的城里人家,沉淀着深深的敬畏之情。阿德的日晕般的背光,渐渐遮蔽了山货客“北斗星”的光芒;五月永远也听不到真实的老声音,它说的是——真武路的主人及主人的后人都在海外。阿德的岳父原是屋里的下人——和主人有点远亲关系的能干下人。实际是临解放,受托留下看顾房子的人。解放后,住在这栋别墅里的还有两户人家。六七十年代一个秋末的剧烈台风,刮塌了房子的西面,二楼整个小阳台都垮掉了。两户人家是陆续搬迁了。后来,二楼的住户回头把二楼屋子修缮了一通,开始对外出租。据说他们父母辈也是别墅的下人,也是那种带着一点点远房血缘的下人。反正守据者,彼此冷漠,谁也没有产权归属期待,而海外那些人,因为繁衍的根系日益庞大,权利人几何级增长,谁都有一小口,结果,反而无人漂洋过海来行使权利,实际也是主张不动了。所以,真武路21号,被海外默认了管理人的实际占有的模式。

这些,五月自然不懂。在五月眼里,这就是阿德的家。

五月认识阿德之前,海外关系已经渐渐风光起来。它不再是令人鄙薄难堪的存在。一点儿海外信息,一块走私电子表,都会引人暗暗羡慕,引发富裕的联想。阿德的妻子宝玲不是意外早死,也许也和她妹妹宝红去了香港发展,那阿德就是真正有海外关系的人了,后来也可以正大光明地去参加骊州政府的侨属侨眷新年茶话会。还有,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如果宝玲死后,阿德接受小姨子宝红的求爱,那么,他依然可以坐拥海外关系;当然,也可能宝红终于求婚成功,和阿德在真武路21号继续过着小日子,那她就不会负气,带着阿德宝玲的儿子去香港投奔堂哥了。

宝红比宝玲小七岁。姐妹俩和父母一直住在真武路21号一楼。在部队因伤提早复员的阿德,经人介绍出现在这栋破旧的小红砖别墅时,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宝红一眼就迷上了阿德。随着宝红慢慢长大长开,走出去渐渐蜂舞蝶追,对男伴们也开始颐指气使,但是,面对姐夫,面对一本正经几乎严厉的阿德,她总是手足无措,言行莫名其妙。相比姐姐宝玲的干瘦严肃神情寡淡,宝红风华蓬勃、忽冷忽热的眉眼间,动荡着浓烈性感。阿德偏偏就是看她烦。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用“你家神经病”来指代小姨子。

公允地说,即使以九十年代的标准回看,阿德当年依然算得上是周正美男。骊州的男人普遍偏矮,而阿德高。在同龄人里,总是鹤立鸡群。据说当年,阿德陪着他同学去征兵办报名,一个带兵的忽然踱过来,问他愿不愿意去北京当兵。阿德说,我还没有满十八岁。我是陪他来玩的。那个带兵的,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着阿德。阿德一只眼睛如杏仁,一只眼睛如豆荚。不太对称,但带兵的估计随着少年的眼皮发育,最终会大小一致的。反正,它们看上去都那么黑亮俊美。带兵的一边打量阿德,一边告诉他去北京的诸种好。关于这点,还有一个说法是,阿德的亲戚当时在人武部,所以,有关系的阿德是走后门,才被带兵的破格带走的。不过,年龄真假不说,阿德的身高、阿德的清俊,是明摆的。一米八三,虽然体重偏轻,到部队后,很快就补上去了。

这段人生辉煌的历史开端,阿德说起来,总是难掩得色。他告诉五月:实际上,就是到五八年底,到那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我还没有满十七岁生日呢——比你现在还小。带兵的后来一路跟到我家,就是要我。他对我父母说,他这几天到处挑条件好的兵,挑来挑去也没挑到几个像样的,正好看到你们家儿子,他很符合我们的要求,所以,我们想破格带他走。我父母高兴得一直搓手,又用胳膊肘暗暗互相碰触,确认天上掉馅饼的那种感觉。我母亲本来个子高得一直嫁不出去,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次品女人还能生出万里挑一的儿子。北京要他啊!父亲用力一拍大腿,光荣!

阿德就去北京开始了光荣岁月。在骊州,至少在中山路一带,五八年那年,阿德就像明星一样,成为当地征兵季轰动一方的传说。北上进京,他去了中央警卫队派生出来的仪仗营。隔年的秋天,阿德在赫鲁晓夫来访的欢迎仪式上,以其优秀的礼宾表现立了功。小喜报是骊州人武部敲锣打鼓送到阿德家的。更是全城轰动。

如果不是训练意外,阿德说,我不会在一九六二年退伍。以我当年的优秀,现在,我肯定在北京,至少是个校官。那样,老五啊,你就永远也不会认识我——除非你去我家当保姆,不过我肯定有勤务兵的。

五月望着阿德,迷离的眼眉,就像是阳光晃眼,而不是崇敬。阿德不满意这个迷离的神态,阿德说,你知道赫鲁晓夫吗?果然,五月摇头。

问题就在这里。阿德说,你父亲不是乡村教师?阿德追问,赫鲁晓夫——赫、鲁、晓、夫?

五月不敢瞎编。

阿德厉声叹气:——过去的苏联最高领导人!

五月大睁的眼睛里反映她的无知,也反映着阿德的肃穆与遗憾。阿德看上去是恼火透了:刚刚解体的苏联——苏联——你应该懂吧?赫鲁晓夫就是原苏联的最高领导人。像国家主席,国王这样的。

噢,五月说,那他长什么样?

五月这个问题,让阿德转嗔为喜,他兴奋了:矮胖,秃顶,右眼底下有个绿豆大肉痣。这儿。

你看得那么清楚……

他要从我面前走过嘛。我们一百五十多人笔直挺立,对他行注目礼,不亢不卑的。嗬!中国军人的军姿,刀切一样的步伐。阿德站起来,凝固了一个抬腿摆臂的动作,尤其那个一扭脸的敬礼动作,把五月震撼得脑子一片空白。她甚至搞不清这是什么情况。阿德说,我们的潇洒整齐的礼宾动作,把那胖子看傻了。

五月也看傻了。这是城里人的父亲啊。父亲就是这样的啊。五月撮圆的嘴巴,就像一圈螺母,也像是嘴圆腮鼓的觅食金鱼。一张茫然的金鱼脸,这才是五月的崇拜显形。严肃的阿德笑了,但这些笑意,一如既往地含蓄。阿德的胡须正在花白,他总是把胡须刮得一干二净。这样一张干净利索的脸上,要隐藏一份舒心,还是不容易的。但是,粗心的五月,还不能敏感地辨析阿德的情绪变化,她一直觉得阿德很严肃,如果不是他举止温柔、细腻贴心,五月会更加敬畏后退。但是,阿德宽厚温和的举止,缓冲了他的严厉表情,给了五月同居相伴的信心。 Fr/VLYBwTzYOScUFK+LK4W58UX07r+MGlsntfEVuiu1+B3WJy38uKUhqG26bx4f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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