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市老城区始建于1825年,沿街都是中西合璧骑楼式的老式建筑,海风市旅游局原本计划将这片老区域规划到旅游景点里,但后来经过多方考察发现这里的违章建筑实在太多,防火设施也不规范,最终放弃。
近年来这片老城区几乎彻底被海风市遗忘,不过这片被人遗忘的角落却是钟国仁眼里的珍宝,老城区里百年以上的纯正中国老品牌竟然多达十几个,可惜的是这些老品牌因为接受不了网络经济,无法有效的转型而彻底被时代所淘汰。
钟国仁看了看手机,他和宋芸约的上午9点,现在9点30了,宋芸连个人影都没有,钟国仁刚刚准备拨打宋芸的电话,就看到宋芸穿着高跟鞋快步的向他走来。
“实在不好意思,没想到这么难停车。”宋芸脸上挂着歉意。
“以后到这种地方尽量别开车,这里还是一百年前的规划,没有停车场。”
“明白!明白!”宋芸点了点头,她这人虽然平日里有些傲娇,但只要对方的话是对的,她也会虚心的接受。
“多少码的?”钟国仁看了看宋芸脚上的高跟鞋。
宋芸不是太明白钟国仁的意思,不过她还是回答。
“38。”
“等我一下。”说话间钟国仁竟一阵小跑消失在了宋芸的视野里,这时宋芸才看清楚这片城区的全貌,各种脏乱差,各种运货的小推车电动车和各色人流穿梭不息,还有一排排密集的老式零售批发摊位,很有一种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气息,宋芸正流连着老城区特殊的街景,忽然看到有几双色眯眯的眼睛正盯着自己上下打转。
宋芸正胡思乱想着,钟国仁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换上。”钟国仁手里提着一双帆布球鞋,宋芸一眼就看出了这就是昨天钟国仁在会上展示的那个牌子。
“有必要吗?”宋芸问。
“你看看这里的人,有穿高跟鞋的吗?”
宋芸冲着四周看去,她这才发现这里的人不是运动鞋就是软底的皮鞋,随后宋芸的目光再次落到了那几双色眯眯的眼睛上,有几个人正站在街对面望着宋芸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打扮一边傻笑一边抽着旱烟,宋芸注意到这几个人怀里竟然还抱着扁担。
“他们看什么呢?”宋芸没好气的护了护自己的胸口。
“他们是这里的挑夫,很多人从小就生在这里,老了也死在这里。”钟国仁见怪不怪的解释。
“挑夫?”宋芸感觉听到了一个只有历史书里才有的词。
“你也看到了这里大车进不来,小车也没地方停,这里所有的货物基本都是这些挑夫搬运到转运处,再由车拉走。”钟国仁解释。
“我怎么感觉这里像是旧社会?”宋芸如实的说。
“你不要小瞧这里,海风市现在的一切都是这里发展出去的,这里曾经是海风市最繁华的地方,也是海风市发展的起源和根基,只是所有人都忘记了,这里的人选择了不和时代共同进步,你不觉得这里就像是新中国建立初期的缩影吗?”
“他们难道不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吗?”宋芸不明白的问。
“这个世界上只有少数人才有选择权,这里很多人连自己下顿饭吃什么都不知道,你跟他们谈选择?”
“怎么可能?现在的时代怎么会有……”宋芸还想争论,但被钟国仁打断了。
“好了,赶紧把鞋换上,你别以为我们没有竞争对手。”
“竞争对手?”
钟国仁口里的‘竞争对手’是一家刚刚成立几年的新兴‘国货猎人’公司,公司的名字就叫‘新国货’,公司里没有30岁以上的员工,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指的就是这家公司,最近两年‘新国货’对‘国货之光’的业务造成了巨大的威胁。
在老城区七弯八拐的走了两三公里,宋芸总算知道为什么钟国仁要自己换球鞋了,这里的路不但残破不堪而且到处都是积水和上下阶梯,还有的路甚至只是一层蛇皮袋,一些坑坑洼洼的地方经常让宋芸怀疑人生,要不是宋芸平日里经常锻炼身体,这小身板只怕要崩。
“还有多远?”宋芸就差没扶墙了,她感觉自己好似走了十万八千里。
“感觉怎么样?”钟国仁笑着问。
“感觉穿越到了八十年代。”宋芸揉了揉肩膀。
“我问的是鞋。”
被钟国仁一提醒,宋芸才意识到这一路走来虽然有些狼狈,但脚上却没有任何的不适,甚至还有一种非常贴脚的舒适感,刚刚几个突然出现的巨大落差自己都没崴脚,这种脚感的球鞋宋芸已经很多年没有穿到过了。
“真是不错,感觉不比那些几千块的潮牌差,不,应该说比那些球鞋脚感更好。”宋芸有感而发。
“到了。”钟国仁向宋芸使了个眼色,宋芸看到了街对面的抠脚秃头大爷。
“他不会就是?”宋芸不敢相信的问。
“他就是‘梦想’鞋厂的老板。”钟国仁点了点头。
“这也太不注重外表了吧?这些鞋不会有脚气吧?”在宋芸的认知中,企业家或者老板不说是西装革履至少也要穿着整齐落落大方,但是眼前这位,看上去六十左右的岁数,满脸胡渣不说,身上发黄的无袖白背心还充满了岁月的油腻感,这些宋芸都还可以忍,但是他那双明显沾有污迹的穿着拖鞋的双脚,还在不停用手指揉搓着,宋芸捂了捂嘴巴差点吐了,但就是这样一个恶心的人,身边竟然还有个穿着正式的年轻人不停的点头哈腰满脸讨好的递着香烟。
“您抽根烟!……要不我跟您捶捶肩膀?……这是我们公司的计划书,您先看看?”油腻老板身边的年轻人就差没跪地上了。
老板扣了扣脚,又挖了挖鼻孔,没理那人。
“他是‘新国货’的?”街对面的宋芸问。
钟国仁点了点头,没说话。
“这老头子好像很难对付的样子?”宋芸微微皱眉,虽然哈佛商学课教了她很多,但现在这种状况却是课本里从来没有过的。
钟国仁忽然从背包里掏出了一个塑料袋,就在他掏出塑料袋的那一瞬间宋芸不自觉的干呕了几声。
“我去!你这是什么?”宋芸捏着鼻子看了看钟国仁手里的朔料袋。
钟国仁没回答,而是提着袋子径直向老板走了过去。
“喂!你是不是疯了?想把他给臭死啊?”宋芸轻声惊呼了一声。
钟国仁没理会‘新国货’的业务员,而是直接将那袋臭不可闻的东西放到了老板的面前,‘新国货’的那位反应好似比宋芸还大,他直接向路边跑了几步就吐了。
宋芸本以为老板就算不吐也会扇钟国仁几耳光,谁知道老板竟然用鼻子贴着塑料袋用力的吸了口气。
“香!真香!”一直板着脸的老板此刻竟然露出了笑容,随后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钟国仁。
“百香居的臭豆腐?”老板问,钟国仁点了点头。
“不是去年就停产了吗?”老板又问。
“臭豆腐他们的确不做了,但是做臭豆腐的老师傅还在。”钟国仁微微笑了笑。
老板点了点头,忽然看到了钟国仁脚上的‘梦想’牌球鞋。“嗯,有心,而且有品位。”老板赞许道。
“吴老板,要不咱们去厂里聊?”钟国仁直奔主题。
这位老板的全名叫吴梦想,原本‘梦想’也算挺好一名字,但他却偏偏姓‘吴’。
“你如果想聊收购的事,我看还是免了,如果只是喝酒,我倒是可以陪你坐坐。”说话间老板的脸又板上了。
“只喝酒,不谈收购。”钟国仁点了点头。
宋芸听到吴梦想说要和钟国仁喝酒心想怎么着也得去个四面有墙的地方,谁知道吴梦想连屁股都没挪,吴梦想坐的地方是一家凉粉店,不过他和老板很熟,老板直接帮他油炸了臭豆腐,还顺便搞了些辣椒酱,随后两瓶二锅头就放到了桌上。
“臭豆腐配二锅头!人间极品!”吴梦想正说着,忽然看到了邻桌的宋芸。
“一起的?”吴梦想问钟国仁,因为宋芸的打扮和这里实在格格不入。
“嗯。”钟国仁点了点头。
臭豆腐这玩意不下锅的时候就已经很臭了,等它炸透了,‘臭味’基本整条街的人都闻的到。
宋芸一直毫不掩饰的捏着鼻子,吴梦想看着宋芸笑了笑,一仰头,半瓶二锅头下了肚,他的鼻子瞬间红了起来。
“丫头,这可是人间极品,来点?”说话间吴梦想竟将一块臭豆腐夹到了宋芸的面前,宋芸吓的快速掏出包里的口罩就戴上了。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懂欣赏!”吴梦想摇了摇头,将整块臭豆腐一口咽下。
“她是从国外读书回来的,不习惯。”钟国仁解释。
“没事,小丫头我不会为难她,咱们喝!”一仰头,另外半瓶二锅头也没了,吴梦想明显的感觉不过瘾。
“老板!来两斤酒!”吴梦想喊了一句,凉粉店老板飞速了送来了一个酒坛子和两个大泥碗,看到这些,吴梦想的脸上又有了笑容。
钟国仁的嘴巴也没闲着,吴梦想喝多少他就喝多少,绝不认怂。
“年轻人够意思!老板!再来两斤!”吴梦想一抬手,老板又送来一坛酒。
钟国仁就这么陪着吴梦想喝,吴梦想说话他就点头听着,自己一句废话也没说,倒是一旁的宋芸有些沉不住气,她小心的去到钟国仁耳边提醒。
“你倒是提两句啊,咱们来又不是喝酒的。”
听到宋芸的话钟国仁也就是笑笑,没回应。
钟国仁和吴梦想两人就这么一来二去的喝着,钟国仁一直听吴梦想唠叨着,好像并不着急的样子,见钟国仁这么的沉稳,吴梦想反倒沉不住气了。
“小伙子,你昨天是不是去过我们厂?”吴梦想带着点醉意问。
“是。”钟国仁点了点头,没多说一个字。
“你是不是知道我们厂一直在亏损?”吴梦想又问。
“现在才知道。”钟国仁笑了笑。
“对了,刚刚看你的名片,你是叫钟国仁?”吴梦想好奇的问。
“对。”
“这名字谁跟你起的?钟国仁?中国人?”
“我爷爷,他以前是海风机床厂的工人,后来做了大学老师,他教导我要爱国,也要讲仁义道德。”
“难怪!”说话间吴梦想点了根烟,他递给钟国仁一根。“你也来根?”
“我只喝酒,不抽烟。”钟国仁抬了抬手。
吴梦想点了点头,也没强求,他深深回了口龙,手里的烟烧掉了半根,吴梦想忽然抬了抬手。
“老板!麻烦拿双新鞋过来。”
“多少码的?”凉粉店老板问。
“随便。”
一旁的宋芸听的有些蒙圈了,难道吴梦想喝醉了?要凉粉店老板拿什么鞋?
不到几分钟,凉粉店老板真就拿了个‘梦想’牌球鞋的包装盒放到了桌上。
“店后面是我们的仓库。”说话间吴梦想将盒子里的球鞋取了出来,一双崭新的‘梦想’牌球鞋出现在了钟国仁的面前。
“年轻人,我跟你说,我们这个‘梦想’牌球鞋是我爷爷在1959年创立的,你知道为什么是1959年吗?”吴梦想问,他也没指望钟国仁可以回答,哪知道钟国仁竟然点了点头。
“你知道?”吴梦想大感意外。
“1959年,新中国举办了第一届全国运动会,那一年诞生的国产体育品牌虽然不多,但都是精品。”钟国仁缓缓的回答。
吴梦想当即对着钟国仁竖起了大拇指。
“厉害!年轻人知道这件事的不多了,那次运动会我爷爷跟我说过了无数次!每次他都说的热泪盈眶!他说开幕式那天他就在现场!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刘少奇全都来了!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感受不到那种光荣,那种使命感!”
邻桌的宋芸感觉吴梦想说这段的时候脸上好似有了光,整个人好像也年轻了不少。
“我爷爷以前是鞋匠,家里穷,他几乎穿了一辈子的草鞋,什么运动鞋,什么球鞋他做了几十年鞋匠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但就在第一届全运会开幕式那天,我爷爷就暗自发誓要做出中国最好的鞋!用最低的价格让全中国的人都穿的起!”
“我总感觉你们这鞋和以前的‘解放鞋’有些像。”宋芸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坐到了这桌。
“有眼光!有品位!”吴梦想对着宋芸竖了竖大拇指。
“这个球鞋就是我爷爷在以前的‘解放鞋’基础上不停的改进,不停的创新,光是鞋底这种橡胶我爷爷就亲自去了国内的十几家橡胶厂不停的做对比,做研究,取长补短,才最终设计出了属于这双鞋的专用鞋底!不是我吹牛!现在全世界任何球鞋的鞋底都比不上这双!还有这些帆布面料,我爷爷为了解决以前‘解放鞋’不透气,不透湿,防水性差的问题,反复试验了几百种材料,不停的做了拆,拆了做,然后再请专业的运动员试穿,反反复复用了差不多五年多的时间才定下来最终的款式。”
“你说这些不会是为了加价吧?”宋芸忍不住冒了一句,因为一般普通的商业谈判对方如果说产品诞生的如何困难,百分百都是为了提高价格。
“加价?你现在跟我谈钱?”吴梦想明显有些不高兴了。
“您别怪她,她虽然学历高,但社会经验少,来!这杯我敬您!”说话间钟国仁脖子一仰,一整白酒下肚了,但吴梦想的怒气好似还未消散,他指了指宋芸的鼻子,教训的说。
“那个时候是一九六几年!要钱有屁用!那个时候我爷爷追求的是梦想,是中国制造,你懂吗?百分之一百的中国制造!这双鞋上面的全部配件,全部用料,包括包装盒,包括生产线上的每一颗螺丝钉全部都是中国制造!”吴梦想说的有些气势汹汹。
宋芸非但没被吴梦想的气势吓到,反倒调侃的问。
“您有怪莫怪,您说的中国制造我当然懂,但是您说的就连生产线上的每一颗螺丝钉都是中国制造,这个真的有必要吗?”
“当然有必要!一条生产线上的任何一个东西依赖进口中国就会被人牵制,也就是别人说了算,完全的自主化生产才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唯一的出路!”吴梦想越来越激动。
“不就是一双鞋吗?有必要说的这么高大上吗?”宋芸怼了一句。
“这双鞋自打我爷爷创造出来的那天起就要经过完完整整的56道手工工序才能完成,我敢用我的性命担保,我们生产的每一双‘梦想’牌球鞋不论是质量还是舒适感都跟我爷爷亲手制作的一模一样!都是百分之一百的中国制造!难道还不够高大上吗?”
“但是现在的年轻人大都不买国产鞋了?”宋芸说。
“所以我们才要努力,我们才要坚持!你说的没错,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穿国外的球鞋牌子,国产球鞋的市场越来越艰难,我们厂也举步维艰,但为什么我们还要继续?为什么我就算卖了房子也要让这个牌子继续下去?就是因为我爷爷曾经跟我说过了一句话!”
吴梦想说到这里,钟国仁不禁的点了点头,他觉得吴梦想说的话实在是令人敬佩。
“我爷爷说中国人必须有双可以传世的球鞋,有一双我们所有人都会感觉光荣,感觉自豪,感觉幸福的球鞋!所以我爷爷才会给这双球鞋起名叫‘梦想’!”
“但是现在很多年轻人感觉穿国产球鞋是件很LOW,很丢人的事。”宋芸继续反驳着。
“如果一个中国人连穿自己国家的球鞋都会感觉到丢人,那绝对是这个人的荣辱观出了问题!不过同时,也是我们中国制造业自己不争气的悲哀!”
“但是我觉得……”宋芸还准备说什么,钟国仁桌子下一脚差点把宋芸给踢趴下,钟国仁狠狠向着宋芸使了使眼色,宋芸总算是闭了嘴。
“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咱们喝酒!”钟国仁满脸推笑的又举起了酒碗。
“算了,咱们也喝的差不多了,你们到底想要什么?直说!” 吴梦想忽然正色说了一句,就好像刚刚的酒劲儿完全消失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宋芸给气的?
钟国仁微微想了想,认真的说。
“我们想让‘梦想’牌球鞋成为世界一流品牌!”
“世界一流品牌?”吴梦想一脸不敢相信的样子。
“是的,世界一流品牌!”钟国仁肯定的说。
“可能吗?”吴梦想不是很有自信的问,这几年的销售情况已经让他的自信心变成了负数。
“之前我花了一个星期将‘梦想’牌球鞋对比过国内外几十双最畅销的球鞋,我意外的发现这双鞋几乎没有短板。”钟国仁说。
“但是很多人说款式很老土。”吴梦想问。
“人类的审美观是需要引导的,世界上大部分的人并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新潮和老土其实就是一念之间的事,不管别人觉得这双鞋怎么样,反正我觉得这是我见过最潮最漂亮最有内涵的国产球鞋,我会尽我的全力让国人重新认识这双代表着中国人‘梦想’的球鞋,我会让这双鞋变成了所有人的梦想!”
钟国仁还没说完,吴梦想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吴梦想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着,他原本有些浑浊的双眼此刻竟闪烁着激动和泪光。
“我说过,这事和钱无关,我就是在等有理想有抱负懂‘梦想’球鞋的人!”
“吴老板,如果您觉得有合作的机会,我们公司会有专业的人员对‘梦想’公司进行一次评估。”宋芸见机会来了,赶紧说了一句。
“丫头!你误会了我的意思,要不……”吴梦想‘深情款款’的看向钟国仁“……兄弟,要不你来我们厂?工资多少你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