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考古学家和民俗学者,如果经常光顾斯堪的纳维亚沼泽地,就知道那里的酸沼中保存有图伦人(Tollund man)的尸体,这些人与荷马生活在同一时代。他们会说起一种奇怪的融合宗教。一位土地女神坐在一辆巨大的四轮车里,穿越阴暗的北方森林。她一直在移动,没有停留,这辆牛车缓缓地驶过一条老旧荒废的道路,在一个无名的小镇停了下来。女神拉开了窗帘,向外张望。
在升起的薄雾里,牧师和温驯的祭拜者在蹒跚而行。牛车上挂满了装饰,但所有人都不许把脑袋伸到垂下的窗帘背后,也不许询问停下来的车夫,更不许用手触摸用于夜晚祭祀的蒸牛。经过必要的仪式,少数被挑选的人类牺牲品被投进了沼泽。然后,牛车又缓缓地驶入黑暗,跨过荒野和禁忌之路。
有一个午夜,我听到旅馆走道里传来哭泣声和辘辘声,这个画面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那辆牛车仍然在移动,后面跟着随行的祭拜者。这时,我坐了起来,听着外面低沉的声音和跑步声,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我又想到,也许,在我们这个信仰科学的时代,同样的牛车依然在更黑暗的时间里蹒跚而行。
可以设想,这辆远古的牛车里坐着的是牛顿本人,他戴着面具,世界机器像一架无情的钟表,在一个毫无生气的密闭空间里,嘀嗒嘀嗒地走着;或者,隐藏在窗帘后面的是达尔文,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充满野性的,他的同行人都在雾气朦胧中不断变幻;再或者,窗帘后面是弗洛伊德医生,冷冷地、深沉地看着茫茫一片狡黠的小妖怪的面孔;又或者,是乔治·勒梅特神父 ,他的追随者们听到了大自然不一样的心律,就像在逐渐黯淡的星空背景里听到了有节律的鼓点。想象一下,从牛车的车厢里放射出耀眼的原子能射线,映出巨幅的轮廓,四个样貌邪恶的马夫不耐烦地驾着车,人群中则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上帝死了。一切都被允许了。”
我还在床上清醒着,却感到筋疲力尽,一边又在想,假如牛车里的人物是某种不定形体,他根本就没什么面孔,就像奥德修斯在独眼巨人面前,为了掩饰而一直自称“无名之辈”。或者,我们可以推断,在垂下的窗帘后面,在一顶无法辨认的风帽下面,只有一团旋转的雾气,它来自原始虚空。我们是它的附庸——我们天真地以为自己供奉的力量被牢牢控制住了,而且以此为证,相信我们篡夺了神力。
现在,我再一次听到,这辆笨重的牛车千里迢迢、长途跋涉,在午夜里缓缓驶来。我想到了这个面目模糊的人——变化多端、变幻莫测,在死神的头颅和美丽的魔女基尔克的头像之间转换,永不停息,永不接触肉体凡夫。我想到了她的追随者——我们自己——在无数个实验室里辛勤劳作,怀着隐秘的愿景:什么是存在,或者,什么不是存在——但野性的存在,我们总是抓不住。
很久之前,有一位名叫柏拉图的希腊人,他也是一位旅行人。在听过了奥德修斯的历险之后,他评论道:“我们必须接受最好的、最无可置辩的人性信条,并由此开启我们的探索,它就像是一片木筏,我们借此穿越人生旅途中的艰难险阻。”不过,柏拉图对他的沉思做了一点谦卑的补充,这鲜明地反映了希腊人对于骄傲自大的厌恶。“除非,”他伤感地补充道,“我们有可能找到一艘更坚固的船,靠着神启的语言,我们可以更笃定、更自信地踏上旅程。”
在上文里,我一直在说奥德修斯经历的各种神奇事件:独眼巨人岛、魔女基尔克、女海神卡吕普索、日神的牛群、食莲花的人、塞壬女妖,包裹着四种风的可怕的风袋在半途散开——所有这些故事流传至今。据评论家霍华德·卡拉克(Howard Clarke)观察,《奥德赛》就是一个民间传说的大观园。它充分展示了人生旅途中可能遭遇的不确定的暴力事件——性、不负责任、过度饥饿,都会在人的潜意识里诱发出同样可怕的形象。这个世界,就像是杰克与豌豆的童话故事,对它们的记忆要比生活的遭遇存留得更为长久。
这个世界一旦出现,就无法再压制下去。此外,任何由此而来的事情都可能让人扫兴。奥德修斯的目标是返乡,但经历了海上种种不可思议的冒险,包括与老海神普罗透斯(Proteus)在石头上一起晒太阳,人类寻常的追求与傻气的贪婪就显得格外乏味了。回家之后,奥德修斯对那个稍微冒犯了他的侍女火冒三丈,以绞刑处之,他本人因此声誉扫地。从这一刻起,这个故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就永远消逝了,无论荷马多么需要给奥德修斯的历险故事收尾。不过,荷马早就看到,并以预言的方式宣布:未来再也没有历险了。
荷马本人,或者更准确地说,奥德修斯,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人近中年,显然,家庭已经容不下他了。换言之,奥德修斯需要一个足够合理的理由逃离伊萨卡。后代的读者都强烈地感到了这种必要,从但丁到丁尼生到卡赞扎基斯,诗人们不得不让这位不朽的旅行人再次踏进梦想的疆域。在这些诗人之间,也许只有帕斯卡利足够明智,想象到了这样一个结局:那些微不足道、平庸无奇的事物,在人类智慧的关注下发生了剧变,进入了一个不朽的维度,仿佛被施了魔法,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现实。
在这一点上,奥德修斯返乡的过程中发生的一件事情,就像卡吕普索岛上反射的远光一样闪闪发亮。这件事发生在奥德修斯回到伊萨卡之后。奇怪的是,查尔斯·达尔文也经历了一次类似的事件。一别十九年,第一个认出奥德修斯归来的,是他的老狗阿戈斯,虽然它受到了虐待,并被丢弃到了粪堆里,但仍然摇着尾巴去找主人。达尔文的经历也与此类似:乘“小猎犬”号环球航行,一别五年,回家之后,是他的爱犬第一个认出了归来的达尔文。
我们没有必要对奥德修斯的老狗是否真能活那么久而斤斤计较。这个故事流传了千年,令人惊奇的是,虽然它来自一个残酷、暴力的时代,但它表明了人与野兽之间的亲密关系。这种关系不止是在城市里,也发生在森林边陲里的荒郊野地,那里的人们会主动接受动物们的帮助。虽然我们忘记了为何这么做,但是仍然把狼狗带进了城市里的公寓楼,而狗与人都闷闷不乐地坐着沉思。
阿戈斯和奥德修斯相逢的神奇一刻,既证实了生命世界里的多样性,也表明了不同的生命形式之间需要友爱。这是大自然对于流离失所、漂泊不定又贪得无厌的人类发出的疾呼:“别忘了你的动物兄弟,也别忘了你来自森林。忘了这些,就会招致灾难。”
许多伟大的作家在他们创作的奥德赛历险故事里都加入了私人含义。尤其是在20世纪,人们认为奥德修斯象征了渴求知识的科学家,是对时间与空间深入探索的浮士德式的人物。但是,作为科学家,我们有时忘记了他们的心路历程。帕斯卡利在《最后的旅行》中极为诗意地表达了这种感受:心路历程的真正含义,早在多年之前就被基尔克的神秘警告言中了。“魔法无法打动你”,她曾对奥德修斯如是说;但今天我们知道,没有被神奇的魔法打动的心,也许是未老先衰了。库克船长死在了莲花群岛上,这可能是他的幸运之处——不必再回到他的佩涅洛佩身边。达尔文,在时间深处漫游,回到家乡道恩之后,据说大病了一场。事实上,根据一个颇具权威的材料,达尔文回家之后散步到如此之晚,以至于他在黎明时分遇到了归穴的狐狸。
因此,在人的心里,以及更重要的是,在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纪,奥德修斯的历险故事同时象征了人类的无家可归,也象征了人类的惊人力量。这种力量要比奥德修斯在其他求婚者面前拉开巨弓的力量更为巨大。很久以前,在荷马的故事流传还不到几百年的时候,普罗提诺曾这样描写过这段灵魂之旅,“灵魂最终不会回到别处,而是返回自身”。我们可以补充说,灵魂要回归它真正的自己,它需要阿戈斯犬的帮助,认出它来。它渴求着把人与野兽联系起来的共情,虽然我们竭力否认,但我们依然朦胧且纠结地记得,我们跟生命世界是联系在一起的。矛盾的是,我们的人性最终也是由此建立起来的。除非人能从其他动物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映像,否则,人就无法认识自己。
曾有人断言,我们只有认识到星空背后的黑暗,才能理解人生之旅的本性。这可能没错。但我们也知道,我们内心的终点绝非塞壬所在的暗礁,而是比这远得多,因为塞壬唱的是知识,而非智慧。越过了这一点之后,如果我们竟有幸登堂入室,就进入了柏拉图所说的无名之地。或者如柏拉图试探性地称呼的那样,它是一种神启的语言,因为他在绝望中希望——借用《奥德赛》里的典型语言——当“太阳落山,一切前行的路径都已黯淡”的时候,它足以为人类的朝圣之旅提供向导。
不过,在我们的时代,心智仍然坚持在那些已然黯淡的航道前行,虽然那里有各种诡异的生物涌动。就我自己来说,我已经走遍了我敢走的地方,包括雨水冲刷过的峭壁和海景。但我知道,而且非常清楚地知道,除此之外,还有更多,正如魔女基尔克尝试着给奥德修斯的警告,“死亡将从海上平静地降临”。我现在想,她是想说,内心上涨的潮水最终会淹没每一位旅行人。
后知后觉的我,已经听取了魔女的忠告。时日尚多,我在阳光照耀的甲板上收到了神谕。我尝试理解它的含义,就像在理解自己。在作这番记录的同时,我感到潮水开始涌起,越升越高,直至把远古的暗礁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