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库克船长,有人曾评论道,没有哪个探险者比他在起草关于自己的声明时更为克制了。不过,在所有伟大的航海者里,没有人比他在近岸测绘中冒过更多的险,也没有人比他航行得更远,或者带着更为隐秘的命令行事。他本领高强、独来独往、富于领袖才干,他忍受了随行科学家的傲慢,也忍受了心怀鬼胎的土著和航行中难以下咽的食物。
他这个人,不大在乎外界的际遇。他前后在太平洋上航行了10年,就像奥德修斯从特洛伊的返乡之旅,这同样需要足智多谋和坚韧不拔。就像奥德修斯,他同样力行克制;遇到险情,他也会随机应变。不过,他不像奥德修斯那样有复仇的图谋。他预见到了澳大利亚有朝一日会被西方人定居,于是吸引了当权者的目光,促成了它的实现。他游历的范围是如此之广,他到访并探索的太平洋群岛是如此吸引人,以至于我们几乎忘记了他最伟大的成就——环南极洲的航行,以及他在此行中遭遇的风暴与黑暗。
今天的人们,如果要了解未来可能发生什么灾难,往往会转向科学。对我们凡人而言,恐怕也没有更高的奢望了。不过,在荷马的时代,人们相信能借助亡灵获得这些信息。在魔女基尔克的敦促之下,奥德修斯来到了世界尽头,这是薄雾笼罩的冥界,是亡灵聚居之地:
雾气笼罩,人迹罕至,
即使是赫利俄斯,光芒万丈的太阳神,也无法穿透这里的黑暗……
沉闷的长夜,亘古如斯。
正是在这里,死去的塞班人特瑞西阿斯,预言了奥德修斯旅程的终点,“死亡将从海上平静地降临,让你在安宁之中享受高龄,了却残年,你的人民也会享受福祉”。
时至今日,人们再谈起库克船长,这位把太平洋带入了科学探索视野的人,往往会把他跟波利尼西亚的忘忧莲花群岛联系起来。不过,事实上,像奥德修斯一样,他被委派的任务更为艰巨。当年的海上航行,像今天的太空探索一样艰险。单就携带的装备而言,库克要穿越未知的海域,可能比今天的太空探索更加危险。1768年,他接到命令,表面上说是去太平洋的大溪地观察金星的轨迹,等抵达了目的地,打开了密封的指令,他才读到:
有理由猜想,在之前的航海家行驶过的路线再往南……可能有一个新大陆……你的任务是向南航行,发现这块新大陆……
人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猜想到南方有一块未知的大陆,而且假定上面草木青葱、人丁兴旺,惹得贵族惦念那里的物产和生活?自托勒密 的时代以降,几个世纪里的地图上都漂浮着一块大陆,标记着“隐匿的大陆”。虽然相信存在这块大陆的人越来越少,但是,16世纪有人瞥到了一些岛屿,这又激起了地理学者的希望。人们幻想,在南美洲的南方或西南方,有一块富饶宜居的大陆。在18世纪的航海图里,这块大陆的位置飘忽不定,就像梅尔维尔笔下的白鲸,出现在多条经线上。
到了18世纪末,也就是库克船长的时代,有一位雄心勃勃的学者兼商人,热心于阅读早期航海家的传记。他就是亚历山大·达尔林普尔(Alexander Dalrymple)。他开始相信,幽灵大陆的确存在。达尔林普尔认为,这个巨大的陆地对于地球的平衡必不可少,而且推断它上面的人口超过百万。达尔林普尔希望亲自率队远征,与那里建立贸易关系。不过,由于库克是当时的海军指挥官,而且有丰富的绘图与沿海航行经验,最终,达尔林普尔落选了,库克赢得了皇室的青睐。达尔林普尔恼羞成怒,在库克结束了第一次出海航行(1768—1771)之后,愤愤地说:“要是我去,答案早就揭晓了。”在漫长的海上航行之后,库克船长说:“我不相信果真有这块大陆,除非它在高纬度地带(事实上,他还真说中了)。”不过,达尔林普尔成功地制造出了这种疑虑与困惑,海军部决定进行第二次远征,而且再次选择了库克。这一次,他在不同的纬度徘徊,试图寻找这块幽灵大陆。
南极洲是另一个世界。库克船长并没有发现一个生机盎然的新大陆,像奥德修斯一样,他发现了一块阴暗如辛梅里安的陆地。在船的桅杆和绳索上,结出了巨大的冰锥。冰块“各式各样,鬼斧神工,地球上所有的形象在那里都能看到”。随船出行的一只母猪产下了9只小猪,船员们想尽办法试图挽救,最终9只小猪还是无一幸存。后舱里的一位先生也被冻死了。一位水手从绳索上跌落,掉进冰窟窿里,马上就不见了。冰川高耸,回声清晰可辨,让人心生惊恐。头顶上,灰色的信天翁展翅飞过,悄无声息。
1773年,库克船长第一次穿越了南极圈。用当时的一位随船科学家的话说,在那里,“我们……被浓雾包围,被雨水、冻雨、冰雹和暴雪击打……每天都有沉船的危险”。库克本人,在四个相距很远的地点进行了尝试,最后,说了一句类似荷马说过的话,“这个地方永远领受不到太阳的温暖”。库克描述的“一个恐怖到无法形容的南极洲”,听起来很像《奥德赛》里的句子。等到人们终于围绕南极洲航行一周之后,发现上面住的只有企鹅。如果在冰川的后面还有一块陆地,那也只能是属于另一个星球的冰冻世界。在南极大陆上只有冰川,水手的咒骂声此起彼伏,声音四散开去,回音袅袅。
“我可以大胆地说,”库克船长宣布,“没有人会比我走得更靠南了。”与此同时,他开始朝北调头,向热带岛屿进发。在18世纪而言,他说的没错,就好比今天登月成功之后,更远的太空探险仍然前途未卜,不仅无比荒凉,而且极为昂贵。当时的船员穿的衣服和帆布头盔,尚不足以进行这样的远距离旅行,要知道,直到20世纪,阿蒙森和斯科特才最终抵达南极点。而且,即便是在20世纪,斯科特也没有从冰天雪地的酷寒里生还。让库克船长哭笑不得的是,他听到随行人员说,如果真有未知大陆,它应该在更北边,在气候更温暖的地带。库克没理会他们,也许脑海中想到了达尔林普尔的话,他决定再向南进行一次尝试。这些皇室委派的科学家经常不安地抱怨,库克船长总是不告诉他们旅行的目的地。他能怎么办呢?告诉他们,他是接受了秘密指定要去南极圈里的荒原航行吗?如果他愿意,他也许可以像奥德修斯那样回答,“我只是一个凡人,我不是神”。
在库克船长死于夏威夷的半个多世纪之后,一个不习惯出海的稚嫩的旅行人来到了加拉帕戈斯群岛。他就是年轻的查尔斯·达尔文,刚刚离开了南美洲的大草原和安第斯山脉,来到了这里。在南美洲南端的火地群岛,他曾从“小猎犬”号军舰上打量过海面上的疾风巨浪,库克船长带领的奋进号和决心号轮船曾在那里驶过,完成了他们的世界航行。现在,“小猎犬”号来到了加拉帕戈斯群岛,也放下了它的锚。这个地点,被独具慧眼的西班牙人称为“埃坎达塔”,即迷人之岛。
奥德修斯也曾经以类似的方式到达了魔女基尔克的岛,结果却发现他的随行船员都变成了动物——更明确地说,都变成了猪。在他的要求之下,这些变形的动物又恢复了人形,而且变得年轻、有活力。到了16世纪,佛罗伦萨的作家基梵尼·巴提斯塔·杰利(Giovan Battista Gelli)创作了《基尔克》,其中,许多变成动物的人拒绝了奥德修斯把他们变回人形的请求。他们要维持其动物状态的理由,可以说是人类状况的绝佳注脚。无论是兔子还是狮子,它们都团结一致,不愿意跟人类有任何瓜葛。奥德修斯使尽了浑身解数,还是无法说服绝大多数动物变回人形。唯一的例外是一位半信半疑的希腊哲学家,他变成了一头大象——只有他同意恢复原形。
基尔克有一整套让生物变形的迷惑手段,它们通过迷人之岛沉淀在了人类的心智里。奥德修斯眼里的女巫的诡计,其实只是这个无法理解的宇宙本身的一种变化。达尔文把喷涌的火山囱比作“地狱里开明的部分”,正是从这些火山囱里,这位年轻的博物学家开始推测,这些看起来截然不同的动植物,比如加拉帕戈斯龟,其实都来自于大陆里现存的栖居生物。
基尔克隐遁了,但是,旅途中的达尔文清楚地看到,在时间与空间的隔离里隐藏着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本身就足以彻底改变生物,把包括人在内的所有生物都变成斑驳的影子。通过加拉帕戈斯群岛这道神秘之门,他进入了一片像太平洋一样广阔的海域。不过,即使是在这片时光之海里,库克船长率领的幽灵船只也先于达尔文搭乘的“小猎犬”号驶过了。库克船长的船上随行的外科医生兼博物学家,威廉·安德森(William Anderson),在第三次致命的——库克本人异乎寻常地称为“最后一次”的——航行的日志里写道,我们必须认定动物和人类来自不同的群体,“在抵达南半球海洋之前,就已经在此出现了,否则,我们就必须相信,在创世之初,每一个岛屿都被安排得妥妥当当,今天见到的各种动植物已悉数出现”。安德森的描述并没有精确地表达出演化的观念,但是它像预言一样,暗示了一些令人困惑的——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异端的——想法,而且一旦出现,就再也不会沉寂下去了。这种想法就是,岛屿对于我们认识生命世界将发挥重要作用。
决心号的魅影倏忽而过,消逝在过往的无垠的海面上。威廉·安德森死在了穿越白令海峡的途中,但是其他人仍然在观察,仍然在求索,直到答案在达尔文返回伦敦之后出现——回到伦敦之后,就像奥德修斯寻找伊萨卡的地平线,达尔文在给他的老师约翰·亨斯洛的信札里表达了他的渴望:“啊,多想再次回到家里,身边再无一件新奇的人和事。”但是,那些新奇的东西在那里,凝固在记忆里,永远被重温。迷人的加拉帕戈斯群岛上的每一个丛林里,永远回荡着那些来自远古的爬行动物发出的嘶嘶声。
我推测,只要一想到库克船长默默忍受的一切,以及他从约瑟夫·班克斯公爵,这位动机善良、气势汹汹的贵族博物学者,以及在前两次航行的过程中时不时抱怨的随行人员身上学到的事情,现代学者的记忆就会受到剧烈震动,久久难以平静。这位克制的船长只发过一次火,因为博物学家福斯特和他儿子侵犯了库克的著作权。船上的书吏约翰·豪克斯沃斯从约瑟夫·班克斯的私人日记里引用了一些大不敬的评论,并随意责怪库克,这丝毫没有平复船长的怒火。“你们这帮科学家见鬼去吧!”他向金中尉咆哮道。这发生在第三次航行启程的前夜。
库克船长发怒,不是毫无理由。但是我们需要指出,这位约克郡工人的儿子留下的航行记录,要比豪克斯沃斯的版本更为准确,部分原因在于,豪克斯沃斯从海军部接受的任务是美化库克的记录,让它更容易阅读。用现代的语言来说,库克总体而言是一位杰出、宽容的人类学家,他在每一个有人居住的岛屿上都随机应变,扮演了奥德修斯的角色。要知道,死在夏威夷的基亚拉凯库亚海湾的不是哪位科学家,而是库克,是环绕南极洲航行一周的船长,是幽灵大陆的真正发现者。库克曾经无数次地带领船只避开了危险的浅滩,并穿越了南北两极的高纬度地带。
生活在科学时代的我们,很可能会珍视科学家取得的成就,但我们应当承认,没有库克船长的高超航海本领,约瑟夫·班克斯和其他科学人员可能早就在热带海域葬身鱼腹了。当库克船长的死讯传到伦敦,班克斯据信在《清晨记事报》向库克船长献上了一份虽迟到但公正的颂词,“库克改变了地球的面貌”,这也是20世纪的人们对库克的盖棺定论之词。
对于这些受限于陆地的意见,詹姆斯·库克可能会骄傲地冷眼以对。从肮脏的历史滩头走过,他显得如此特立独行。要纪念他的离世,海平面、冰川和信天翁就足够了——当然,还有那些精心绘制的地图,以及追随他脚步的人。也许,要等到我们进行飞越太阳系的星际旅行时,宇宙飞船的船长才能理解那种孤高、平静的淡漠。
不过,还有一事值得考虑:奥德修斯的旅程是精神的返乡之旅,是要终止外在的胜利。关于这两种自相矛盾的冲动的交叠,意大利诗人纪梵尼·帕斯卡利(Giovanni Pascoli)在《最后的旅行》里表达得最为精彩。帕斯卡利意识到,奥德修斯回到伊萨卡,实现了返乡的目标,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有点失落的结局——基尔克的魔法咒语会跟随奥德修斯进入那个庸常的世界。
帕斯卡利续写了奥德修斯的故事:后来,他年事已高、坐立不安,受到了一群迁徙的鸟儿的吸引,决心重走他的神奇旅程,再次踏上年轻时走过的路,但这条路已经无法重走了。基尔克群岛终于以它最朴素的面貌呈现在这位旅行人的面前。基尔克以及她代表的所有事物都消逝了。奥德修斯再次经过那次神奇旅途里的场景,发现曾经的障碍已经微不足道;假如达尔文到了晚年再来看看加拉帕戈斯群岛,可能也是类似的感受。这种空间上的怀旧感——希腊人说的怀旧,意思就是对家园的渴望——在帕斯卡利的笔下,变成了对失去的时间的渴望,对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往昔时光的渴望。塞壬女妖早已不再唱歌,但是帕斯卡利笔下的奥德修斯,已经完成了他的精神之旅,他理解这一切。没有同情的感知,知识是贫瘠的。奥德修斯死后,被波浪带到了海之女神卡吕普索那里,她把奥德修斯藏在了她的头发里。“无名之辈”终于回到了虚无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