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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狂风,不知从哪儿来,也不知往哪儿去;那些出海的人,比狂风还要疯狂。

——罗伯特·伯顿

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块幽灵大陆——我们小心翼翼地绕它而行,就像两百多年前詹姆斯·库克船长小心翼翼地绕着南极大陆而行那样。如果这人同时还是一个科学家,他就会从内心的浮冰里辨认出各种奇怪的形状,却因为担心被嘲笑而不敢与同伴分享这些发现。要开始这样一份私人记录,可能最好是从传说和科学史里那些奥德修斯式的历险开始。这些历险自有其魔力,也许能为观察者在大事件边缘迷失的小故事提供一些辩护。在此声明,我自己没有做出任何新的发现。我唯一掌握的材料,是一连串的科学史实。在内心世界里,它们变形了——多年之前,有人向奥德修斯轻声诉说过同样的内容。和奥德修斯一样,我们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但又不得其门而入。在跋涉的过程中,曾经遭遇过的怪兽,又会幻化成新的形象,而且伪装得更加老练——这些怪兽之所以不朽,是因为人还活着,而且,正是我们自己把它们召唤了出来。虽然奥德修斯的传奇故事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但今天再看,我们依然会被触动。文学有一种经久不衰的新鲜感,在每一代人身上焕发新生。奥德修斯的这段旅程,不止是要克服魔法幻化出的各种艰难险阻,或者躲避独眼巨人的袭击。事实上,这个旅程既是向内的省察反思,也是向外的积极探索。在我们这个时代,两种旅程都在逼近极限。探索太空的渴望已经驱使我们离开地球。就在1968年12月25日,在詹姆斯·库克船长首次驶入太平洋整整两百年之后,三位美国宇航员从月球返回了地面。从第一个猿人捡起石头当工具算起来,两百多万年过去了。

尽管如此,人类在宗教和哲学沉思中意识到,在这个漫长的旅途中,技术的进步常常与人类对灵魂宁静的渴望相冲突。因此,现代科学的发展历程里既有巨大的成就,也不乏孤独与恐怖。从西方文明伊始,奥德修斯穿越被魔法诅咒过的地中海东部水域的旅程,象征了人类在寻找家园的过程中因宇宙与人性遭受的折磨。

今天,在焦躁不安的氛围里,奥德修斯经历过的所有的心理因素都更显夸张:对成就的强烈渴望,对技术机巧的追求(刺瞎独眼巨人事件体现了它的雏形),对摄人心神的莲花岛的断然拒绝,以及人与人之间的暴力冲突。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奥德修斯却在绝望中呼号,“对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漂泊不定更难以忍受了”。

现在,眼看着一个国家被一群非理性的激进主义者鼓动,拒绝了解历史,同时也拒绝人道的、可辨的未来——当代的思想者也完全可能说出奥德修斯的这番话。我们的社会,对自己的目的茫然无从,私下里却渴望回归桃花源。现在,对无涯之知的渴求,与对尘世宁静生活的追寻,正面发生了冲突,我们无处可逃。知识,起码是20世纪我们所理解的知识,并没有带来幸福。

毫无疑问,我们是有史以来时间观念最强的一代人。有了照相机、电视、考古发现、碳十四断代法、花粉计数、水下研究、磁强计读数,我们可以复原逝去的城市,精确断代地层的演替。每年的圣诞节前后,来自冰河时期的拉斯科洞窟壁画 ,都会与伦勃朗 的作品一道,摆上我们的咖啡桌。在客厅电视机的屏幕上,庞贝古城与奇琴伊察联袂出场。我们发掘出难以辨认的灵长类祖先的遗迹,在电影《2001:太空漫游》里,一节骨头被抛到天上,然后变成了在星际航行的宇宙飞船——这个瞬间浓缩了人类的技术进步史。我们预期大多数观众能理解其中的象征意义。也许有人想当然地认为,这样一种文明,对过去一定怀有深深的敬意。

奇怪的是,事实恰恰相反。我们似乎生活在一个碎片化的、无意义的马赛克拼图里。从猿类的头骨,到玛雅的金字塔,我们像观光客那样,目睹着时间的各种碎屑。这些伟大的残骸、废弃的道路和沉没的桨帆船,对当下的我们似乎再无启示。

在广场和校园,少数极端分子在制造骚乱,他们心里只有现在,只有当下,无论这个“当下”多么荒谬、失格或者微不足道。这样一种激进主义,蓄意拒绝历史,决意开辟崭新的生活——没错,他们拒绝的正是为芸芸众生提供了食物、衣着并维系了我们生活的一整套社会习俗。

一代人似乎都被蛊惑,渴望过上一种没有历史包袱的高贵的野蛮人的生活,正像18世纪法国的哲人和他们的追随者们所经历过的那样。他们像是毒瘾发作的人,躁动不息,这不仅把他们自己局限在了一个越来越混乱的当下——由于蓄意斩断历史联系,他们同时也摧毁了传统的思想、观念和价值。然而,只有借助传统,我们才能理性地思考未来。

因此,他们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动荡,越来越难以预料。原因很简单,失去了对传统的信任,人注定也要失去使人成为理性动物的基本条件。因为人类的历史,简单来说,就是用文化传统和千辛万苦取得的思想进步,逐渐取代本能的过程。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历史为我们走向未来提供了相当可靠的教益。莽莽撞撞地冲向未来,同时对已经被人类弄得愈发复杂的未来毫无盘算,便是彻底地、虚无地拒绝了历史(包括古典世界)给予的教益。

从特洛伊战争结束,到再次踏上他在伊萨卡的领地,奥德修斯这次曲折的返乡之旅历时10年。这位与海洋搏斗了无数次的旅行人,在被囚禁起来的时候一度自称是“无名之辈”。这似乎暗示了人类的旅程永无终点。由于海神波塞冬诅咒了这次旅行,他遭遇过海难,碰到过怪兽,逃脱了女妖的迷惑。用卡赞扎基斯的话说,他身体里似乎拥有一张“心灵的风向图”。

不过,奥德修斯,像航海家库克和科学家达尔文一样,精明、自立、有韧劲。即使身陷魔法岛,他依然富有远见,但他无法拯救所有的同伴。这些同伴经常给奥德修斯惹来麻烦,因为他们只顾眼前。比如嗅到了宝藏的味道,他们便在错误的时刻打开了风袋,惹得海风都吹向他们的船只。像普罗大众一样,他们没有品格、反复无常,只追求片刻的梦幻泡影般的满足。用荷马的话说,“他们和那些吃了忘忧果的人一样,醉生梦死、乐不思蜀,忘了回家的路”。

与此相反,令人畏惧的魔女基尔克,曾冷冷地对奥德修斯说:“你有一个不会被魔法欺骗的头脑。”不过,这句评论却有双重含义。表面上,这是说他小心谨慎,正如思想者会对彼此所说的那样。这暗示了希腊思想中即将出现的那种聪慧,时至今日,我们会称之为科学方法。不过,在这句恭维之下,还有一丝隐隐的警告。因为这个不会被魔法迷惑的人,在一种更黑暗的巫术的帮助下,最后才从塞壬女妖的岛上艰难地逃脱,结果独自在岸边伤心寂寞。塞壬女妖向他轻声吟唱所有的知识,而她们身旁就是他同伴的尸骨。如果说,凡人的愚昧在于贪图眼前和感官享受,那么,人类心智的危险就在于对于权能(power)的贪得无厌。荷马远比现代人更明白人类的这个野心,希腊人称之为骄傲自大(hubris),这是对诸神的僭越。

一位古代的地理学家,曾半开玩笑地说道:“当你找到那个缝补风袋子的鞋匠的时候,你也就走遍了奥德修斯漂泊过的地方。”真是千真万确。不过,倘若人也是被造出来的鞋子,那这位鞋匠不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吗?而且,进一步说,每个人的生活里不都是涌动着梦想和冲动吗?它们被鞋匠囚禁在皮肤之下,但一不小心还是会释放出来。虽然在人类向内心或向外界探索的过程中有各种变幻莫测的因素,但是,3 000年前的航海者就已经开始科学地观察星象了。荷马本人,对海上航行的引导星系了如指掌。从《奥德赛》里,我们知道,大熊星座在地中海的夜空上周转,从来不会落到海平面以下。

现在,如果有人转而观察18、19世纪科学史里奥德修斯式的旅程,他可能会意外地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黑暗多雾的土地,仿佛是辛梅里安人的故乡,同时又像是来到了时间的缝隙,目睹着生命在演化之路上大步后退,与曾经的自己对质。进行这样的观察,就像失去了海航图的奥德修斯,无处追查,惊奇不断。 dVpul6qAwaFuL+YYUIiiIgDljRkI+9FNpeUfjRM6AVWGjF9RET3iC/FJu5mUzz7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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