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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林奈

因林奈其人之伟大卓著,我们纪念他,与其说是感怀一个人,不如说是铭记一种现象。下一章里我们要讨论的布封亦当得此语。二人所取得的成就,不消说需要超凡的付出和卓绝的能力,但归根结底,仍取决于特定时期、时代的心理态度。天才的生发需要土壤,这离不开知识界非凡的支持与配合。林奈着手写作并声名鹊起的时期,受过教育的大众刚开始对文字感到着迷,对起名字这件简单小事兴味盎然。自然的世界,航海家的世界,正由人们描绘、定位和辨识分类。忽然之间,不知何故,民众翕然而至,心向往之,满怀热情地想要参与其中。人们将成包的种子寄给卡尔·林奈,他们自己的英雄。他们想要从他口中听到前所未闻的铿锵悦耳的拉丁名字,运气好的话,自己所寄的植物便也能列附骥尾,于是与有荣焉。

林奈鼓舞激励了无数年轻人,彼得·卡尔姆便是其中之一。有一位美国友人给林奈写信说起过此人,称他“远涉袤缅之深林,历经蛮土之危局……其满腔热忱襟怀诚挚,令时人感佩不已”。 另一位热衷于是者则从马德拉群岛寄信过来,抱怨说“所有珍稀植物都长在危崖深堑,采集非易”。 船舶不能靠港;珍品植株在一连数月的无尽旅途中凋萎;还有其他风险。林奈在1746年一份报告中称,“约翰·米切尔医生,携带六年来于斯尽心搜集之植物,自弗吉尼亚州返航;归程中突遭西班牙海盗之劫掠,所获尽失,此可谓植物学研究之大不幸也。” 在伦敦,贵格会商人彼得·科林森向其雇主坦言,“博物学的任何分支我们都很欢迎;英格兰再没有别的书如此热销好卖了。” 在英国贵族的壮观园囿里,来自世界各地的植物蓊然生长。这些植物,间或还有些动物,搜集自美洲幽暗的丛林,由怒海远航的船长养在船舱,载回母国。完全意义上、尽管是曙光初露的科学时代终于到来。全世界各个角落,长夜过去,奇异的漂亮植物正在阳光中开花展叶。此日何日,美在绽放,所谓科学,基本无外乎命名和发出惊叹而已。而就命名这一技艺论,没人比得上卡尔·林奈。

1707年,老迈的约翰·雷于布莱克诺特利(Black Notley)去世;两年之后,林奈在瑞典南方降生。这一时期,英国对瑞典有显著的影响力。许多出身显赫的年轻人游学伦敦,而英国的哲学和科学都对瑞典本土文化产生了巨大影响。林奈本人家境清寒,在荷兰获得了医学学位,在那里他得以与伟大的荷兰科学家赫尔曼·布尔哈弗有所接触,并于1735年发表了他最广为人知的著作《自然系统》的第一版。1736年他前往英格兰,在学术界积攒了厚实的人脉。从那以后,他在英国科学界终至声名鹊起,如日中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众现象。正如他最近的传记作家克努特·哈格伯格所说的那样,“英国人——无论是玩票者还是有学术资历的人——当时所能梦想的最大荣耀,不过是在林奈的某本作品中被提上一笔。为此他们写信向他提出了无数的修改建议,以修订《自然系统》一书中的物种分类细目”。 林奈本人的个人魅力大大增加了他本已受到的极大推崇,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然而,考虑到他的影响竟及于新大陆素昧平生之人,而民众对他的个人崇拜,一直持续到他的晚年迟暮;当他在1778年与世长辞之日,他的葬礼得到了国王般的规格——我们只能说,由于因缘际会,林奈其人彼时已然成为科学本身的象征。林奈的学术生涯有诸多讽刺,其一便是:他的分类学说,甚至在其生前便已代言了生物世界颠扑不破万世永固的阶级秩序,就该学说的真实性,他本应该至少抱持起码的谨慎态度才更为妥当。

林奈为英国读者所知时便已是出名的分类学家,有序阶元分类系统的创造者,可谓鼎鼎大名。许是因了这个缘故吧,他内心里的诗人天性,他对世间生灵万象的惠特曼式的热忱,并不轻易为世所知。除了已刊的著作,他还有堆积如山的手稿,并没有得到迻译,平生信件也只有少许译成了英文。他的诗人本性渴望着心灵与世间美好的直接交流,一花一叶,一蜂一鸟,万妙环绕,令他的日常生活丰富而满足——只有这种巨大的内心渴望与满足,方能解释他所留下的汗牛充栋的惊人著作。他是卓越超凡的命名天才,是世界大花园里新的亚当,陶醉在造物的奇妙里。这些在他堪称庞杂的随笔和手札中都有所体现。满溢的喜悦形之于笔,就像一个诗人。“美洲猎鹰,各种水鸟,鹦鹉,雉鸡,孔雀,珍珠鸡,美洲松鸡,印度野鸡,天鹅,不同种类的鹅和鸭,海鸥和其他足间带蹼的鸟,鹬,美洲交嘴雀,水上和陆上的雀类,斑鸠和各种鸽子,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鸟儿,在园里放声鸣唱,回响不绝。”

带着对时间与命运的沉思,我们的诗人又写下了唱颂的诗篇,歌咏过去伟大的植物学先行者们:

孕育真知与生命的初始之树啊:

虽然老耄已缓慢了脚步,终将逝去;

然而,世间草木常在,

年复一年,绽放出新的粉黛;

不管过去多久,我都将心怀感激,

带着甜美的记忆唤出你们的名字——

你们的名字于是不朽,

比大理石更能长久,

比列王英贤更要万古芳流。

因财富易逝,大厦终颓,

钟鸣鼎食难以持久,

强国盛世终将衰败:

但只要天道不坠,世间草木长青,

植物学的先行者啊,

你们的名字将永远不被忘怀。

“世间草木常在,年复一年,绽放出新的粉黛”——这些简单的词句,寄托了诗者林奈的情怀和忧郁,即使在功成名盛之时,他依然以超凡的洞察明鉴世事:“命运总爱跟伟大者作对。”这句诗是写给一位远道而来为他送递种子的船长的,此时他也许已经预感到未来命途之多舛——他最终患上了老年痴呆;而他写作《自然系统》时最大的愿景——一部整然有序精准确切的分类学,在他眼前模糊不清了。

林奈命中注定要站在现代世界的门口,更不妨说,他的命运,便是要花费大半生时光去建造这个大门,而门后深广的崭新景象,他却再也见不到了。前述已及,林奈青年时期曾于前往荷兰获取医学学位的同年,出版了《自然系统》的第一版。彼时这部巨著不过初具其形,只算得后来鸿篇巨制的提要钩玄罢了。就在林奈在科学界获得大名、在俗世也颇称小康的同时,他也成功地依靠较晚版本的《系统》和其他几部著作,将双名命名法强加于学界之上。显而易见,林奈以前,动植物的命名都易混、冗长、不成系统。这并不是说,林奈就没有受到前辈学者的影响。他熟悉雷的工作,知道后者不仅曾试图将物种同较大笼统类别相区分,且已经充分认识到命名法则的必要。但林奈出现的时刻是一个更加幸运的心理节点,于是他一意孤行。前人或许有过与他类似的想法,但从没有人像他一样,如此对大众固而执之并取得成功。

每种动物或植物,都有两个名字共同为其定名。第一个是属名,指的是形象外观较为相近的某一类属的生物,举例来说,所有外形如犬类的生物,便是一属。第二个名字取形容词,是对某一特定种类的限定,可称种名,如犬类动物中的狼——于是便有了 Cants lupus 这一狼的拉丁文学名。对于涵盖较大的分类项目他也做出了区分,比如“纲”和“目”。万事开头难,他的植物学分类方法就出现了一些问题,这一方法主要是以植物生殖器官为分类依据的。人为分类系统和雷曾尝试建立的自然系统可谓大相径庭,后者主要是基于比较解剖学上的区分建立起来的。

所谓人为分类系统,是根据某一单一器官——比如上面说的植物生殖器官——为现存生物群分类依据的。这一分类系统的危险在于,如果此种生物体的某些个体,其作为分类依据的器官发生适应性变异,那么这种特定植物就将被错误地识别为其他种类了。比较而言,自然系统同时将所有器官系统列入考量,就避免了人为制定标准的任意性。自进化论兴,不管植物学还是动物学,其分类研究都致力于确定亲缘关系,也就是说,对于给定类属的动物或植物,首要问题是找到它们的共同祖先。而这一点,不用说,早期分类学家尚未能清楚把握。

不管怎么说,为公平起见,还是要为林奈说几句话。如他自己在1737年致哈勒的信中所言:“我从没说那[他的以植物生殖系统为标准的分类法]是种自然方法;正相反,在《系统》一书前言里,我说过,‘植物学的自然系统尚未建立,尽管有一二种方法或较其他路径更为接近这个目标;并且我也从未宣称,我的这一体系是自然系统’……与此同时,在人们发现和建立自然系统以前,人为分类系统仍然是必不可少的。另外,我在《植物属志》( Genera Plantarum )一书的序言里也曾说过,‘我不否认自然系统是更为可取的方法,不仅是与我的体系相比,而且比任何现有的方法都更为优胜’……”

单纯的命名和分类系统之一发不可收拾、承担着过多的片面强调,一直深入19世纪,这个问题不是林奈一个人造成的。彼时,欧洲民众对遥远异国充满了巨大的好奇和探索渴望,急于弄清楚远方国度有些怎样的出产。他的声望日隆便来源于此。新名词潮水般涌入欧洲人的语汇。名字便是一切,而林奈所具之定义精确的天赋,以及他对精致秩序的品味,给大众奉献上其时所必不可少的科学框架,只是那时候科学之路还行之未远罢了。

此外,如果因林奈好名便苛责于他,那他的巨大名声也同样对世事产生了前所未料的推动。要知道正是在他的时代,在他的影响之下,远洋航行探索才开始将博物家列为标配。1768年库克的“奋进号”(Endeavor)就是个极好的例子,约瑟夫·班克斯爵士对那次航行赞助甚厚。这一模式日渐发展,成就的硕果就是日后达尔文的“贝格尔号”航行。以下摘自英国植物爱好者约翰·埃利斯在“奋进号”启航那年写给林奈的一封信,盛称林奈对科学的贡献:“以前出海做自然史研究的人,从没有过这样量身定做的齐备装置,也没有过如此优雅舒适的旅途享受。”他写道,“他们有精致的小书房,满架的博物学著作;他们有专门的设备,用来捕捉和保存各种昆虫;有各种网,渔网和大小拖网,还有钓钩,用来采集珊瑚;他们甚至有种奇特的发明:一种望远镜,专门放到水里,能看到水底深处好大一片,视野清楚无比。他们带着成箱的瓶瓶罐罐,都有磨口玻璃塞,各种尺寸的都有,好将动物保存在酒精里。他们有好多种盐类,用来保存种子;还有蜡,蜂蜡和杨梅蜡都有;除此而外,还有许多为他们服务的人,是专门请来帮他们做事情的。他们有两个画家,也是制图员,有好几个志愿的助手,都有靠谱的博物学知识。这么说吧,索兰德 对我保证,说这次远航要花去班克斯先生1万英镑。 所有这些,都要归功于阁下和阁下的著作。 (斜体是笔者加的——L.E.)

植物学的起名热过后,很多人以为林奈不过是个才分平平、只能做些繁而又烦的工作的人——这看法是不对的。对于林奈,如他同时代所有的基督徒一样,创世是一场演过的独幕剧。现存的生物全都是上帝在创世第六天里做工的成果,其种类皆一成而不变。但与其同时人不同的是,林奈开始窥到了造物的奇妙方式,在上帝的构思中,生物形态的统一性和多样性于焉共存。那些受他的鼓舞去探险荒野的人,有的也许会在非洲死于伤寒,也许会倒在阿比尼西亚土匪的刀下,还可能操舟触上珊瑚岛的残骸,也有的可能正在无名的山巅漫步云端。他的门生们以为,林奈所谓的“对上帝神秘盒子的一瞥”,必是为了求得真正的名字,那是秩序之美和活物之各归其类。但大师本人,在其晚年生涯中,必定曾瞥见过更加狂野、更为震撼人心的蛮荒之地,远超任何人的想象,就连他最胆大的学生和追随者也不能企及。

他所建立的分类系统,覆盖如此之广大深远,以至大千世界万象众生无所不包,无心之间他便已经预言了有机体间必有物质层面的联系。奇异的是,尽管他早先曾遽然表示,世间绝无新出物种,且此观点迅速为神学界所接纳重申,然而确有证据,他后来又对此表示怀疑,只是彼时这一观念早被他自己的学说信条(起码部分出自他手)牢牢抓紧了。 QSuTYxu2HZ2fzwIWKnbS5oPgYBYgKa9QlB59wb+g3bDgY3vU+wCeTaKYQvV8pU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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