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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居维叶:陈尸间的魔术师

于今,外行人茶余饭后闲聊时,说古生物学家能从一根骨头就重构起生物体的整个原貌,这似乎已经是老生常谈了。可真正这一学科的研究者,凡自知其长短局限的,大多会轻声笑道:“那得看是什么样的骨头了。”然而,一个多世纪以来,公众的确早已惊奇震撼于博物馆里矗立的巨大铰接骨架,赞叹着已逝爬行动物的复原,那些个有翼或双足的巨兽着实令人着迷。对普通人来说,这就是一种他们所不能了解的魔法。更重要的是,就像大航海时代伦敦码头上的看客,如今公众可以直视这些宏伟的骨架,这些从消失的时间海岸获取的战利品,然后则心底必定更加愿意相信其背后新的理念,也就是那个人拒斥了赫顿和拉马克、跟他们分道扬镳之后发现了什么。真的,他们两人的确触到了时间的秘密,只可惜没能抓得住它,就像太小的贝壳留不住大海的潮声。只有巨大的骨头,大型猫科动物的剑齿,巨象的长牙,只有这些,才能让一般人心头震撼,真切意识到,久已从阳光下消失的古陆上,确曾有如此千姿百态兴旺昌盛的史前生命,繁衍漫布在大地上。早先,人类曾天真的以为,这世界乃是为自己而创造的,如今时间旅者却发现,并不算长的时间以前——从地质学角度来看——人类似乎还不存在呢。这新的故事剧情,还有那些巨大骨架的重生,都得归功于居维叶和他的后继者们。他的丰功伟业给他赢得了一个神秘的称号,“陈尸间的魔术师”,也是从他开始,古生物学家和一根骨头的故事才开始见证这个世界的改变。

赫顿的遗失大陆上,究竟有怎样的珍异巨兽曾漫步徜徉?学者们要想弄个明白,就得从海洋生物的研究更进一步,发展出一种新的方法,让人能单从动物遗骸的某个零件,就能推知全体原先是什么样子。要知陆生脊椎动物可不比贝壳,一般来说,能找到的都不过是些散碎骨片。因陆生动物死后太容易被游荡的食腐动物或鸟类撕碎吃掉,即便尸体很快就被泥土或流沙埋到地里,漫长时间的侵蚀也足以毁掉遗骸的绝大部分。大自然对保存逝者可无多兴趣;她的宗旨,乃是回收利用它们留下的元素,将其重新带往永恒的生命旅程。如此一来,则数不清的脊椎动物骸骨便只能零星可见,东一块、西一块地散落在大野;其中总会有那么一两块恰好保存完整,又恰好被人找到。于是,在这种情况下,从局部片段推知原身全体的能力,便显得至关重要。居维叶,便将这一技艺发展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于是,他的功绩便成为传奇。

比较解剖学的开端,就像我们的许多学科一样,可以追溯到古希腊人。举例来说,亚里士多德便知道,较大的分类阶元中,动物多具有结构的同一性,而其中的不同物种,则针对不同目的历经了形态变化。 存在之链本身的等级序列也有助于这种观念的延续传播。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人们就理解物理层面的形态适调变化是如何代相承传的。实际上,当时人们将其理解为某种蓝图或多种蓝图,其规模宏大,跨越整个整个迥不相同的生物群,规划了各种生命形式的创生。这种“蓝图”应该看作是非关物质、纯粹精神层面的,类似柏拉图所谓的理念体式(理念体式,form,某种纯粹精神存在,现世中的个体乃是其粗糙摹本——译者),自然的神圣秩序便在其中得以展现。

然而,随着18世纪拉开进程,人们开始认为,统一的蓝图可能表明,千差万别的生命形式,在物质层面乃有共同的起源。我们已经看到,在布封身上,这一想法早已犹豫不决地冒头了,而这一观点的各种隐约的暗示,早在居维叶以前,对18世纪中叶的法国和德国作家来说,就都不算陌生了。 就像进化论本身一样,我们可以观察到,在艺术大师居维叶出现之前,已经有人初步摸索着如何准确运用这一观点了。

在无损居维叶天才之名的前提下,我们应该指出,在他将统一蓝图——目前看来,这蓝图确实在现实生命世界中存在——转变为一种探索过去的新方法之前,有这样几件事已经发生了:①公众的关注,特别在欧洲大陆,已经从贝类转向动物骸骨。美洲发现巨大骨架遗骸的新闻,开始传回到旧大陆,在某些事例中,骨架甚至已经在欧洲展出过了。②地球年岁的显著增长,加上史密斯有关化石地层序列的发现,使公众对陆生脊椎动物的兴趣大大提高了。人们都想知道,和史前海洋无脊椎动物的千篇一律相比,同一时期,陆地上又会有哪些参差多样、形态各异的生命形式呢?③有关世界其他地区的地理知识日益增长,神秘大型脊椎动物隐藏于不为人知之所,这种可能已经非常渺茫。最终,物种灭绝为现实所接受。因此之故,人们期待着,失落的史前生命可能带来前所未见的惊人奇迹。④第一帝国时代,巴黎盆地的岩层被大量开采。某些地层里,淡水生物的遗骸时有发现,而同一地方,更深处的沉积岩层则含有大量大型陆生动物的化石。当时一位匿名作者曾悲叹感慨史前生命的消逝,又对新发现物种的起源捉摸不定,苦思不解,便沉吟数语,笔带敬畏:“头脑已经迷茫——眼前飘过的,唯余模糊不定的光线和隐约庞然的影像。”

正是在这片广阔而不断扩展的远景光影中,居维叶,就像现代的浮士德,亲审遍察从发掘中收集的成堆骨头。他曾说:“我发现自己仿佛置身于陈尸间中,有20多种动物的数百具骨骼的残片碎块包围着我,让我困惑。我的任务是将它们全部复原。比较解剖学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指引我把每一根骨头,每一块碎片都拼回到它原来的位置上去。”

有一件事是令人由衷感到满足的:翼手龙(Pterodactyls)的命名,正是来自居维叶本人——多亏我们的现代魔术师,在人们头脑中复活了这位逝者。毕竟,跟小恶魔如此相像的翼手龙,这有膜翼会飞的爬虫,难道不正宜于在魔法大师的头顶盘旋吗?这一幕该画成油画,居维叶这人本就有深沉的戏剧感。他知道,这些生物实在是有史以来,铁锹所挖到的最为非凡奇异的东西了;他也知道,它们完全属于一个消失了的久远世界。然而,在他眼里,没有什么可以逍遥于自然法则之外。每一根骨头,每一颗牙齿,仍要符合解剖学的法则。尽管为了适应当时的特殊环境,这些骨骼可谓奇形怪状、五花八门,但它们仍然符合古代爬行动物的范式,或者说蓝图和同一性,经历漫长的衍生变化,最终成为今天爬行动物的模样。因此,我们的生物学家便敢于下这样的结论:“翼手龙已逝,但其身体构造的模式仍在。它们是高度特化以适应飞行的爬行类脊椎动物。然而从结构上看,它们与现代爬行动物有明白的亲缘关系。”

居维叶,这位完善并推广了这条回溯过往的新路的人,本是一位家境平常的瑞士军官的儿子。他的早期教育是在斯图加特获得的,在那里他受到德国早期解剖学研究者凯尔梅耶的影响。1788到1794年,他受聘为法国诺曼底伯爵之子的家庭教师,因此他免于受革命牵连,后来又得贵人相助,于1795年重返巴黎,入巴黎植物园工作,开启了辉煌的职业生涯。嗣后,他又入政府居要职,极得拿破仑宠爱。1800年,他开始发表《比较解剖学教程》,阐述了自己的学术观点,其理论后来在与亚历山大·布隆耐尔特合作进行的巴黎含骨矿床研究中得以出色运用。 他著作多产,较为出名的有《化石骨骼研究》( Recherches sur Les Ossemens Fossiles ,1812)和《动物王国》( Le Regne Animal ,1817)等。他的《地球理论》( Theory of the Earth ,1815)英译本流传甚广,其时对比较解剖学的传播起到了主导作用。所有这些作品都多次再版。我们早已提到他发展了灾变论的第二个版本,现在专论他的所谓“相关律principle of correlation”。

居维叶细心指出,尽管脊椎动物遗骸使回溯古往的前景有了更宽广的视角,但由于残骸零星散碎的现状,其研究仍为人所轻,致使仅有极少数人有本事从碎骨残片中做出有意义的发现。此时的居维叶,在漫长努力之后,终于获得了最后一份藏宝图的秘录,与史密斯、赫顿两人所持有的部分,恰好完全吻合。他说,实际上,“从现存生物身上学到的比较解剖学,将成为一座梯子,向下搭到过去的世界上。我们掌握的所有信息——尽管还并不太多——使我们得以假设,在现代生物世界观察到的统一设计,可以扩展到上古时期久已被埋藏的过去。我手中的钥匙,比较解剖学的法则,使我们有能力将早已消失的巨兽复原,并将它们与现存的生命联系在一起”。

为发挥他在鉴定和修复方面的专长,居维叶有一套自己的法则,放到现在或可以称之为“整体论”(holistic)或者“有机化”(organismic)原则。他认为,器官——实际上包括所有的解剖结构在内——与整个生物体的生命活动息息相关,没有任何器官可以单独发挥作用,而不需要其他相关部分的适应配合。因此,仅靠一个脚印,我们就能推知这头兽的很多信息,哪怕我们除这脚印外一无所知;只凭一根羽毛,就可以推断很多关于这鸟的情况,因所有鸟类,其身体结构上都有已知的联系。“因此之故,”居维叶说,“我们取得了惊人的成果。要知道,哪怕最小的碎骨,甚至一个极不明显的隆起,都表明某种特定的、确切的特征,从而跟某一纲、目、科、属或种相联系;故而,只要有一根骨头的末端保存完好,通过仔细检视、精确对比和类推,我们就能完全确定这根骨头属于哪一种生物,就好像整只动物都在我们眼前。” 居维叶昼夜精研,对现存和灭绝的动物骨骼可谓了若指掌,其鉴识之功渐臻化境,他的这一专长,为自己赢得了无数惊叹和赞誉。

仅举一个例子:1726年,有个叫约翰·启则的人报道说,在康斯坦茨湖附近有一块石板,里面发现人骨化石,而据他所说,这是生活在大洪水前的人类留下的。这一人骨标本,便因其宗教背景收获了巨大的关注,从而被运往哈勒姆展出。但在1811年,居维叶鉴定了这一骨骼标本,发现骨头来自某种已灭绝的巨型蝾螈。可以说,随便拿一块骨头,就敢说是巨人残骸或者圣徒遗体,这种日子一去而不复返了。

再说两件男爵的功绩,这次要提的,是他为达尔文的发现扫除了障碍。其一,是他打破了存在之链这一假说。读者应还记得,18世纪的人仍然沉迷于连续上升的生命形态阶梯,不同物种由看不见的刻度一一划分、层层相叠,而且在难以觉察的程度上相邻的层次间彼此还有些重合渗透,一路向上,以至于人。这一假说却在一个问题上欠了思忖:就是说,按照该理论,所有生命形式应有高度的统一性,这种统一性实际上超过了自然所真实拥有的。于是存在之链不可避免地导致了极其成问题的分类法——试图将所有生命形式压缩到短短的一部阶梯上。

居维叶跟这一概念挥手告别。他的论证很简单,因为从解剖学角度看,一些大类的生物,其间呈现的解剖学组织性差别如此之大,绝不会配置到同一个单一的递次上升的分类系统。进而,居维叶设想出四个大的门类:脊椎动物,软体动物,节肢动物,以及轮辐动物(the Vertebrates, the Mollusca, the Articulata, and the Radiata)。最后一个门类在后世的研究中经历了最多的改变,尽管如此,居维叶从根本上发展了动物学的分类系统,即便他并未意识到其中的进化内涵,但他证明世间并非只有一部阶梯,而是同时有多部。软体动物的器官蓝图和适应结果,使其永远无法配入脊椎动物的序列。也许,正是由于这种对生物组织不同世界的敏锐洞察,使他最终拒绝了带有旧时存在之链味道的进化论,对古老笨拙的形态学深恶痛绝。

不管怎么说,居维叶在不知不觉中为分途进化开辟了道路——拉马克曾小心地瞥过一眼,但最终并未推导出这一结论。无论我们后来对所有生命共同本源又有什么新的认识,自居维叶已还,存在之链在某种程度上终成神话,尽管在神学统治科学的时代,它曾激发过人们对博物学的兴趣。这个星球上的生命,遵从了好几种不同的蓝图,在人类可知的范围内,倘不是纯靠发挥想象,它们决不能放进一单个递次上升又彼此联系的序列中的。相反,每种模式都沿着自己的独特进化走廊分头发展。成为人类并不是蠕虫的奋斗目标。生命是一丛灌木,而不是一架梯子。

最后一点:尽管居维叶并不承认进化论的解释,但他仍然第一个留意到了自己在巴黎所做研究的特别之处。“可以观察到,这些骨头能构成一个清楚的序列,这表明不同物种的出现有明显的承续性。” 他清楚地认识到,较年轻的沉积岩层,其所含的生物个体与现存生物更为相似,而年代久远的岩层则正相反。在他看来,这些岩层说明生命复杂性是逐步递进的,是通过这个星球的数次“革命”才演化至今天的模样。德佩雷称这一想法是“根本性的观点”,其价值长久以来为世人所忽视。 的确,巴黎研究无疑是地层中发现最早的陆生动物演进的证据,同时,也是史上发掘最早的完整哺乳动物序列。

居维叶的发现促进了生物学上的进步主义(biological progressionism)倾向,我们将会看到,正是这一倾向清楚地拉开了19世纪进化论的序幕。不仅如此,居维叶本人——20世纪的批评家经常忘记这一点——早已认识到,他的相关律本质上是经验归纳的产物。他知道,只有对灭绝生物解剖学知识的进一步拓展,我们才能不断增强回溯过去的能力,避免时不时地犯下错误,毕竟,最悠远古老的那些灭绝生物跟我们的常识通常相去甚远。毫无疑问,从我们今天所掌握的标本证据来看,确实有部分过渡性样本和极少数的骨格绝伦之辈,形态并不符合他的相关律。但是,绝不能因此就摒弃他的方法,毕竟这一方法曾帮助我们打开了通往过去的大门。

他不会想到会有始祖鸟这样的动物,兼具羽毛和牙齿,但是他自己的哲学很快就会适应这种例外,因为,正如他本人在后世批评出现前就已写下的:“我们对这些形态关系的理论认知尚不足以引领我们,除非能得到观察和经验的帮助。” 更不用说,他本人就极其成功地鉴定了若干种有相似现存后裔的动物,他的鉴定因完全合理而无懈可击。此外,居维叶秉性沉静——年少时候,他曾费尽心思给一套珍藏版的布封动物学插图上色——很可能也像一个安静的孩子那样,保留着某些私密的想法。比如,他曾隐晦地写道:“用不着什么普遍的哲学原则,对事物的观察本身便足以说明,我一直谈论着的所有关系,其背后必然隐藏着 秘密的原因 。” 当他写下这些话时,“变异之遗传”尚有35年才得以问世。作为官员,乔治·居维叶男爵有傲气,有时甚至有些狂气。但他为人却甚谨重。当巴黎正上演人头落地的惨剧的时候,他兀自在诺曼底海岸过着平静的日子。多年之后,他已在学术之路上走了很远。也许他也曾有过暂时的彷徨犹豫吧,也许他究竟没有。无论如何,说到最早的时间旅者,他的名字必然位在其中最伟大者之列。 CsK4US1ROKSP6Mz156WPYq/dRp+znjUblSIUDCAjfmuQ+CeA9qUuvBKhWC8zNrX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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