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7世纪天文学上无限空间的发现,到18世纪最后十年间发现时间的无有穷极,这中间有一长长的令人费解的迟滞。表面上看,两种观念是相通的,任一个的发现本应很快逼出另一个。然而实际上,基督教世界仍然只将无上天堂视作时间之无尽,世俗凡物仍不能够与上帝的永恒相提并论,即使科学之手已然开始对世界重新进行描绘。因此,凡俗世界的更长时间跨度和有机体进化的观念,仍然一同滞后于宇宙学上天体演进的发现。天文观测实在离现实太远,太过依赖数学计算,这种程度的数学只有极少数出类拔萃的头脑才能掌握——时间的秘密本应由这些出类拔萃者带给仅受过普通教育的大众,怎奈大众所接受的信仰,其整个体系都是与这些新观念相悖的。寻常百姓等待着,等待着些许他能够亲手摆弄、亲身见闻的东西——就如同在大航海时代一样,他能看见不久前抵岸的水手肩上那只会说话的鹦鹉;据说他们是刚从印第群岛(the Indies)回来的,一行人的帆船还泊在伦敦的码头。直到有了居维叶,这最后的证据才终归齐备。可在此之前,毕竟还是得有个理论,得有一张关键的、能指引方向的时间地图,没有它,便不可能驶向那遥远的未知之海。詹姆斯·赫顿的丰功伟绩便在于此:他证明了这未知的不可得见之海域真实地存在,还测出了这片海域之辽阔深广。至于其他像什么嘴里长牙的鸟儿,会飞的巨龙什么的,自有别人前来奉上。
18世纪以来,牛顿学说在物理学领域兴起,随之而来的,一种哲学上的新变化出现了:不同于过去上帝以人格化的神圣示人,现在的上帝,在自己创造的宇宙的面前,渐渐成了旁观者的角色。牛顿定律是这样的:假设宇宙是一台机器,那么一旦机器造成,引擎启动,机器本身就基本可以自我运转和调节,创造者再无所事于其间。奇迹,以前是时不时的得在紧要关头出手干预一下,现在,大体上不需要了。其时,正当理性时代如日中天,人们对于数学般的秩序热情正炽。詹姆斯·赫顿呼吸而领会了这样的空气。他的书目的明确,那语气口吻,摆明就是要将牛顿察知的天上的永恒秩序和完美带到地上来,将其带入地球和其上生命的历史。换句话说,詹姆斯·赫顿乃是在创造一台自我更新的世界机器,其运转法则将会像天文学中的宇宙引擎一样,坚执不移。在这一点上,他确乎顺应了科学的时势。他的不幸在于,那个时代,人们接受的天行之道,到了地上却仍然是异端。
在赫顿以前,几乎所有对地貌形成的讨论,都不得不采取水成说的假设,即地表所有主要特征都是洪水遗留的结果。冰川的推进使巨大的漂砾散乱开来,常常散布到距其始发处几百英里之远,那时却多被认为是大洋的湍流所致。由于过去地表绝大部分(很可能是全部)曾浸入水中,因此,对地质研究者来说,将地质现象与洪水联系在一起乃是富有创造的明智之举,比如可以解释洪水撤出后,地表下遗留的巨大洞穴。然而,赫顿却给出了一个合理但不合正统的答案。他并没有试图“排干池子”。反之,他论称地壳本身的内在力量会产生张力和应力,在这些力量作用下,随时间的推移,新的陆地将从海中升起,哪怕其他外露的地表仍处于侵蚀过程当中。从来就没有什么盖满世界的大洪水。内陆掩埋的贝壳床,并不是洪水的证明,而只是地表不断塌陷与重新抬升的遗留特征,是地壳运动常在常新的永恒过程的一部分。
“我们能感觉到,”赫顿思忖道,“这些创造动因真实地存在。这大地的根基如今虽深埋在不可测的海底,但终有一日,必升抬而起,产生新的陆地。” 发现了大地这一非凡的机械工作原理,他喜不自胜,就如牛顿发现了物理学原理一般欢欣。他对众人说,风霜流水的破坏作用,本来可以将陆地侵坏而吞没,幸赖“再生作用(reproductive operation)在,使毁坏的格局得以修复”。 从这些话里,从他对“漂亮机械”的亲昵称谓里,不难看出,整个启蒙运动的气质就是如此,它反感一切“求助于非自然恶因、一切归结于意外的事故灾难,以及任何借助超自然力的原因解说——这些都不应作为已知事件的正当解释”。 世界是自然的产物,有生自有灭,但其本身也在永久地自我更新。“我们脚下的大地,其本性便是有新生亦有衰朽,”赫顿在后来的作品中写道,“然这衰朽,不过是其生命机理的完美体现,是活的世界的组成部分。”
赫顿仔细区分了沉积岩与火成岩。这一工作,以及他对地层的长期观察,使他认识到,他所察知的地壳自我恢复能力,乃来自地球内部的热力。他观察地层的倾斜和变乱,认为这是由于地壳的隆起与褶皱,意味着有“某种地下的热能”在起作用。活火山的存在证明了他的观点,也就是说,这种力量并非为过去所独有,而是直到今天依然活跃,是新的陆地和山脉创生的动力。海洋深处,由风和水从各大陆带来的物质被压力固化成岩层,这岩层终有一日将抬升出海面,而再次受到侵蚀。大地,“就像动物的肌体,在耗损的同时也被修复着”。
赫顿对微观衰退销磨的感知,与他对大陆运动所造成巨大动荡的察知可谓同样敏锐。他对时间的感知超乎寻常的锐敏,使他能够从眼前流动的小溪预见整个大陆的消亡。不仅如此,他还认识到,长远来看,这一今日的耗散同样预示了新世界的诞生。“因此……从山顶到海边……一切都在变化;石头和岩层慢慢销蚀,破碎,分解,终于变成土壤;土壤迁移着,从大地的表面一直运动到海边;海水不停搅动,使海岸损蚀耗散,而这搅动对整个有机界来说,又至关重要。因为,没有它对海岸的侵蚀耗散,世上就不会有风有雨;没有对陆地的侵蚀耗散,大地就无法孕育生命。”溪流边的沉思者,仿佛听到了尼亚加拉瀑布的咆哮,仿佛看到了世界前进的洪流。
无数微小的颗粒,永无休止地在大地上奔波;已然瓦解的从前陆地,以及其上已逝的种种生灵,将西方思想再次带到了无尽时间的长长影子跟前,像古罗马时的思想家所面对的一样。时间是否无尽,于这一问题的答案,赫顿在书的结尾写道:“我们找不到开始的痕迹,也看不到结束的前景。”这话写完的60年后,查尔斯·莱伊尔爵士在伦敦地质学会年会上致辞,坦白说,“尽管我们已经大大扩展了自己的知识范围,在我看来,这一结论仍然成立”。 至此,达尔文的前路已畅通无阻。
1785年,詹姆斯·赫顿在爱丁堡皇家学会宣读了他的《地球理论》,3年后,该学会的会议论文集将其收录发表。1795年,增补版两卷本出版印行。他的理论在自由派人士中颇受欢迎。在1795版中他写道:“当我第一次构想这一理论之时,少有博物家能明白地撰写此类文章。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的情形已大不相同。现在,很多最开明的人在从事博物学研究,做出观察,彼此交流。我可以每天验证我的理论,将以前的观察所得与世界上几乎任何地方的实际情况相比对,对我这真是莫大的满足。”
灾变论,本是脊椎动物古生物学研究的最初产物之一,可随后却给他的工作蒙上阴影。他对进化思想的看法并没留下只言片语,除了他曾颇有兴趣地提起过德梅耶的“巧妙理论”。这一理论的摒弃超自然力以及对用自然进程解释的偏爱打动了他,但他批评说这“不过是物理学的浪漫”,尽管此理论“较其他的更为基础牢靠”。 赫顿的时间观,本质上是循环论的,这也是他的学说最要命的局限所在。他认识到时间的无限延伸,他认为在旧大陆缓慢消亡的同时,新的陆地正在升起,因此,没有理由认为物种会完全灭绝,同样也不存在生命的不断创生。不过,他到底并未对史前动植物的性质做详细研究。他观察到,这些生物能够从某地的某一形态,“翻译”到另一地,变成别一形态,只要时间和地理环境允许。与同时代其他作家一样,由于史前贝壳化石与现存种类相似,他误以为生命形式从古至今是稳定而少变的。
因此,赫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均变论者。“诚然,”他承认,“这些[海洋]生物与现今的动物确有些不同,但其区别并未超出……在地球的不同地区所存在的那些。所以说,古时的海洋生物系统,与现今存在的并无不同……”
要使公众对进化论的到来做好准备,还有两个步骤是必须的,还有两块拼图,要拼接到赫顿手上的这一块,好组成完整的藏宝图。史前动物的遗骸还埋在地底,尚待观察鉴别。不只是每一种动物埋藏的地层要按顺序分开,每一层所埋的各在什么年代,也要顺理清楚。这便需要解剖学的知识了,对这一领域,赫顿是不甚了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