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纪中叶,有这么一部著作流传甚广,通过其英文译本而风行一时,书名叫作《特里梅德:一个印度哲人与一个法国传教士关于海洋消退、大地形成以及人与动物起源的若干对话》( Telliamed:Or Discourses Between an Indian Philosopher and a French Missionary on the Diminution of the Sea, the Formation of the Earth, the Origin of Men and Animals, etc. 以下简称《特里梅德》)。书中印度哲人的名字,特里梅德,便是作者名字德梅耶(M.de Maillet)的倒写。法国的文学传统,尤其是在此前那一世纪,偏爱运用一个套路角色,通常是某个性情宽厚的东方圣贤,来帮衬作者提出他想表达的带有异教或社会批判色彩的观点。 [24] 德梅耶遵循这一传统,面对他笔下的圣哲提出了如下主张:
“我得承认,虽然阁下的理论体系少有切实依据,这番高论却实在是我所乐闻。尊论涉及亘古至今无上宇宙的广大版图,沧海桑田日星变幻,说来却带有如亲历一般的执信,令在下目茫神眩,无任欢忭……我同样殷切期盼,希望阁下能开诚布公,与我分享另外一些想法,有关人与动物的起源,这些,在阁下的体系里,无疑是‘偶然’的产物——尽管对这一理论,我的宗教信仰和理性都实难让我相信。”
不难看出,作为一名合格的基督徒,作者小心翼翼地否定了书中虚构的圣哲的观点。尽管如此,那位哲人仍然相当热情地阐述了这些理论。最后,哲人意兴阑珊,趁便告辞,动身向远东的故乡归航,全书结束。故事据称发生在1715年的开罗,那正是东西方聚首相会之所。
《特里梅德》一书,虽为英国科学史家所知,然相对而言确乎声名不显。我书架上的五本生物学史,只有一种提到了这本书——而且不过是在仅有的一句话里捎带着一提。这一现状,大约主要由于德梅耶本人并非职业科学家,而是一位政府官员兼旅行家,且这部书虚构色彩较浓的缘故吧。但是,在科学发展的早期阶段,大众读物的作者确曾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们的作品,将把新思想的种子植入后来者更具系统思维的头脑里,而这些作品的实际传播(其流传广度可从再版次数和译本数目窥见一斑)也有助于我们了解,当日是一些怎样的想法,纠结于大众的想象空间。
伯努瓦·德梅耶(1656-1738),尽管经常写些男性人鱼爱上船艏女性饰像一类的奇闻轶事,以及其他一些听起来像是码头酒馆里道听途说的小段子,但其人确乎值得严肃的重视。是他,第一次——尽管是略显笨拙地——尝试将宇宙演化与生物进化联系起来;是他,窥见这世界有更长久古老的年岁;也是他,认识到化石真正的本质,并且怀疑说有些化石植物“已为当世所不见”。他把化石采掘场称作“世上最古老的图书馆”;他意识到,行星的演化乃是出于自然的力量。他甚至隐隐把握到了沉积地层的连续性原理。当然,以上这些理念,并不是他本人所独创,但确是他精挑细选出这些观点,跟他自己的宇宙学理论相融合,加以广泛传播,才使这些理念得以为同时人所知的。而这本书,无疑激励了后来者,有助于促进更伟大头脑的出现。
在脊椎动物的化石遗体能为人辨识以前,贝类动物的化石床更早引起广泛的注意,这一点自是情理之中的了:首先,与脊椎动物的化石相比,贝类化石更易辨别,其产出通常也更为丰沛。相对而言,辨识陆生脊椎动物的遗骸,则需要更加精详的比较解剖学知识。与此同时,欧洲各地都发现了这样的情况:明明是海中出产的贝壳,却大量发现于远离海岸的内陆,甚至出现在海拔甚高的山岭,这件事实在让人费解。因此,贝类化石为何远离其自然产地,就成了一个巨大的问题。由于地球的古老年岁尚不为人知,地壳运动造成的变化亦无人能够了解,因此,贝类化石便通常被视作自然的“运动”所造成,是某种“塑形力量”的产物,于是,贝类化石就被当成了与石头无异、从未有过生命的死物,而博物家,则把贝类化石与诺亚时代的大洪水联系在一起,认为这些化石是整个世界都沉于水中时留下来的。
想要清楚认识这个行星地层的久远历史,认识到不同的山脉有不同的年岁,且其本身的形成就代表一些能动的内部力量对于地壳的作用,这在当时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要知道,基督教神话故事里的弥天大水,在神话体系中可是由地下涌出,而后又回到地底去的。诚如雷用诗情画意的语言评述光阴时所说:“吾等足下之大地,乃是由土水相合构成之球体,经由超拔于自然之大能者所创造,实为超凡造化之王国。须知土覆水上,而水轻于土,则尽管《圣经》所述未详,吾辈由理性仍可推知,水实曾漫于地上,覆盖万物,居于世界之顶层。”
当科学开始探索地貌成因的时候,不可避免要受到此前知识氛围下许多错误成见的妨碍,即令很多持无神论的自由思想家,也觉得终究绕不开这些成见,而确有必要对之做出解释了。贝壳见于山巅,无疑意味着海水确曾处于更高的位置,而山不会动,则动的只能是水。于是乎,所有人的所谓“陆地理论”——这一新的地质猜想的称呼——都不免为这一问题所裹挟。《特里梅德》也不例外。尽管此书在作者身后才得以于1748年在阿姆斯特丹首印出版,但实际上,作品的结构和文风,全都是18世纪早期的产物。书中德梅耶解释说,地球表面水体的缩减,乃是太阳系内各大行星的复杂运动所致,而这一说法的原理则来自笛卡尔著名的涡旋理论(theory of vortices)。涡旋理论在17世纪末以后的法国广为流行,颇为彼时学界所重。
那时候,德梅耶已经充分认识到,星辰不灭说已经过时了,天文学家依靠望远镜已揭开头顶那层朦胧的面纱:恒星的位置会变,其光芒可能消减,亦可能突然爆发;彗星忽而出现,又再次消失。我们脚下的这一行星,以及“整个我们所见的系统,我们所一直敬慕的精巧秩序,实在是一直处于变动之中的”。这一无所不在的变化,验之于天体之观测,又被他扩展推广到地球乃至生命本身。他坚信,地球在上古时期确曾一度被水完全覆盖,只是在后来漫长的历史当中,这大水才渐渐消退了。同时,对于这一巨大的水体,他谨慎地将其与摩西洪水这样的局部现象相区别。无边大海的缓慢消退,使得露出来的荒芜陆地越来越多,同时也促成了生命自水中出现。在完成这一理论的过程中,德梅耶又清醒意识到地层的出露可为研究所用,不论是自然的还是人为的力量使其暴露,比如商业挖掘,都将引出新的问题和发现。
考虑到他那个时代的知识水平,德梅耶的系统从本质上说是均变论(uniformitarianism)的,也就是说,所有变化,皆源于其时已知且仍在运行的自然力。他谈到“我们的土壤不易察觉的生成”,谈到风和水流对岩石的作用,使构成其本身的物质销磨、散落;他追踪这些物质,直到其顺水流入海中,在那里,随时间推移,渐渐变成了包含化石的沉积岩层。“请看吧,先生,”他说,“所有河川,小溪,支流,甚至构成我们脚下土壤的那些物质,这些对我们整个星球来说都不是本然的,且都出现在最初的陆地露出水面以后。”
他质疑通常认为水生生物不能转化为陆生生物的观点,坚信这种转化不仅发生在过去,同样也发生在今时。不管怎样,须得一提的是,德梅耶的演化学说仍然带有纯粹的类属变异性(generic variability)的味道,这是17世纪和18世纪学人所惯有的。所不同的是,他引入了媒介的改变,就是说,生物之改变,是由于从生活于水中变为呼吸空气了。不妨说,德梅耶的学说,其阐发之理都源于这样一种假象,即陆生生物本质上乃是海生者的复制版——这是因为,在海洋中同样能观察到与对应的陆生种类极相似的动物和植物。比方说,飞鱼,在他看来就是进化中的鸟类;同样的,与女人相对,海中也有人鱼。传说与现实交织混杂着。
另一方面,德梅耶令人惊喜地能做现代意义上的生物观察。他注意到像水獭和海豹这样的水陆两栖哺乳动物,并正确地指出,它们正是处于从水生环境向陆生环境转变中的过渡产物。他已经开始在文章中探讨一种重要的现象,这现象即便到了达尔文时代,仍然让博物家困惑不已:“某些远离大陆的小岛,只是近几年间刚刚为人所知,而且显然从未有人登陆过的,我们却在那里发现了灌丛、嫩草、鸟类,甚至还有兽类。于是你不得不承认,要么这些生物乃是起源于海中,要么便是源于一届新的造物,而后者显然是荒谬的。”
德梅耶在一段话里暗含着一个意思,尽管没有详细说明——他说到了从海生到陆生动物的转变机制,那几乎等同于现在所说的“自然选择对于某些突变的偏爱保留”了。他说,“一个物种,若发生体质改变,则哪怕有十万个个体失败而死灭,只需有两个个体能因获得改变而存活下来,就足以产生新的物种。” 一些奇异的灵长类动物引起了德梅耶的兴趣:“在马达加斯加发现一种动物,肖似人形,如同我们一样行走,只是不能发出声音。”而在荷属西印度群岛,那里发现的一种猩猩,跟人类如此相似,以至于“若称它们为兽类,实在不免唐突了些”。因此德梅耶便争辩说,人类刚离开海洋的时候,必定也是不会说话的,在其后的许多世代里才慢慢获得语言的能力。他谨慎地宣称,有一个中国作家坚持认为“人不过是猿的一种,只不过更加完美,还会说话罢了”。
至于生命的起源,德梅耶发现,有机分子本身就能复制它们各自的类型。显微镜下可以看见这些“活的”分子。“这些种子,”他说,“要么一直存在着,要么是在长久时间中渐渐生成的,不管哪一种可能,都与我的体系相吻合。”在当时,得益于显微镜的使用,人们观察到生物有机分子与构成无机物分子的不同。精子,还有单细胞生物,一个无穷小的新的世界展现人前,超出人类此前的想象——它所引起的兴趣,不亚于望远镜所揭示的外层空间的宇宙景象。这些有机分子将经由许多学者之手,最终传入19世纪,成为达尔文笔下的“泛生子pangenes”,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基因。
《特里梅德》一书提出的整个生命系统,本质上是渐变论(或称均变论)的,含有部分的突变,能够自我更新。比方说,行星向远离太阳的方向移动,便会获得大量的水。而等到行星向太阳靠近时,水分就会不断散失,一如地球当下的状况。地球终会被晒干,本身变成另一个太阳,若是机缘巧合,也可能逃脱而进入另一个太阳系。最后,它会成为一个烧焦的残骸,进入另一个太阳涡旋,在系统的边界区域,重新获得水分,再次开始它在无限时空中的永恒舞蹈。是啊,我们的作者思忖道,这世界已经重复了多少次这样的循环,我们脚下的大地里,埋藏了多少前世的遗踪,这又有谁知道呢?
德梅耶为自己所设想这一系统的对称和谐感到欢欣鼓舞。他慨然写道:“若有这么两位技艺高超的钟表匠,其中一位,其所造钟表殊为诡异,每当其用久不灵之时,原先磨损消耗的零件碎片,能自行组成新的弹簧与齿轮,于是运行如初;另一位艺人呢,其作品同样精致准确,只是有一点,这钟表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有赖匠师本人永不间断的调节矫正:二者之高下优劣,岂非不言而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