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行长介绍的客户叫谢文斌,名下有一家公司是做移民咨询、海外房产,在核心商业区办公。这次以公司名义做借款,金额800万,做办公设备更新。
黄雅茹上报后,贷款很快审批下来。
下一步是签合同,做公证,然后款项就会从银行账户汇入公司账户。
眼看胜利在望,万万没想到,在做公证的环节,谢文斌突然不配合了。
做公证的意义在于,当公司还不上钱时,银行不用再走诉讼流程,可以直接向人民法院申请执行抵押的房产,不仅节约大量时间,并且避免诉讼过程中扯皮。
不做公证的借款,就像谈恋爱不领结婚证,感情好的时候啥都好商量,感情破裂后变成狗咬狗。
直觉告诉黄雅茹,不做公证必有妖。
谢文斌带着金框眼镜,说起话来文绉绉,张口闭口都是,“我和你们胡行长是朋友,胡行长和我说的时候可没你这么多要求。”
仿佛这些要求都是黄雅茹自己加上去的。
黄雅茹不得不陪着笑脸,一口一个“是是是,一定让您满意”,她可不愿意谢文斌捅到支行长那里,进嘴的单子又被吐出来。
可是之前合规培训时,讲过的不少风险案例都是折在了公证环节。
实在没办法,黄雅茹找了老谭讨教一二。她给老谭的保温杯里添了热水,乖巧地叫了声,“谭老师。”
老谭的眼皮抬了抬,明明是一副充满了男人味儿,让人荷尔蒙乱飞的皮囊,非得把自己整得像个中老年。
“公证处说,企业公证时,法人代表必须到场。但谢文斌说,法人代表事务繁忙,来不了现场,让咱们想想办法。”
老谭像听了个笑话,”咱们给他的公司送钱,所有手续跑完了,就让公司法人代表露个面,他来不了?那说明他不想借钱,他不缺钱呀!”
“缺钱的是二股东,但公司法人代表是大股东。谢文斌持股49%,抵押的房子也是谢文斌的;法人代表持股51%。”
“但谢文斌说公司所有的经营都是他负责,大股东是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所以公证也没必要通知大股东。”
老谭轻哂了一声,吹开了杯子里的枸杞,咂了一口红枣茶。
“谢文斌说,大股东还有其他产业,不可能为了这种小业务到现场,实在不行的话,能不能让大股东录个小视频,咱们和公证处争取一下?”
老谭抄起桌上的文件狠狠敲了黄雅茹的脑袋,“我怎么不把你向局子里送一送呢?你去和姓谢的说,要么大股东到现场,要么这业务别做了。”
“师父~”黄雅茹撒起娇来。
“别叫我师父,我从来不收徒弟。”
黄雅茹刚入行时,别人都在忙自己的业绩,没人有闲工夫手把手教她。何况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别人也不愿意教她。
她有不懂的,只能请教看上去非常清闲的老谭,老谭看心情有一搭没一搭教着她,还时不时劝她,小姑娘家家干什么不好,干劳什子客户经理!总劝她转业。
一来二去,黄雅茹就叫他师父,但老谭总是推搪,说他一个人闲散惯了,操不了别人的心。
可小姑娘奶声奶气低眉顺眼一恳求,老谭就心软。
“前些年,有个企业借款,说法人代表来不了现场,要视频签合同,结果放款后没多久,钱还不上了。企业反咬一口说,合同不是法人代表签的,视频里的人不是法人代表。”
“后来做了鉴定,视频里的人是法人代表的双胞胎弟弟,所以合同无效,咱们银行借出去的钱打了水漂。”
“另外,有个借款企业说法人代表在国外,所以合同上法人代表没签字,盖的法人章,后来还不上钱了,企业反说法人章是财务人员私刻的,合同无效,诉讼扯皮扯了好久。”
“还有,三年前,隔壁支行的小武,放了一笔贷款,手续齐全,合法合规,但企业抽逃了资金,赖着不还钱。”
“自从那时,小武就被咱们银行派到了企业,欠款什么时候要回来,什么时候恢复银行岗位。银行压着小武的档案,连辞职都不允许。你想当小武吗?”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怎么能耍无赖呢?”
“所以说你太天真!耍无赖可以不还钱,换谁谁都干!一场官司打下来,一审、二审、判决、执行,没个几年时间哪儿能完事?”
“你算什么?银行里芝麻粒的小员工,你犯得着费这劲为了一笔业务,搭进去自己的时间精力和前程么?”
“可是……”黄雅茹还想辩解。
“你自己掂量吧。反正你是这笔业务的第一责任人,没出事谁都好,出了事,谁都能跑,就你跑不了。呦,到点儿下班了。”
老谭说着抬起屁股,准时打卡,下班走人。
黄雅茹左右为难,不做这笔业务,等着被裁员。做了这笔业务,相当于埋了个炸弹。
嗡嗡,手机响了,是谢文斌的短信,“沟通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放款?”
还没来得及回复,又被支行长召唤,“小黄,你来一下。”
黄雅茹一阵头皮发麻,真没想到这送到嘴边的鸭子竟然这么难啃。
脑子里不停回放着老谭说的话,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进了支行长办公室。
“把门关上。”支行长开口,“谢总说遇到了一些麻烦,怎么回事?你与公证处的人好好沟通了吗?”
黄雅茹把法人无法公证的状况说了一遍,支行长回道:
“有问题,就要想办法解决。谢总其实也不缺钱,他是我的老同学,在移民行业做了10年,做这笔业务,主要是为了帮咱们支行完成任务。”
见黄雅茹似乎还在犹豫,支行长补充,“你得抓抓紧,分行这两天让上报未出单的客户经理名单。我正压着呢,都是为你好。”
黄雅茹觉得自己头顶的利剑不是消失了,而是变成了一把砍刀。仿佛横竖都是死。
“你与公证处再好好沟通沟通,争取把谢总这件事办得漂亮些,也是你自己的开门红。”
退出支行长办公室,黄雅茹觉得自己进退维谷。
整理完所有材料,坐地铁回到五环外租住的房子,光秃秃的一片地上耸立着几座新楼,连路灯都没有。
租房子的时候黄雅茹和中介抱怨过,又远又不方便,中介回答,所以便宜呀!有钱谁住这里!
借着手机电筒的光,走向小区,妈妈来电话了,说:
“你舅舅胃病又犯了,你舅妈想带他去北京好好瞧瞧,就住在你那里吧?在沙发上挤挤就行。”
“当初你上学时人家没少帮衬咱们,如今咱们有出息了,欠下的人情终于能还一还了,你们领导能不能通融通融先预支一下工资?你舅舅这些年看病没少花钱呢。”
“你如今有出息了,一定要好好工作,知道吗?”
挂了电话,站在黑漆漆的路上,黄雅茹想说自己这里并不方便。
她租住的房子是个隔断,两室一厅被隔成了三室,根本没有客厅,一开门进去只有窄窄的走道,两个人见面错个身,距离近得都让人尴尬。
舅舅、舅妈来了总不能睡过道吧?
可是她好像从来都没有资格拒绝。无论是对生活,还是对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