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赫留朵夫从教堂回来,就跟两姑妈一块儿开斋。为了提提精神,他按照在军队里养成的习惯,喝了白酒和葡萄酒,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里,立刻就和衣睡着了。敲门声把他惊醒。他从敲门声听出这是她,就爬起来,一面揉着眼睛,伸着懒腰。
“卡秋莎,是你吗?进来吧。”他说着,下了床。
她把门开了一道缝儿。
“开饭啦。”她说。
她还是穿着那件白连衣裙,不过头发上的蝴蝶结没有了。她看了看他的眼睛,满脸就放起光来,就好像她向他报告了一件不同寻常的喜事。
“这就去。”他说着,就拿起梳子,要梳头发。
她还站在那儿没有走。他发觉这一点,就丢下梳子,朝她走去。但就在这时她转过身去,迈着惯常那种轻盈而敏捷的步子,顺着走廊里的长地毯朝前走去。
“我真傻,”聂赫留朵夫对自己说,“我怎么不把她留住呢?”
他跑过去,在走廊里追上了她。
他要拿她怎么样,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过他似乎觉得,在她进了他的房间的时候,他应该干点儿什么,那是所有的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干的,他却没有干。
“卡秋莎,你等一下。”他说。
她回头看了看。
“您有什么事?”她说着,步子渐渐慢下来。
“没什么,不过……”
他鼓了鼓劲儿,并且想到一切处在他的地位的男子在此类场合会怎么办,就搂住卡秋莎的腰。
她站了下来,看了看他的眼睛。
“别这样,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别这样。”她满脸通红通红地说,便用她那强劲有力的手推开那条搂住她的胳膊。
聂赫留朵夫放她走了。一时间他不但感到不好意思和羞惭,而且憎恶起自己。他本来应该相信自己才对,可是他不明白,这种不好意思和羞惭正是他灵魂里最美好的感情在流露,但他反而认为这说明他很蠢,他应该像大家那样干。
他又一次追上她,又搂住她,吻她的脖子。这一吻完全不同于前两次的吻,也就是那次在丁香花丛后面情不自禁的吻和今天早晨在教堂里的吻。这一吻火辣辣的,这一点她也感觉到了。
“您这是干什么呀?”她惊叫起来,听那声音好像他砸碎了一件无价之宝,再也无法修补似的。她快步跑开了。
他走进餐厅。两位盛装的姑妈、一位医生和一位女邻居都站在一碟碟小菜旁边。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可是聂赫留朵夫心里却起了风暴。别人对他说什么,他都没有听清楚,别人问东他答西,一心只想着卡秋莎,回味着刚才在走廊里追上她时的那一吻。他再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事。每次她走进来,他不必看她,整个身心都会感觉到她来了,而且必须强制自己,才能不去看她。
饭后他马上回到自己房里,心猿意马地在房里踱了很久,一面倾听着家里的响声,等待着她的脚步声。他身上那个兽性的人,这会儿不仅已抬起头来,而且把他第一次来时以至今天早晨在教堂里还活在他身上的那个精神的人踩在脚下。这个可怕的兽性的人如今在他的灵魂中独自称霸了。尽管他一整天都在守候她,可是一直没有机会跟她单独见面。大概她是躲着他。不过,合当有事,到了傍晚,她要上他隔壁的房间里去。医生留在这儿过夜,卡秋莎要给客人铺床。聂赫留朵夫听到她的脚步声,就放轻脚步,屏住呼吸,就像要干什么犯罪的事似的,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
她已经把两手伸进干净的枕套,抓住枕头的两个角,这时回头看了看他,微微一笑,不过这不是以前那种快活和欢喜的笑,而是一种提心吊胆、可怜巴巴的笑。这笑容仿佛是对他说,他要干的事是很坏的。他一时间怔住了。现在还有可能进行斗争。他对她真情的爱的声音虽然微弱,可是还能听见,这声音在对他说她这个人,说她的感情,说她的生活。另外一个声音却在说:注意,你要错过自己的享乐、自己的幸福了。这第二个声音淹没了第一个声音。他果断地走到她跟前。压制不住的、可怕的兽性感情已经控制了他。
聂赫留朵夫紧紧搂住她,让她坐在床上。他觉得还有什么事要做,就挨着她坐下来。
“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好少爷,请您放手,”她用哀求的声音说,“玛特廖娜·巴甫洛芙娜来啦!”她一面挣扎一面喊道。而且真的有人朝门口来了。
“那我夜里去找你,”聂赫留朵夫说,“你一个人在屋里,不是吗?”
“您说什么呀?千万别这样!不要这样。”她只是嘴上这样说,可是激动而慌乱的她整个的人却在说另外一番话。
来到门口的果然是玛特廖娜·巴甫洛芙娜。
她胳膊上搭着一条被子走进房里来,带着责备的神情看了聂赫留朵夫一眼,便很生气地责怪卡秋莎拿错了被子。
聂赫留朵夫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他甚至不感到羞惭。他从玛特廖娜的脸色看出来,她是在责备他,而且她的责备是应该的,他知道自己做的事很坏,但是兽性的感情已经挣脱了以往对她的真挚爱情,控制住他,独自称霸,其他一切概不理睬了。现在他知道,要满足欲望该怎么干,于是他就寻思这样干的办法。
整个黄昏他都坐立不安,一会儿上姑妈的房里去,一会儿又走出来,回到自己房里,一会儿又走到台阶上,心里只盘算着一件事:怎样才能跟她单独见面。可是,她躲着他,玛特廖娜又寸步不离地跟定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