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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新年伊始,因本猫之名声稍得显露,故不免扬扬得意,受用至极。说来也真是个难得的好彩头啊。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大年初一,大清早就有一张彩绘明信片被送到了主人的手里。是一位画家朋友寄来的贺年卡。上部涂红,下部为墨绿色,中间则用彩色蜡笔画了一只蹲着的动物。我家主人坐在书房里,将此明信片横过来竖过去地瞅了老半天,嘴里嘟囔道:“色彩好极了。”

本猫以为既已赞过,便可作罢了,可他依然横过来竖过去地端详个没完。不仅如此,还扭过身子来观察;伸长了手臂将明信片拿得远远的,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像老头儿给人相面一般细细打量;甚至还就着窗口的亮光将明信片凑到鼻子跟前来琢磨。他这一番折腾搞得膝盖乱晃,将本猫也弄得险象环生,再不安生一点,本猫难保不掉下去。而在晃动总算渐趋平息之时,主人竟小声嘟囔了一句:“这画的到底是什么呀?”

天哪!原来他虽然对明信片上的色彩赞叹不已,却没看懂画的是什么。怪不得有刚才那么一番折腾了。那上面画的真那么难懂吗?本猫优雅地将睡眼睁开一半,从容不迫地瞟了一眼。你道那上面画的是什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画的就是本猫的肖像啊。虽说他那朋友或许不像他那样追随安德烈·德尔·萨托,可毕竟是画家呀,形体也好,色彩也罢,全都画得十分地道。无论是谁,都能一眼看出画的是猫嘛。倘若再稍有点眼力见儿,就会明白不是别的什么猫,而是本猫——就这么惟妙惟肖!如此一目了然之事都搞不明白,竟还要那般瞎折腾,本猫不禁为人类感到悲哀。若有可能,本猫真想让他知道:那上面画的就是本猫!如果他还不明白画的就是本猫,那就退而求其次,至少也得让他明白画的是猫。然而,人类这种动物到底没得到上天太多的眷顾,听不懂吾辈猫类的语言,故而尽管十分遗憾也只好随他去了。

在此,本猫不得不跟读者诸君交代一下。人类有个十分恶劣的毛病,一说到什么负面的事情总爱“猫儿如何,猫儿如何”地牵扯到吾辈猫类的身上 ,口气十分轻蔑、不屑。对于自己的无知浑然不觉却时常脸呈孤傲之色的教师之流,是极易生出“牛马是用人类的渣滓做的,而猫类则是用牛马的粪便做的”之类的荒唐念头的,让“猫”在一旁看着都替他害臊。尽管吾辈是猫不是人,却也绝非如此粗劣不堪的产品。抑或在旁人看来,猫儿们千“猫”一面,毫无个性。然而,倘若深入猫之社会探察一番,便可知人类的那句“十人十面”的俗语在猫之世界里也绝对适用。眼风、鼻型、毛色、步态,各个不同。胡须翘曲之角度、耳朵竖立之风姿、尾巴下垂之高下,也同样是千姿百态,无一雷同的。倘若要将长相俊丑、习性好恶、风流雅俗统统算上,则称其为“千差万别”也毫不为过。

然而,尽管吾辈猫类个体之间存在着如此明显的差异,可人类却说是为了求上进云云,眼睛只顾望着天空,对于吾辈猫类,不要说性情禀赋了,就连相貌也不能细分,真是可怜见的。老话说得好:同气相求,还真是如此。糕点师傅体谅糕点师傅,猫理解猫,猫的事情看来也只有猫才会懂啊。人类的进化程度虽高,但于此处依然是一窍不通。何况他们本就没有像他们自以为的那么了不起,故而要他们懂得吾辈猫类的事情就简直是难于上青天了。更何况缺乏同情心如我家主人者,连“彼此间的彻底了解乃是爱之第一要义”这样粗浅的道理都不懂的家伙,还能有什么指望呢?他如同一只执拗的牡蛎,死死地叮在书房里,从不想了解一下外界的情况。可笑的是,他还老摆出一副天底下唯我通达的面孔来。事实上他一点也不通达,现成的证据就是,本猫的肖像就在跟前他却浑然不觉,却莫名其妙地胡扯什么:“今年是征俄 的第二年,所以这画的大概是只狗熊吧。”

本猫正躺在主人膝盖上闭目冥想着,不多时,女佣便拿来了第二张彩绘明信片。一看,那上面用铅板印着四五只洋猫,一溜排开,有握钢笔的,有翻开书页的,一派用功学习的景象。但其中有一只离了座位,在书桌边跳西洋式的“喵喵”舞 。明信片上用日本墨笔浓浓地写了句:“我辈是猫”,在其右侧还写了一句俳句:读读书,跳跳舞,春日之猫真快活。这是主人以前的一个学生寄来的,而其用意谁看了都是一目了然的,可我那马大哈主人却看得一头雾水,十分不解地扭着脖子嘟囔道:“真怪啊,难道今年是猫年吗?”

可见他仍没察觉本猫已如此有名。

恰在此时,女佣又拿来第三张明信片。这次可不是什么带图画的明信片了。上面写着:恭贺新年。旁边还写了一行小字:烦请代为问候贵府猫君。写得如此直白,饶是主人马大哈倒也明白过来了,“哦——”他沉吟一声,便低头看了看本猫的脸。本猫觉得他此刻的眼神与往常有所不同,多少带有那么一点敬意了。久不为世人所垂青的我家主人,沾了本猫的光才打开了一个崭新局面,有鉴于此,本猫以为他用如此眼神看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正在此时,大门口传来了“丁零、丁零零、丁零零”的声响。许是有客临门了。有客来访,通常都由女佣接引进来。除非是鱼铺的老梅上门,本猫是概不出迎的。故而本猫若无其事地依然在我家主人的膝上端坐着。倒是我家主人急忙朝外张望,略显仓皇,仿佛来了讨债鬼一般。可见他是不愿与贺年客把酒言欢的。要说做人乖僻到如此田地倒也算是彻底了。既如此,自己早点出门不就省却许多麻烦了嘛,可他又偏偏没这点勇气。于是便越发暴露其牡蛎本性了。

不多时,女佣进来说是寒月 先生来访。这叫作寒月的男人据说也是我家主人的旧门生,早毕业了,如今混得人模狗样的,比我家主人还阔些。也不知是什么道理,这家伙经常来主人这儿玩。来了之后,净扯些有女人暗恋自己又似乎没有;这世道十分有趣又似乎穷极无聊之类不着边际的奇谈怪论。说完一大堆近乎黄色的疯话和耸人听闻的怪话之后就拍拍屁股走人。至于他为何要特意找干瘪枯萎如我家主人来说这些话,本猫则全然不解。而牡蛎 一般的我家主人者听了他这些话后还时不时地帮腔附和,看着倒也着实有趣。

“啊呀,久违了,久违了。都怪我去年年底活动太多,老想来,老想来,可老也没能朝您这个方向走动啊。”

他用手指捏弄着和服外褂丝绦,故弄玄虚地说道。

“噢,你朝哪个方向走动了呢?”

我家主人脸上一本正经的,用手抻了抻身上那件印着族徽的黑棉布外褂的袖口。这件外褂的横向尺寸略短,故而里面的缎子面旧袄左右各露出了四五分。

“嘿嘿嘿,稍稍不同的方向哦。”

寒月君笑道。

他这一笑不打紧,有一颗门牙豁了一块的窘相可就暴露无遗了。

“你的牙齿怎么了?”

我家主人换了一个问题。

“哦,那是吃香菇闹的。”

“吃什么来着?”

“香菇啊。就吃了一点。在咬香菇的伞盖时,‘嘎嘣’一下就折了。”

“吃香菇豁了门牙,简直是老朽奇谈啊。这事儿或许能成就俳句,却成就不了恋爱啊。”

主人说着伸出巴掌轻轻地拍了拍本猫的脑袋。

“啊,这不就是那只猫咪吗?多壮实呀,一点也不输给车夫家的那只黑猫。真漂亮啊。”

寒月君对本猫大加赞赏。

“是啊,最近长大了不少啊。”

我家主人颇为自豪地答道。同时又“砰砰砰”在我头上拍了好多下。被人夸着心里自然舒坦,可就是脑袋被敲得生疼,不受用。

“前天晚上,我们搞了一场合奏音乐会。”

寒月君又把话头给拽回去了。

“在哪里?”

“地点嘛,您不问也罢。那可是三把小提琴加钢琴的合奏,真过瘾。有三把小提琴一块儿拉,即便水平差点也听得过去了。两位是某处的名门闺秀,我夹在她们中间。我自己也觉得演奏十分成功。”

“噢,那两位小姐是什么人呢?”

我家主人问道,艳羡之情溢于言表。

要说我家主人平日里脸上总是冷若冰霜,犹如枯木寒石一般,其实他于女色一道是从不冷漠的。以前,他曾在一本西洋小说中读到过这么一段:书中某人但凡遇见略有姿色的妇人必定坠入爱河。那作者用嘲讽的笔调写道:仅粗略估算,马路上走过的妇人十有七八都会令他心生爱意。读到此处,我家主人对书中此人大感敬佩,说什么:“真乃性情中人也。”

至于如此好色之徒为何过着牡蛎般的日子就绝非本猫所能理解的了。说他因失恋所致者有之,说他乃胃病之故者有之,还有人说他既无金钱,又没色胆。怎么着都行吧,反正他横竖不是明治史上的大人物,何必细究呢?

然而,他以十分艳羡的神态去打听寒月君的女伴一事倒是千真万确的。寒月君兴致勃勃地用筷子夹起当作点心的鱼糕,用门牙咬下了一半。本猫担心他是否又会掉一颗牙齿,不过这次却安然无恙。

“反正是某大户人家的名门闺秀呗,您不认识的。”

他的回答冷冰冰的,颇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

“原来——”

主人说出这两字后拖腔很长,后面的“如此”却迟迟没有出口——他已陷入了遐想。

此时,寒月君可能觉得时光不早,该收场了,便提议道:“今天天气太好了,先生若是方便的话,我陪您出去散散步如何?旅顺攻克 了,市面上热闹非凡啊。”

然而,从我家主人的脸部表情来看,比起攻占旅顺这一重大胜利来他似乎更关心那两位千金小姐的身世。沉吟片刻之后,他才下定了决心。

“好吧。那就出去走走吧。”

说走就走,连衣服都没换,身上仍是那件印有族徽的黑布外褂和那件本是兄长身后遗物且已穿了二十来年的旧缎面棉袄。虽说那缎面料子是一种叫作“结成”的十分结实的茧绸织物,可也经不起老这么穿。有不少地方已经磨得很薄了,对着太阳都能看清衬里上的补丁针脚了。我家主人是不修边幅的,对他来说,既没有腊月与正月之分,也没有便服与礼服之别。外出时,把双手往袖子里一拢,抬腿便走。到底是没别的服饰可换,还是懒得去换,本猫就不明就里了。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没人以为这也属于失恋后遗症。

他们两人出门之后,本猫便毫不客气地擅自享用了寒月君吃剩下的那半块鱼糕。本猫近来今非昔比,绝非普通的泛泛之猫了。自忖已完全当得起桃川如燕 所言之猫,或偷吃格雷金鱼之猫 了。至于什么车夫家的阿黑,那就更不入本猫之法眼了。所以说享受这么区区一小段鱼糕,估计已没人会说三道四了。何况背着人吃些零食,又不是吾辈猫类所独有的癖性。厨房里帮佣的那娘儿们不就经常趁夫人不在时偷吃点心吗?并且还是个一而再再而三的惯犯。岂止是女仆,就连被夫人吹嘘为接受着上等家教的小家伙们也有着类似的倾向。这不是四五天前的事嘛,两个小家伙老早就醒了,主人夫妇尚在睡梦中时,她们就面对面地坐在餐桌旁了。通常,她们每天早上都会分一点主人所吃的面包,蘸着糖吃。这天早晨糖罐子正好在桌子上放着,连舀糖的勺子都预备好了,但没人像往常那样给她们分糖。那个大一点的孩子就从糖罐里舀出了一勺糖倒进自己面前的盘子里。接着,那小一点的孩子也学着姐姐的样,用同样的方法舀出同样多的糖倒进了自己面前的盘子里。然后,两人瞪起眼睛对视了一会儿,大孩子又舀了一勺糖倒进盘子里。小的那个不甘示弱,也舀了一勺,让自己盘子里的糖与姐姐的一样多。姐姐又舀了一勺。妹妹也加了一勺。姐姐动了糖罐,妹妹就拿起了勺子。就这样你一勺我一勺地两人不停地舀,眼看着每人面前盘子里的糖像小山一样堆了起来,而糖罐里快要连一勺糖都不剩了。可就在此时,主人揉着尚未睡醒的眼睛从寝室里跑了出来,将她们两个好不容易舀出来的糖又统统倒进了糖罐里。

由此看来,人类那源自利己主义的公平观念或许远比吾辈猫类强烈,但就智力而言反倒在吾辈猫类之下。在糖还没堆积成山之前就舔掉它不就行了吗?——本猫真想下场去指导一二,可还是受阻于语言上的隔阂,空怀一腔怜悯之心也只得蹲在饭桶上作壁上观。

不知主人与寒月君到底是去哪里散步的,也不知他们是怎么转悠的,反正那天晚上回来得很晚。第二天主人起来吃早饭,已是九点来钟了。本猫照例坐在饭桶上,看主人一声不吭地吃着杂煮 。只见他吃了一碗又添一碗,吃了一碗又添一碗。那年糕虽然切得很小,毕竟他也吃了六七块了,剩下最后一块时,他嘟哝一声“不吃了”便放下了筷子。如果别人也这样任性的话,他是绝不允许的,可擅长耍户主威风的他自己,却可以若无其事地望着躺在浓汤里又焦又烂的年糕残骸而无动于衷。夫人从壁橱的靠里处拿出了消食酶片放到桌上,主人说:“这个不管用,不吃了。”

“听说这药对于淀粉类食物的消化非常管用的,还是吃了吧。”

夫人力劝道。

“什么淀粉不淀粉的,全不管用。”主人的倔脾气冒了上来。

“你这人真是‘五分钟热度’啊。”

夫人自言自语般地嘟囔道。

“谁五分钟热度了?明明是药不管用嘛。”

“可你前一阵子不还嚷嚷着说‘管用,管用’,每天都吃的吗?”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前一阵子管用,这一阵子不管用。”

主人像对对子似的回答道。

“吃吃停停,再好的药也不会管用的。胃弱可不比别的病,不长期用药是好不了的。”

夫人说着看了一眼端着盘子候在一旁的厨房女佣。

“夫人说得对。您不吃上些日子,怎么知道这药好不好呢?”

女佣无条件地帮腔道。

“多说无益,不吃就是不吃。你们女流之辈懂些什么?少啰唆!”

“女流之辈又怎么了?吃!”

夫人猛地将消食酶片戳到主人跟前,大有迫其切腹之气势。主人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一头钻进了书房。夫人和女佣对视一眼,嗤嗤暗笑。

此时本猫若跟进书房爬上他的膝头,定然大倒其霉。故而本猫悄悄地绕道院子爬上了书房外的檐廊,从移门缝隙处朝里观瞧。只见他翻开了一本爱比克泰德 的书在看着。假如他此时也能像往常一样读得进此书,倒也非同一般了。然而,仅看了五六分钟,他便将书甩到了桌上。“不出山人所料也”——本猫心中暗忖,越发留心其动静。他拿出了日记本,写下了以下内容:

余与寒月散步于根津、上野、池之端、神田一带。于池之端某情人茶屋 前见身穿洒花春装之艺者 拍毽 嬉戏。惜乎其服饰华美而容貌丑陋。与吾家之猫略有几分相似也。

形容别人容貌丑陋又何必拉上本猫垫背呢?本猫若去喜多床 剃头刮脸整饰一番,也未必就输于人脸呀。人类就爱自我陶醉,十分令“猫”讨厌。

拐过宝丹 街角,见前方又来一艺者。此女修身削肩,体态窈窕,容貌姣好,身着紫衫,颇显高雅之风。露白齿笑曰:“源郎,怪奴昨夜太忙……”其声嘶哑,酷似寒鸦,徒有上好风采而嗓音如此不堪亦大煞风景也。所唤“源郎”者何人,余亦懒得回头观望,袖手而上御成道。唯寒月不知何故,做魂不守舍状。

人心最是难测。譬如说,我家主人眼下到底是在生气呢?还是暗自窃喜?抑或是从先哲著作中求得了一丝慰藉?本猫全然不知。是在嘲讽这世道人心,还是自己也想融入其中?是在为无聊之事而大生闷气,还是以超然物外的姿态冷眼旁观?本猫也不得要领。就吾辈猫类而言,是十分简单明了的。想吃吃,想睡睡,生气时就大光其火,伤心时就哭他个昏天黑地。头一件,日记这种没用的东西是从来不记的。因为没这个必要。对于我家主人这种表里不一的人来说,或许是有必要在阴暗的书房里暴露一下从不示人之本来面目的。可到了吾辈猫类这里,日常的行住坐卧、拉屎撒尿全都是真正的日记,用不着大费周折,用另一种方式来保存自己的真面目。有工夫记日记,还不如躺在檐廊上美美地睡上一觉呢。

昨晚于神田某料亭用餐。饮两三杯久违之“正宗 ”,今晨便觉胃中极舒坦。可见晚酌乃治胃弱之最佳良药矣。消食酶片之类全然无用。凭谁说得天花乱坠,无效之药总归无效也。

他猛烈攻击起消食酶片来,其激烈程度就好像一个人在吵架。而今天早上他之所以大发脾气,其真正原因竟在这里露出了马脚。或许人类日记之本色正在于此也亦未可知。

前日闻××君云,清晨断食于肠胃有利,故停二三日早餐,然唯闻腹中饥鸣声声而毫无功效。

又××君忠告曰:酱菜断不可食。依彼之学说,腌渍之物乃一切胃病之根源。不食酱菜便断了胃病之源,故痊愈可期。余谨遵此嘱,已一周未置箸于酱菜却仍不见效,故今日又开此戒也。

请教于××君时,曰唯有腹部按摩一法最为有效。然普通之按摩法全然无益,须用“皆川流”之古法按摩,凡常见胃病经一两次便可根治。据闻,安井息轩 者,亦深爱此法。英雄豪杰如坂本龙马 似也不时接受此法治疗。既如此,余亦即刻赶往上根岸亲身一试。然此按摩法之严酷甚于用刑,所谓非分筋错骨,颠倒腑臓不得治。按摩后浑身无力,软如棉絮,似得昏睡之症,故而仅领教一回便作罢矣。

A君劝余决不可食固体食物。余即以整日饮牛乳尝试之。不料腹中咕咕之声不绝,犹如滚滚洪流奔腾不息,整夜不得安寝。

B君劝余以横膈膜呼吸运动内脏,称如此则肠胃功能自可强健。余亦略试之,然腹中难受至极,甚以为苦。且每每忆及此事而勉力练习之时,亦仅能维持五六分钟而已。然欲不忘此事而一心苦练,则心思全在横膈膜,读书作文皆不可为也。美学家迷亭 见后,讥笑余为“胎气已动之临产男子”,劝余不练也罢。故今日已尽废此法。

C先生云食荞麦面甚好,余即刻轮番食用其汤面与蒸面,然除得腹泻之外竟毫无功效。

为治愈胃弱之症,年来余已遍试各法,均不见效,而昨夜与寒月同饮三杯“正宗”却甚有疗效。现决定日后每晚饮上二三杯。

这一决定肯定也长久不了的。我家主人的心思如同本猫的眼球,总是变幻无常。无论做什么,他都只有五分钟的热度。在日记中他是如此担心自己的胃病,可在人前总要打肿脸充胖子,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前些日子,有一位学者朋友来访,他从某种特殊的视角出发,论述了所有疾病都是祖上的罪孽和自身的罪孽所带来的报应。他似乎是对此做过深入的研究,说起来条分缕析,头头是道。可怜我那主人既没有反驳他的头脑,也不具有相应的知识。但由于自己正深受胃病之苦,似乎不极力争辩一下就太没面子了。于是他便说道:“你的说法自然不无道理,可托马斯·卡莱尔 也患有胃病的哦。”

仿佛因为卡莱尔有胃病,故而自己得胃病也成了件极有面子的事情,简直是牛头不对马嘴。他那学者朋友听了立刻驳斥道:“即便卡莱尔有胃病,可得胃病之人也未必都能成为卡莱尔吧。”

主人哑口无言。

如此看来,尽管主人虚荣心极强,其实内心还是希望没有胃病的,可因此又说什么从今晚开始每天要小酌几杯云云却又显得滑稽可笑。细想起来,他今天早上杂煮吃那么多,或许就是昨晚跟寒月君同饮“正宗”的成果吧。想到此间,本猫食指大动,也想去尝尝那杂煮了。

尽管身为猫类,本猫吃东西却从不挑三拣四。因本猫既没有车夫家阿黑那种远征深巷鱼摊之神勇,更不像胡同里二弦琴 师傅家小花妹妹那样,有着可讲究奢华的身份,故而不吃的东西极少。家里小孩子掉落的面包屑也吃,糕饼点心也尝。酱菜虽不可口,为了有所体验,本猫也嚼过两块萝卜干。遍尝之后本猫便发现了一件咄咄怪事:原来许多东西都是能吃的。那种这也不爱吃,那也不喜欢之类的奢侈任性之话,岂是寄身于教师家之猫所该说的?听我主人说,法兰西国有个叫作巴尔扎克的小说家。那可是个穷奢极侈的家伙——不过他的奢侈不在于口腹之欲,他是小说家嘛,奢侈起来也是在文章上奢侈的。

有一次,巴尔扎克要给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取个名字,这个那个地想了好多个,却没一个中意。恰好有朋友来玩,他们便一同出门散步了。那朋友是被他拖上街的,自然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其实,巴尔扎克出来散步的目的就是想寻访个好名字,故而他走在街上眼睛里没有别的,只有店铺招牌。然而,走了好一阵子依然没发现令他满意的名字。于是他就拖着朋友一个劲儿地猛走。那朋友不明就里,也只好跟着。如此这般,他们竟然从早到晚地在巴黎逛了整整一天!最后,在归家途中,有一家裁缝店的招牌映入了巴尔扎克的眼帘。定睛一看,那招牌上写的店名是“玛卡思”。巴尔扎克拍手叫道:“就是它了,就是它了!玛卡思,好名字。再冠以Z字,就十全十美了。嗯,一定要加Z字,不加不行。Z.Marcus,绝妙的好名字。我自己生造出来的名字即便已经觉得很好,可总有做作之嫌,总难以达到浑然天成的境地。这下可好了,总算有个好名字了。”

他只顾独自雀跃,却将拖累朋友之事忘到了九霄云外。仅仅是为了给小说中的人物取个名字,竟会大费周章地在巴黎探访一整天。能够如此奢侈固然是好,而有着牡蛎般主人的本猫,是绝对不会有如此之奢望的。只要能吃,什么都行——本猫之所以有如此平和的心态,实在也是境况使然啊。所以说,本猫眼下想吃年糕,也决非什么奢侈的要求,完全是出于“趁自己还什么都能吃的当儿就吃点吧”的考虑;是因为想到了“主人吃剩下的年糕说不定还在厨房里呢”的缘故。……闲话少说,待本猫去厨房看来。

今天早上看到的那块年糕依然黏在碗底,连颜色也跟今天早上看到时一模一样。老实说,年糕这东西,本猫迄今为止还一口都没尝过呢。观其外表,味道似乎是不错的,却又多少有些瘆人。本猫用前爪将搭在上面的菜叶扒拉开。举起前爪来一瞅:沾了点年糕表皮,黏糊糊的。放到鼻子跟前一嗅:颇有些将锅底饭盛到饭桶里去时的香味儿。

吃,还是不吃?——本猫环顾四周,颇为踌躇。也不知算是幸还是不幸,此刻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厨房女佣在拍毽子玩——无论岁末新春,她的脸上总是那么一副死样。小家伙们在唱“小兔子别乱讲 ”。要吃的话就在当下。倘若错过了当下这么个绝佳时机,恐怕到明年此刻为止是无缘得尝年糕之滋味的。

刹那间,本猫悟出了一条真理:“天赐良机会让所有的动物做出他们本不愿做的事情来。”

说实话,本猫也并非特别想吃年糕。不,不仅是不特别想吃,而且是越细看那碗底的模样就越觉得瘆得慌,根本没有食欲。倘若此刻厨房女佣推门进来,或者从里屋传来小家伙朝此处走来的脚步声,本猫便会毫不惋惜地丢下此碗的,并且直到明年今日恐怕都不会再想起年糕的吧。

然而,偏偏谁都不来。不论本猫内心如何纠结,还是没人来。

“还不快吃?还不快吃?”——心里有声音在不停地催促着。本猫打量着碗里的年糕,心里却念叨着“快来个人吧”。可事实上还是连鬼都没来一个。忍无可忍了,看来本猫是非吃不可了。最后,本猫像是要将全身的重量都掷入碗底一般扑上前去,张嘴咬住了那年糕一寸光景。

按说如此用力去咬,一般的东西都能咬断的。但此刻却令本猫大吃一惊!就在本猫觉得已经咬得差不离并要松开牙齿时,发现牙齿竟拔不出来了。想要重咬一遍,嘴巴又动弹不了。当本猫意识到年糕原来是个邪魔之物时,为时已晚矣。

犹如深陷泥沼之人愈是急于拔腿就陷得愈深一般,本猫也愈咬嘴里愈重,牙齿愈发地无法移动。要说这年糕,嚼头倒是有些嚼头的,但也唯其如此使本猫陷入了无可自拔的境地。美学家迷亭先生曾评价我主人为“优柔寡断之人”,说得太对了,真可谓是一语中的。这年糕也跟其主人一样,十分的“寡断”。如同以三除十 ,那是除到天荒地老也是除不尽的。值此万分苦恼之际,本猫于不知不觉之中悟到了第二条真理:“所有的动物都可凭直觉来预测事物稳妥与否。”

尽管真理已发现了两条,可年糕仍牢牢地黏在牙上,故而毫无愉悦、得意之感。牙齿被年糕死死地钳住,像要被拔掉一般疼。若不快点咬断年糕并逃之夭夭,那厨房女佣恐怕就要来了。小家伙们已不唱歌了,她们一定正在朝厨房跑来。万分苦恼之际,本猫“呼呼”地挥舞起尾巴来,但依然无济于事,将耳朵竖起来翻下去地重复了好多次也全然无效。想想也是,耳朵与尾巴跟那年糕又有何相干呢?也就是说,白摇、白翻了。想通了这一点,本猫也就不折腾耳朵和尾巴了。此时,本猫终于认识到:只有借助前爪之力才可将年糕扒拉掉。于是,本猫首先抬起右前爪在嘴巴四周抹了一圈。然而,事情远非一抹便可解决的。接着,本猫伸出左前爪,以嘴巴为中心快速地画了一个圆。然而,这种鬼画符般的咒法也同样不能降魔驱鬼。本猫心里明白:此时决不能急躁,一定要有耐心。于是左右前爪交替出动。可牙齿仍深深地陷在年糕之中。

啊,真麻烦!——本猫同时使出了双足。不料此时有一件不可思议之事发生了:本猫竟能仅靠两条后腿站立起来了。恍惚间,本猫觉得自己似乎不是猫了。然而,是猫也好,不是猫也罢,如今还能顾得上这些?重要的是在战胜这年糕魔鬼之前不能停止斗争。本猫斗志昂扬,双足在脸上一通胡抹乱划。然而,由于前爪运动过猛导致重心偏离,眼看着就要跌倒。每当要跌倒之时,为了保持平衡,后腿就必须加以调整,而要加以调整就不能老待在一个地方不动。于是,本猫就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在厨房里蹦跳个没完。原来本猫也能如此灵巧地站立啊——刚想到这里,第三条真理也蓦地浮出了脑海:“临危之际,能为平日之所不能为,此乃天佑之谓也。”

正当得享天佑之本猫与年糕之魔作殊死拼搏之际,从里屋依稀传来了脚步声。在此紧要关头,若有人前来打扰岂非糟糕至极。于是本猫便愈发踊跃地在厨房里乱蹦。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啊,“天佑”到底还是差那么一点,真是功亏一篑啊!最后,本猫终于被小家伙发现了。

“看呐!猫在吃年糕跳舞呐。”

嚷嚷声那叫个大呀。

第一个听到这嚷嚷声的就是厨房女佣。她将羽毛毽子和拍子一扔,“啊呀呀”地大叫一声,不顾三七二十一就从厨房后门口蹿了进来。身上穿着印有族徽之绉纱礼服的夫人发话道:“这猫真讨厌。”

连主人也从书房跑了出来,破口大骂道:“混蛋!”

只有小家伙在一旁嚷嚷着“好玩呀,好玩耶”。

随后,这些人便不约而同地“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本猫恼羞成怒,苦不堪言,却又不得不继续蹦下去,真是要命。就在大家的笑声终于低落下去的时候,那个五岁大的小女孩说了声“妈,这猫也太逗了”,于是,势如回什么于既倒 ,又掀起了一阵爆笑。虽说本猫也见识过人类缺乏同情心之所作所为,但还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不可原谅。

此时,“天佑”终于消失殆尽,本猫重又回到了四脚着地的常态。山穷水尽,一筹莫展,丑态毕露,直翻白眼。要说还是主人有恻隐之心,他似乎觉得见死不救也太不够意思了,便吩咐厨房女佣道:“好了,你去帮它把年糕拿掉吧。”

女佣看了夫人一眼,那眼神似乎在问:“不想看它再蹦跶一会儿?”

夫人倒是想看,可也并不想看我跳死,所以她不吭声。

“快帮它拿掉吧。会死的。”

主人再次回头看了看女佣。

于是,那女佣便像梦里吃大餐中途被人叫醒了似的,一脸丧气地走过来,捏住了年糕死命一拽。尽管本猫不是寒月君,可也觉得门牙全被撅断了一般。不是疼不疼的事,你想想,深深地扎入年糕之中的牙齿被人毫不容情地死命一拽,受得了受不了?就在本猫体会到第四条真理“所有的安乐都出现在艰难困苦之后”,并朝四周东张西望之际,家人们已全都回里屋去了。

出了这么个洋相,再待在家里与女佣猫脸对人脸的也实在是窘得慌,倒不如去胡同里二弦琴师傅家看望一下小花妹妹,好歹也散散心。

对!就是这么个主意。

于是本猫便出厨房直奔后门。

小花妹妹的美貌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吾辈是猫,这一点也不假,却也并非不解风情。故而在看到主人愁眉不展,或遭女佣臭骂之后,本猫定要去会一会这位异性朋友,与她神聊一番的。如此,心情便会不知不觉地好转起来,之前的种种担心、烦恼会统统忘掉,如同重获新生一般。可见异性的魅力的确是非同凡响的。

“不知小花妹妹是否在家啊”——从杉树篱笆的隙缝朝里张望,只见小花妹妹正有模有样地坐在檐廊上呢。眼下正值新年,她戴了一条新项链。她弓背端坐着,其弧度恰到好处,极尽曲线之美,真是难以言表。那种尾巴弯弯之温婉、玉足折叠之端庄,以及不无抑郁地轻耸俏耳之风情,简直叫“猫”无法形容。尤其是她虽身处和煦阳光之中,温暖舒适,却依然稳重自矜。然而,尽管她端庄娴静,毫无轻浮举动,可她一身天鹅绒般的毛皮却依然在春日阳光之下无风自动,熠熠生辉。本猫神魂颠倒地瞻仰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后,便低声喊道:“小花妹妹,小花妹妹。”

并举起前爪朝她招了招。

“啊呀,原来是先生来了。”

小花妹妹跳下檐廊,跑了过来。挂在红色项链上的小铃铛“丁零零”地响了起来。

过年的时候还给挂铃铛,铃声真好听啊。——正当本猫感叹之际,小花妹妹已经来到了我的身边。

“先生,恭贺新禧。”

她将尾巴朝左边摆了一下。

吾辈猫类在见面打招呼时,是要将尾巴笔直竖起再向左边摇摆的。

街坊邻居之中,称呼本猫为“先生”的,也仅有小花妹妹一个而已。正如本猫早已声明过的一般,本猫迄今为止还没有名字,但由于寄居于教师之家,总算有小花妹妹出于敬重之心,称本猫为“先生”。而本猫被人称作“先生”倒也并不反感,于是就异常爽快地连声答应了。

“新年好!你打扮得可真漂亮啊。”

“嗯,是去年年底师傅给买的。不错吧?”

说着,她便“丁零零”地摇晃着展示给我看。

“这铃声果然是悦耳动听啊。像我这样的,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精美之物呢。”

“看您说的,大伙不都挂着嘛。”

她又“丁零零”地晃了几下。

“好听吧,真开心啊。”

“丁零零、丁零零”不停地摇晃着。

“看来,你家师傅非常喜欢你啊。”

比照一下自身境遇,本猫实在难抑暗自羡慕之意。

小花妹妹是极为淳朴的,听了我这话便答道:“这倒是真的,简直拿我当自己的孩子看待了。”

说完,便天真烂漫地笑了,脸上一片灿烂。

别以为猫不会笑哦。人类总以为除了自己就再没有会笑的动物了,真是大错特错。吾辈猫类笑的时候,仅将鼻孔张成三角形,并使喉结微微发颤,故而人类察觉不了。

“你主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啊哟,什么‘主人、主人’的,多别扭啊 。就是师傅嘛,教二弦琴的师傅。”

“这个我也知道啊。我问的是身份。以前一定是很阔的吧。”

“嗯,嗯。”

“念君有如姬小松,纵使千年长相守……”

隔扇里面传出了师傅弹琴唱曲的声音。

“好听吧。”

小花妹妹扬扬得意地说道。

“好听是好听,可听不懂呀。这叫什么曲子来着?”

“哎?这个?不就是那个嘛。师傅最喜欢唱了。……师傅都六十二岁了,身体硬朗吧。”

六十二岁还活着,还能说不硬朗吗?本猫“嗯”地应了一声。虽说这样的回答有些不着调,可又想不出更妙的,也只能将就了。

“您别看她现在这样,出身高贵着呢。她总这么说的。”

“是吗?什么出身?”

“据说是天璋院 之御祐笔 之妹妹的婆家妈妈的外甥的女儿。”

“哎?是什么呀?”

“就是天璋院之御祐笔之妹妹的婆家的……”

“哦。稍等,稍等。原来是天璋院的妹妹的御祐笔的……”

“错了,错了。是天璋院的御祐笔的妹妹的……”

“明白,明白。不就是天璋院吗。”

“嗯。”

“御祐笔,对吧?”

“对。”

“婆家的……”

“是妹妹的婆家的。”

“哦,我搞错了。是妹妹婆家的……”

“妈妈的外甥的女儿。”

“妈妈的外甥的女儿,是吧?”

“嗯,明白了吧。”

“不明白,太乱了,一头雾水。一句话,到底是天璋院的什么人吧?”

“您可真不开窍啊。就是天璋院之御祐笔之妹妹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儿嘛。我不是早说过了吗?”

“这一点,我已十分明白了。”

“明白了这一点不就行了吗?”

“嗯,倒也是。”

没办法,本猫只得举手投降。在某些场合,我们猫类是不得不说些“合理”的谎言的。

此时,隔扇里面的二弦琴琴声戛然而止,随即便传来了师傅的呼唤声。

“小花,小花,开饭啦。”

小花妹妹十分高兴地说:“听,师傅在叫我了。我回去了,可以吗?”

说“不可以”看来也是无济于事的。

“那么就再见了。有空再来玩。”

说完,她“丁零零”地跑开了。然而,跑到檐廊跟前,又突然折了回来。

“我说,你的脸色很不好啊。出什么事了吗?”

小花妹妹露出了十分担心的神情。

本猫当然不能将吃年糕跳舞之事如实相告了。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思考了一些问题,有些头疼。想到跟你说说话或许就会好的,就跑来了。”

“哦,是这样啊。多保重。再见。”

她多少显露了那么一点点的依依不舍之情。

于是,本猫便恢复了之前的精神头,心里也畅快了许多。

回去时,本猫想横穿茶圃抄近道回家。当本猫踏着路上刚刚开始融化的霜粒来到竹篱笆的破洞处探头一望,只见车夫家的阿黑正站在枯菊之上弓着背打哈欠呢。近来本猫见到阿黑已不怎么惧怕了,但也懒得跟他搭话,故而想来个视而不见,悄悄溜走。然而,阿黑那脾气,见别人不将他放在眼里那可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

“喂,你这只无名之猫,最近好像抖起来了嘛。就算你是在教师家里吃饭的,也用不着这么神气活现吧。我说,目中无人可不太好吧。”

看来,本猫已然出名这事儿,阿黑还一无所知呢。想跟他说道说道吧,可他又是个不懂得高下的家伙。于是本猫觉得还是敷衍他几句,早点脱身为上。

“哦,是阿黑君啊,新年好!你还是这么精神抖擞啊。”

说着,本猫便竖起尾巴往左摆了一下。阿黑仅将尾巴竖了起来,并不摆动还礼。

“好什么好?新年就好了吗?新年就好的话,你小子不就一年到头都好了吗?告诉你,小心点!你这个风箱脸的蠢货 。”

“风箱脸”什么的好像是句骂人的话,可本猫不太明白。

“请教一下。‘风箱脸’一词有何深意?”

“啊,你小子被人骂了,还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真拿你没辙。所以说你是个‘新年脑残’ 嘛。”

“新年脑残”这个词倒是颇有些诗意的,但其含义似乎比“风箱脸”更难以理解。有心讨教一二以备参考,可鉴于此君决不会有什么清晰明了的答复,本猫也只得与他一声不吭地这么对峙着了。

正当多少有些尴尬的当儿,忽听得阿黑家的车夫老婆高声骂道:“啊呀,柜上的大马哈鱼不见了。不好了,不好了。肯定又是那个黑畜生叼走的。真是只挨千刀的死猫。这次回来,一定要给你好看!”

车夫老婆的怒骂声肆无忌惮地震颤着初春那悠闲的空气,将优雅的“天下太平,枝叶不动” 之氛围一下子弄得俗不可耐。

阿黑一脸的蛮横,意思是“你爱骂就尽管骂去吧”,随即将四方形的下颚往前一努,仿佛在说:“怎么样?你听到了吧!”

刚才只顾跟他拌嘴没怎么细看,直到此刻本猫才发现阿黑脚下躺着一段马哈鱼骨头,值个二钱三厘光景,满是泥污。

“您可真是英雄本色,不减当年啊。”

本猫忘却了刚才的话不投机,情不自禁地献上了由衷的赞叹。然而,仅靠这么点谄媚之词,阿黑是不会转怒为喜的。

“你懂什么?什么叫‘英雄本色’?一两段马哈鱼,算得了什么呢?别门缝里瞧人好不好。再怎么说,我也是车夫家的大老黑嘛。”

说着他举起右前爪倒挠了下肩头——相当于人类撸袖管吧。

“您是阿黑君嘛,打一开始我就知道的嘛。”

“既然知道,还胡说什么‘不减当年’这样的屁话,算是怎么回事?”

他气势汹汹,不依不饶,大有寻衅挑逗意味。倘若是人类,肯定是要揪住胸脯好一阵推搡了。“这下可糟了”——本猫心里不免有些打鼓。可就在此时,车夫老婆的大嗓门又响起来了。

“西川 掌柜的,喂,西川。有事找你,听见了吗?割一斤牛肉过来。听见了?一斤牛肉,挑软乎点的。”

车夫老婆的牛肉订货声打破了四邻之沉寂。

“嗨,一年也就吃一次牛肉,用得着这么大声吆喝吗?才一斤牛肉就要朝街坊邻居炫耀了,这娘儿们可真叫猫受不了。”

阿黑嘴里冷嘲热讽着,四脚用力撑地,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本猫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默不作声地傻愣着。

“才一斤,这哪够啊?算了,也不管那么多了,先得着吧,早晚吃了它。”

好像那一斤牛肉就是为他预订的一样。

“可喜可贺。这下您可以大饱口福了。”

本猫只想尽快打发他回去。

“关你屁事!谁要你多嘴?死去!”

说着他突然转身连霜带土地用后腿蹬了本猫一身,将本猫吓得魂飞魄散。正当本猫抖落身上尘土的当儿,阿黑钻过篱笆洞,早已不见了踪影。看来他是去锁定西川家的牛肉了吧。

回到家里时,客厅里欢声笑语的,一派十分难得的阳春景象,连主人的笑声也豪放异常。

“怪哉!”——本猫从敞开着的檐廊处进了屋,走近主人身旁一看,原来是来了一位生客了。那人梳着漂亮的分头,上穿印有族徽的棉布外褂,下身套着一条小仓料子 的棉布裙裤,极方正的读书人模样。主人的手炉旁,春庆漆 的烟盒旁放着一张名片,上写着:

兹介绍越智东风君趋谒

水岛寒月

本猫这才得知来客的姓名以及他是寒月君的朋友。只因本猫中途到场,不明宾主间的谈话脉络,猛一听有些摸不着头脑,可听那意思,似乎是在讲本猫前面提到过的那位美学家迷亭君的事情。

“他说了,有个好‘趣向’ ,你一定要来的。”

客人不动声色地说道。

“什么意思?去西餐店吃顿午饭,还有什么‘趣向’吗?”

主人续水后将茶盏推到客人跟前。

“怎么说呢?他所谓的‘趣向’我当时听了也不甚明了,鉴于他的为人做派,心想或许是有什么好玩的事吧……”

“哦,那么,您跟他一起去了吗?”

“去了。那可真叫人大开眼界啊。”

主人闻言便拍了一下趴在他膝头上的本猫的脑袋,好像是“这下你领教了吧”的意思。不过,本猫的脑袋有点疼。

“又是什么无聊的恶作剧吧。那家伙的老毛病了嘛。”

主人立刻想起了“安德烈·德尔·萨托事件”。

“嗯嗯,他说‘我们点些非同一般的东西来尝尝吧’。”

“吃了什么东西了?”

“他先是看着菜单,这个那个地聊了一通西洋菜。”

“哦,是在点菜之前吗?”

“是啊。”

“然后呢?”

“然后,他便扭头看着侍者说‘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啊’。那侍者不甘示弱地答道‘有鸭胸脯肉、小牛排等,您看如何?’他老先生说‘我们可不是为了这种“月例” 才特意到这里来的’。然而,那侍者不知道他说的‘月例’是什么意思,只得尴尬着脸不吭声。”

“可不是嘛。”

“接着他便转向了我,说‘我说,一到法兰西或英吉利,什么“天明调”“万叶调” 啦都有得吃,可在日本就不行喽,无论走进哪家饭店,总是老一套,简直叫人不想去西餐馆了’。口气别提有多大了。——对了,他老先生出过洋吗?”

“什么?您说迷亭吗?他哪去过啊。不过呢,他既有钱又有闲,要是想去的话倒是随时都能去的。他这么说,估计也就是把将来要去之事当作已经去过来说的一种俏皮话罢了。”

主人自以为此话说得甚妙,说完后便“抛砖引玉”似的自己先笑了起来。但客人却似乎并不买账,没跟着笑。

“是吗,我还以为他什么时候又去溜达了一圈回来了呢,听得可认真了。因为他还活灵活现地讲了一通蜒蚰汤、炖青蛙什么的古怪菜,以为他刚看了来呢。”

“道听途说的野话吧。他可是撒谎从不打草稿的嘛。”

“估计就是这么回事吧。”

说完,客人便端详起花瓶里的水仙花来了,脸上略带不无遗憾之神态。

“所谓的‘趣向’,就是这个吗?”主人紧追不放地问道。

“哪能呢?这才开了个头,正文还在后面呢。”

“哦——”

主人插入了一个表示好奇的感叹词。

“接着,他改用商量的口气说:‘蜒蚰、青蛙什么的,反正是想吃也吃不到的,这样吧,退而求其次,来点橡面坊 ,你看怎么样?’我也是一不留神,就应了一句:‘未尝不可。’”

“啊——橡面坊?这可有点怪了。”

“可不是吗?怪得不行。他老先生说得一本正经的,我一点也没提防。”客人像是在为自己的疏忽大意而道歉似的。

“接下来又怎么样了呢?”

主人无动于衷地问道。对于客人的歉意不表示一丁点同情。

“接下来?接下来他就对侍者说:‘喂,来两份橡面坊。’‘是“橡面条” 吗?’侍者反问道。他老先生便以更为严肃的表情纠正道:‘非橡面条,乃橡面坊也。’”

“果真有‘橡面坊’这道菜吗?”

“这个嘛,我虽然也觉得有些怪,可那会儿他老先生一味儿地沉着冷静,又是个西洋通,再加上我那时确信他刚刚出洋回来,心想他说的一定没错,于是就帮腔教育那侍者道‘是橡面坊,是橡面坊’。”

“侍者又怎样呢?”

“那侍者嘛,现在想起来也是挺滑稽的,他想了一会儿说道:‘真不凑巧,今天没有橡面坊,要是橡面条的话倒是马上就能给做两份的。’先生一听,便露出十分遗憾的神情来,说道:‘要是这样说,我们来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呢?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让我们吃上橡面坊呢?’说完便塞给侍者两角钱银币,侍者说:‘那么我就先去跟大厨去商量一下吧。’于是他便跑里间去了。”

“完全是一副非橡面坊不吃的做派啊。”

“不多会儿,侍者出来了,说道:‘真是对不住了,做您点的菜,得多花时间。’迷亭先生一听,不慌不忙地说:‘大过年的,反正我们也没什么急事,只要能吃上,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呗。’说完就掏出一支雪茄,吞云吐雾起来了,我也只得从怀里拿出《日本新闻》读了起来。于是,侍者又跑后厨商量去了。”

“这菜做起来还真费事啊。”

我家主人听得津津有味,如同读战地快讯 一般,还将身子往前挪了挪。

“过了一会儿,侍者又出来了,十分抱歉地说,最近橡面坊的原料断货,即便去龟屋和横滨的十五番 也都买不到,真是太不凑巧了。迷亭先生听了便道:‘这便如何是好?特意上这儿来了,结果却是这样啊。’他看着我翻来覆去地念叨这两句话。我也不能一声不吭啊,便附和道:‘真是遗憾,遗憾至极。’”

“理所当然嘛。”主人表示赞同。至于什么“理所当然”,本猫就不懂了。

“这时,那侍者似乎也觉得挺过意不去的,说道:‘日后食材到了,再请二位赏光吧。’先生问他‘要用什么食材呢?’侍者嘿嘿嘿地一个劲儿笑,却不回答。‘食材就是日本派 俳人吧?’先生追问了一句之后,侍者竟然答道:‘正是。就因为是这个,所以近来哪怕跑到横滨也买不到的,真是抱歉得很啊’。”

“哈哈哈,他的包袱到这时才抖出来。真是太好笑了。”

主人用从未有过的响亮嗓音大笑了起来。笑得膝头乱晃,连本猫都差点掉了下来。

他笑得那叫一个欢畅。很明显,他是得知上“安德烈·德尔·萨托”之当的人并非只是他一个才突然变得如此开心的。

“之后,我们便来到了大街上,迷亭先生扬扬得意地说:‘怎么样?很成功吧。“橡面坊”的那段有趣吧。’我说了声‘佩服之至’就跟他分道扬镳了。那会儿早过了吃午饭的钟点,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这不是消遣人嘛。”

主人这才表示了同情。对此,本猫也并无异议。

两人的话头断了,一时间只有本猫咽喉之中的咕咕声传入宾主的耳朵里。

东风君将放冷了的茶一口喝干,一本正经地说道:“其实,在下今日登门拜访,是有事相求于先生的。”

“哦,有何贵干?”主人也同样不甘示弱。

“正如您所知,在下喜好文学、美术……”

“风雅得紧啊。”主人就势奉承道。

“前些天,几个同好聚集在一起,成立了一个朗读会。打算以后每月举办一次活动以便深入该方面的研究。第一次朗读会已于去年年底举办过了。”

“既然是朗读会,那就是有腔有调地念一些诗歌文章之类的活动了,请问你们具体是怎么开展活动的呢?”

“先从古典佳作起步,以后会朗读同人们的作品。”

“所谓古典佳作,是否就是白乐天的《琵琶行》之类?”

“不是的。”

“那么就是芜村 的《春风马堤曲》之类的?”

“也不是的。”

“那你们朗读些什么呢?”

“上次搞的就是近松 的殉情剧。”

“近松?就是那个净琉璃 的近松吗?”

哪里还有第二个近松呢?说到近松,当然就是戏曲家近松了。连这个也要问,真是个傻帽——这念头刚一冒出来,浑然不知的主人却地道地抚摸起本猫的脑袋来了。如今这世道,被斜乜了一眼便以为有人在暗送秋波的也大有人在,这么点阴差阳错又何足怪哉?故而他要抚摸就随他摸去,又干本猫何事。

“是的。”

东风子 应了一声便打量起主人的脸色来。

“那么,是一个人朗读呢?还是分配了角色朗读?”

“是分了角色,对口朗读的。这样做,也是旨在尽可能对剧中人物注入感情。以充分表现人物性格为第一要义嘛。不仅如此,我们还用上了手势和身段。念白之时力求体现时代风貌,无论小姐还是童仆,都要使之活灵活现。”

“如此说来,简直跟演戏一般无二了嘛。”

“是啊,只是没穿上行头,没摆上布景而已。”

“冒昧地问一句。你们的这次活动,成功吗?”

“嗯,就第一次活动而言,我觉得还算是成功的吧。”

“那么,你们上次搞的那个殉情之作,具体是……”

“哦,就是船家载着客官前往芳原 而去那段。”

“啊,那可是非常见功底的一幕啊。”

不愧为教师,什么都懂——主人微微地偏过脑袋拿出了行家的派头。鼻孔中喷出的“日出”浓烟从本猫耳旁掠过旋到了脸上。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出场人物就是客人、船夫、花魁、侍女,还有鸨母和检番这么几个。”

东风君满不在乎地说道。

主人听到“花魁”时眉头微皱,而听到下面的侍女、鸨母、检番后就直接提问了,可见他对于这些专业用语毫无基本知识。

“所谓侍女,就是妓院里的下女吧。”

“这个嘛,我尚未深入研究,只知侍女是茶屋里的女侍,而鸨母估计就是侍女屋里的助理吧。”

东风子刚才还在说什么要念出人物特色来,可他自己似乎对于鸨母和侍女的身份也不甚了了。

“是这样啊。既然侍女是属于茶屋的,那么鸨母就是栖身于妓院的了。还有,那称作‘检番’的,到底是人呢?还是某种场所呢?要是人的话,又是男是女呢?”

“我觉得检番应该是男人。”

“所司何职呢?”

“这个嘛,倒还没有调查清楚。回头我就去查一下。”

既如此,那天的对口排练估计也只是牛头不对马嘴的瞎胡闹了——本猫抬头瞄了主人一眼。谁知主人的脸上竟是出乎意料的认真严肃。

“朗读者除了你之外,都有些什么人呢?”

“五花八门。演花魁的是法学士K君,他留着胡子,念起花旦那娇滴滴的念白来真是妙不可言啊。再说戏里还有花魁腹内绞痛一节……”

“朗读时也非要腹内绞痛吗?”主人有些担心地问道。

“那是自然,脸部表情岂容草率!”东风子将艺术家的谱儿摆得足足的。

“那么,‘痛’得好吗?”主人说了一句妙语。

“第一次嘛,自然是很难‘痛’好的。”东风君也回了一句妙语。

“您扮演什么角色呢?”主人问道。

“我吗?是船夫。”

“啊,您演船夫——”

言外之意是:你要是也能演船老大,那么我就能演个检番什么的了吧。

“恐怕有点够呛吧。”他随即便说出了心里话,连一点捧场的意思也不带。

不过东风君并不着恼,他依然不动声色地说道:“然而,就是由于我这个船夫角色,将好端端的一个活动弄得虎头蛇尾了。事情是这样的,会场隔壁住着四五个女学生,她们不知从哪儿听到了那天我们要举办朗读会的消息,就跑到会场的窗边来旁听。我以船夫的腔调念起台词,好不容易摸着了调门,觉得往下就顺畅了,正当暗自得意的当儿……怎么说呢,或许是我的身段过火了一点吧,那些一直强忍着笑的女学生竟一齐哈哈哈地爆发了起来。唉,要说惶恐也真是惶恐,要说害臊也确实害臊,总之,被拦腰斩断之后,后面就再也撑不下去,只得草草收场了。”

声称“成功”的第一次朗读会都是如此光景,那么倘若“失败”的话又还能怎样呢?稍一想象,便难免失笑。本猫振动起喉结,嗓子眼儿里发出了咕咕之声。此时,主人愈发温柔地抚摸起本猫的脑袋。嘲笑别人后能得到主人的恩宠自然不坏,却又不免心里发毛。

“这可真是飞来横祸啊。”新年新春的,主人却说了句丧气话。

“从第二次活动起,一定要加倍努力,发扬光大。今天登门拜访其实也正为此事,我们希望先生您能够入会并予以鼎力相助。”

“我可是绝演不来什么腹内绞痛的呀。”

凡事都持消极态度的主人劈口回绝。

“哪里话来,不必演什么肚子疼的。喏,这便是声援者名单。”

说着他从一个紫色包袱里郑重其事地取出一个小册子,打开后,铺在主人的膝盖前。“希望您在这上面签名盖章。”

本猫探头一瞧,见上面像模像样地写了一长串正走红的文人学者的大名。

“哦,倒也不是不能成为声援者,想问一下,成了声援者之后会有怎样的义务呢?”

牡蛎先生十分谨慎。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义务,只要签下您的大名,略表赞许之意也就行了。”

“既如此,我就加入吧。”

得知并无义务之后,主人陡然轻松愉快起来,他脸上的神色表示:只要没我的责任,哪怕是造反的联名状我也签。更何况能够置身于知名学者之列——虽说仅仅是嵌个名字进去而已,对于从未遇到过如此好事的主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无上的荣光,难怪他应允得如此爽快了。

“请稍等一下。”

主人起身去书房拿印章,本猫则“吧嗒”一声掉到了榻榻米上。

东风子抓起果盘里的一块蛋糕塞进了嘴里,闭着嘴一阵咀嚼,颇有些噎得慌,直令本猫回想起了早上的“年糕事件”。

主人拿着印章从书房里出来之际,也正是蛋糕落到东风子胃里之时。不过主人好像并未发觉果盘里少了一块蛋糕,倘若发觉,本猫定是第一嫌疑矣。

东风子回去之后,主人便踱进了书房,往桌上一看,见放着一封迷亭先生的书信,也不知是何时来的。

“恭贺新禧,大吉大利……”

如此毕恭毕敬的开头倒是前所未有的啊——主人心想。

迷亭先生的来信几乎都不怎么正经,例如,前些天的来信中就有这样的句子:“自此以后,便再没邂逅可为之钟情之妇人,亦未曾收到任何名媛佳丽之情书,只是百无聊赖地打发时光而已,还望勿念为盼。”

与之相比,这封贺年之信倒是合乎常规,实属意外。

“与吾兄之消极主义相左,在下欲以积极主义方针来迎接此次千古未遇之新年 ,每天每日都忙得不亦乐乎。故本想登门道贺也终于未能成行,还望见谅……”

这是自然,那么贪玩的他,在新年里还能不忙吗?定然是忙得不亦乐乎的——主人内心十分认同迷亭君的说法。

“昨日偷得一时之闲暇,意欲招待东风子品尝橡面坊,无奈因食材告罄而未能如愿,实乃遗憾之至矣。……”

嗯,差不多就要故态复萌了——主人默然微笑。

“明日须赴某男爵之歌留多会 ,后日有美学协会之新年宴会,再后日有鸟部教授欢迎会,再再后日是……”

真啰唆——主人将他一连串的活动安排直接跳过了。

“如上所述,谣曲会、俳句会、短歌会、新体诗会,凡此种种各会接踵而至,近日内,在下势必马不停蹄地忙于多方应酬,故不得已而以贺年之书替代登门志贺之仪,不恭之处万望见谅。……”

原本就用不着来嘛——主人对着书信回答道。

“下次光临寒舍之际,意欲与尊驾共进晚餐,畅叙契阔之情。其实,鄙厨亦并无山珍海味,时下所念,似亦可以橡面坊进献。……”

又想用橡面坊来耍人了,真是无礼的家伙——主人脸上略呈愠色。

“然而,因近来橡面坊食材断货,如若不及准备,其时或将以孔雀之舌而代之。……”

还有两手准备呐——主人来了读下去的兴趣。

“诚如吾兄所知,一只孔雀,其舌之量不及小指之半,为充健啖之吾兄胃囊……”

胡说!——主人不以为然地说道。

“非捕获二三十只孔雀而不可也。然虽于动物园或浅草花屋敷 可稀稀落落地见到几只孔雀,然此物却从不显身于普通活禽店,故在下正为此而苦心焦虑。……”

苦心也罢,焦虑也罢,不都是你自找的吗?——主人毫无感谢之意。

“此孔雀舌之料理于往昔罗马全盛之时,曾一度极为流行,在下素为其奢华风流之极致而大动食指,故还望谅察一二。……”

谅察个屁!笨蛋!——主人于此十分冷淡。

“时至十六七世纪,孔雀则已成为全欧洲宴席上不可或缺之美味。在下记得莱斯特伯爵于肯纳尔沃思堡宴请伊丽莎白女王 时,就曾用过孔雀。著名画家伦勃朗 亦曾在其表现宴会场景之画作中描绘过孔雀展开尾羽横陈于桌面之风姿……”

既然有工夫来写什么孔雀的料理史,可见也并非多么的繁忙嘛——主人不满地嘟哝道。

“总之,若像近日之宴饮频频,长此以往,即便在下尚属壮健,得患如同吾兄一般之胃弱亦为期不远矣……”

什么叫“如同吾兄一般”?何必以我的胃弱为标准呢?——主人嘟哝道。

“历史学家有云,罗马人每日都要设宴两到三次。每日均要两三次就座于满载佳肴之餐桌旁,如此则无论肠胃如何强健之人亦终将导致消化功能紊乱,进而如同吾兄一般而得患……”

又是“如同吾兄一般”,真是无礼至极。

“然彼等力求豪奢与卫生之两全其美,认为于贪享超常数量之美味的同时,亦须维护肠胃之常态,于是想出了一个秘法……”

噢,是何妙法?——主人的兴趣一下子被勾了起来。

“彼等进食后必入浴。入浴后则采用某种方法将之前所啖之物尽数吐出,以期清洁肠胃。胃部廓清之后,彼等又重回餐桌而饱餐美食,饱餐之后复又入浴吐出。如此这般,则既可尽情享用美食而又无损害内脏器官之虞,愚以为此法真可谓一举两得也……”

果然是一举两得啊——主人不禁脸呈羡慕之色。

“时值二十世纪之今日,交际频繁,宴饮机会之增多已自不待言,值此军国多事之秋,征露亦届第二年之际,余确信作为战胜国国民之吾人,其效仿罗马公民,研究入浴呕吐法之时机业已成熟矣。如若不然,则我伟大国民必于不远之将来而皆成如同吾兄一般之胃病患者矣。每念及此,在下往往暗自心痛不已……”

又是“如同吾兄一般”,真是个令人生厌的家伙!——主人暗忖道。

“值此重大时势之际,吾辈精通西洋文明者理应考究古史传说,重新发现此一久已失传之秘法,并将其应用于明治社会,如此,则既可收防患于未然之功德,又可回报平素逸乐之天恩……”

有些不对头啊——主人不禁偏过脑袋略表诧异。

“故而在下前些日子已广泛涉猎吉本、蒙森 、史密斯 等人之著作,惜乎尚未探得端倪,实乃遗憾之至。然,正如吾兄之素知,在下一旦决定做某事,绝无中途放弃之理,此乃天性使然。故不久之后定将复兴呕吐之法。而发现此法之后定会即刻报告吾兄,特此告知。而上述橡面坊以及孔雀舌之宴请,似亦安排于此法发现之后为宜。如此,非独于在下方便,想必于已患有胃弱之吾兄亦极为相宜也。草草不尽。”

什么呀,到底还是被他耍了一道。只因为字面上还算规矩,故于不知不觉间从头至尾全都读完了。新年伊始,便搞了这么个恶作剧,可见迷亭那家伙还是闲得无聊啊——主人笑道。

之后的四五天都是平平而过,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养在白瓷盘里的水仙渐渐凋萎,插在瓶中的绿梅含苞待放。然而,整天就盯着这些而打发时光也未免太空虚无聊了。故而本猫也曾去探望过小花妹妹一两次,可都未能谋面。第一次大概是她出门了,第二次去时得知她卧病在床。因为那次本猫隐身于洗手钵里一叶兰的阴影中,听到了她家那位二弦琴师傅与女佣在隔扇里面的对话。

“小花吃饭了吗?”

“没呢,从早晨到现在水米不进,我烧热了被炉让她睡在上面呢。”

这是在说猫吗?简直是当人来照料的。

与自己的境遇相比较后本猫自然是羡慕得不行,可一想到自己心爱的异性猫能够得到如此厚爱,又觉得无比的欢喜。

“这可怎么好?不吃饭,身子只会更加虚弱呀。”

“可不是嘛。别说猫了,即便是像我这样的,只要一天不吃东西,第二天肯定就没力气干活了。”女佣答道。

听她的口气,似乎猫是比她还要高贵的动物。当然了,在这个家里,猫的地位就在女佣之上,亦未可知。

“带她去看大夫了吗?”

“去了。可那大夫也是个不靠谱的。我抱着小花去他诊所,他问了句‘怎么了?感冒了吗?’抓起我的手就号脉。我说‘您搞错了。病人不是我,是她’,说着就让小花在我膝盖上坐好。他老先生听了,怪笑道:‘猫的病,我也不懂。甭瞎操心,过几天自己会好的。’哪有这样说话的,您说气不气人。我一生气,便回了他一句‘不看就不看好了,不过这可不是一般的猫!’抱起小花马上就回来了。”

“诚如此言。”

这句“诚如此言”在本猫家里可是听不到的。要说人家到底是天璋院的什么什么呀,不然怎会使用如此雅致的语言呢?——本猫不由得敬佩万分。

“她好像有点抽抽搭搭的……”

“是啊。一定是由于感冒后咽喉疼痛。因为只要得了感冒,无论是谁都会咳嗽的嘛……”

毕竟是天璋院的什么什么的女佣,说起话来竟然也拿腔拿调,文绉绉的。

“听说近来外面又闹开了肺病了。”

“就是嘛,又是肺病又是鼠疫的,这年头不断地添新病,叫人一点也大意不得啊。”

“凡是幕府时代所没有的新东西有哪件是好的呢?我说,你也要当心啊。”

“师傅说得是啊。”

女佣大为感动。

“要说她也不怎么出去瞎逛,怎么就得了感冒了……”

“这个嘛,师傅,您还不知道呢。最近她交上了坏朋友了。”

女佣就像是透露国家机密似的,说得那叫一个得意。

“坏朋友?”

“就是啊。那坏朋友不是别的,就是临街教师家那只脏兮兮的公猫啊。”

“教师?就是每天早晨都要出怪声的那位?”

“是啊。正是那个洗脸时定要发出勒死大鹅般的怪声的家伙。”

“勒死大鹅般的声响”——嗯,不错。形容十分到位。

我家主人有个毛病,每天清晨在浴室里漱口时,都会用牙刷捅自己的喉咙并毫无顾忌地发出怪声。那声音“嘎——嘎——”的,心情好的时候叫得特别带劲,心情不好的时候那就更难听了。也就是说,不管他心情好与不好,每天都会“嘎——嘎——”乱叫。听夫人讲,搬来之前他是没有这个毛病的,自从某天突发神经之后,就一天也不中断了。真是令人讨厌的坏毛病,为什么这种事情他倒能极有毅力地坚持不懈呢?本猫简直无法想象。

那女佣说说这个倒也罢了,可所谓“脏兮兮的公猫”云云的酷评也太尖酸刻薄了吧。本猫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发出那样的怪声或许是某种咒语,谁知道呢?不过,维新之前,无论是管家还是提草鞋的,都是各有规矩,各安本分的。所以在武士的居住区里,是决不会有人像他那样洗脸的。”

“您说得太对了!”

女佣深为折服,尽情挥洒着感叹词。

“主人既然如此,那猫定然也不是什么好货。大概也就是只野猫吧。倘若他下次再来,你可得敲打敲打他。”

“我当然要揍他的。小花的病肯定就是他带来的,我一定要为小花报仇。”糟了!不白之冤从天而降,是非之地远离为上——所以最后也没见着小花妹妹一面,本猫就灰溜溜地回来了。

到家后,见主人正端坐书房,做执笔沉吟状。本猫心想,倘若将在二弦琴师傅家听来的议论学舌一番,主人定会勃然大怒的吧。如今倒好,有所谓“耳不闻,心不烦”,本猫不想多事,主人也尽可以哼哼唧唧地装什么圣洁诗人了。

就在此时,那位说什么忙得分身不开,特意写来贺年书信的迷亭君却飘然而至了。

“在作新体诗吗?有好作品一定要让我拜读一下哦。”他说道。

“非也。看到了一篇好文章,正琢磨着将其翻译出来呢。”主人字斟句酌地说道。

“好文章?谁的好文章?”

“不知道是谁写的。”

“无名氏?嗯,无名氏的文章中也有很多佳作,不可小觑啊。哪里看到的?”

“《第二读本》 。”

“《第二读本》?《第二读本》又怎么了?”

“我是说,我要翻译的那篇名文就收在这《第二读本》里的。”

“说笑了吧。想借此来报那孔雀舌的一箭之仇,嗯?”

“与你老兄不同,我可不喜欢信口开河啊。”

说着,主人捻了捻胡须。泰然自若,气度雍容。

“从前,有人问山阳 ,说先生您近来可有佳作,山阳便拿出马帮的催款书,说,要说近来的佳作,就只有这个了。你老兄的审美眼光说不定也是别具一格的。读来听听,我给评论评论。”

迷亭先生拿出审美行家的派头说道。

于是主人便以禅师诵读大灯国师 之遗训的声调读了起来。

“巨人,引力。”

“什么意思,‘巨人引力’的?”

“标题就叫‘巨人引力’。”

“好怪异的标题。什么意思?我不懂啊。”

“就是一个名叫‘引力’的‘巨人’的意思。”

“哦,有点拗。不过呢,既然是标题,也就算了。还是快点念正文吧。你老兄的嗓子好,听着十分受用。”

“可别打岔哟。”主人先叮嘱了他一声,然后继续读了起来。

肯特眺望窗外。见一群小孩正在抛球玩耍。他们将球朝空中抛去。球不断地往上升,过了一会儿又落了下来。于是他们又将球高高地抛了上去。如此这般,重复了三次。每次抛上去后球都会落下来。为什么会落下来呢?为什么球不会一直飞到天上去呢?——肯特问道。

“因为地底下住着个巨人。”他妈妈答道。

“他就是巨人引力。他非常厉害。他会将所有的东西都拖往自己一边。他将房子拖在了地上。如果他不拖住,房子就会飞走的。小孩子也会飞走的。你见过树叶掉落吧。那就是巨人引力召唤他的结果。书本不也会掉落吗?那也是巨人引力在喊它过去的缘故。球升到空中。巨人引力也叫它回来。一叫,球就落下来了。”

“就这么点吗?”

“嗯。怎么样,写得不错吧?”

“啊呀,我这下算是领教了。想不到‘橡面坊’一说在这儿得到了回敬,简直是黑虎掏心啊。”

“什么回敬不回敬的,确实是觉得不错我才翻译的。怎么?你不觉得好吗?”

主人一直看到对方金丝边眼镜的背后。

“真是人不可貌相,没料到你老兄还有这一手啊。今天可真是领教了。服了!服了!”

他独自感叹不已,独自喋喋不休。然而,主人对此却毫不领会。

“我无意折服你。只是觉得此文绝佳,就略略翻译了一下而已。”

“不,有意思的。非如此则不显真神了。厉害。佩服。”

“有什么好佩服的。我只是近来放弃了水彩画,想弄些文字而已。”

“这哪是远近无别、黑白不分的水彩画所可比拟的?钦佩之至。”

“你要这么夸奖,我可要热血沸腾的哦。”

说来说去,主人依然跑在岔道上。

此时,寒月君来了,嘴里嚷嚷着什么“前些天真不好意思”。

“啊呀,久违了,久违了。刚刚面聆了旷世名文,已将‘橡面坊’之阴魂斩草除根了。”

迷亭先生没头没脑地说道。

“哦,是吗?”这位也不明不白地搭着腔。唯有主人淡定如初,波澜不惊。

“你介绍的那个叫越智东风的,前些天来过了。”

“哦,他来了吗?这个叫越智东风的家伙虽然耿直爽快,却也有那么一点古怪,所以我还担心会不会给您添麻烦呢。可他一个劲儿地求我,说一定要介绍,所以就……”

“没给我添什么麻烦……”

“来这里后,他有没有解释自己的名字呢?”

“没有啊。没说起这个嘛。”

“是吗?那家伙有个毛病,无论到哪儿,都会对第一次见面的人大讲特讲自己的名字的。”

“讲些什么呢?”唯恐天下不乱的迷亭君不失时机地插嘴道。

“人家如果用音读来念他名字中的东风 ,他会十分在意……”

“怎么说?”迷亭先生从他那金唐革 的烟荷包中捏出了烟丝。

“他必定会说‘我的名字不是越智东风(oti touhu),是越智东风(oti koti)’。”

“怪哉!”迷亭君将云进牌烟丝的烟一直吸到了肚子底下。

“这完全是出于文学热情啊。将东风读成koti的话,他的名字就跟‘远近’ 一样了。不仅如此,这样读的话,他那名字还十分合辙押韵,故而暗自得意。而将‘东风’两字念成音读的话,就全然体现不出来了。所以他要事先告诉别人自己名字的读音,也等于在说‘你可不要辜负了我在名字上所下的一番苦心哦’。”

“如此说来,此人确实有些古怪。”

迷亭先生乘势将吸进肚子里的云井之烟一直返回到鼻孔。途中,烟雾也曾迷茫彷徨,在喉咙口逗留了片刻。他老先生手握着烟管“吭吭吭”地咳了起来。

“上次来的时候,他说起在朗读会上扮演船夫结果遭到女学生们的嘲笑。”主人笑道。

“哦,对了,对了。”迷亭先生用烟管敲打起膝盖头。本猫感觉危险,赶紧将身子偏离开了些。

“那个什么朗读会。前些天请他吃‘橡面坊’的时候他就说起过了。说什么第二次一定要搞得更加盛况空前,还要我也非参加不可呢。我就问他,下次也搞近松的世态剧 吗,他说不,下次要搞新人的作品,准备搞《金色夜叉》 了。我就问,你演什么角色,他说,我演阿宫 。东风演的阿宫一定很有意思,对吧。我正寻思着非要前去喝彩不可呢。”

“一定十分好看吧。”寒月君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可是,不管怎么说,他可是十分诚实的,毫无轻薄之处。这可是与迷亭之流大相径庭啊。”

主人以一箭而同时报了安德烈·德尔·萨托+孔雀舌+橡面坊之三仇。

迷亭君不痛不痒,没心没肺地笑道:“反正我这种人就是‘行德之俎’ 罢了。”

“嗯,也就是这么回事儿吧。”主人说道。

事实上主人并不理解“行德之俎”这句话,可他教书的经验丰富,不露声色地就糊弄过去了——教学经验竟也能如此这般地应用到社交场合!

“‘行德之俎’是什么意思啊?”

寒月傻傻地问道。主人望着壁龛说道:“那水仙还是我年底洗澡回来时买的,插上后竟一直开到现在,真耐看啊。”

他硬生生地将“行德之俎”摁了下去。

“不提年底倒也罢了,说起年底我在去年年底可真遇上了一件离奇古怪之事哦。”

迷亭先生说着像耍杂技似的将手里的烟管转得飞快。

“遇上什么事了?快说给我们听听。”

主人长出了一口气,似乎“行德之俎”已被抛得老远,丝毫也不构成威胁了。

迷亭先生所谓的“离奇古怪”,其实就是这么回事。

“记得那是去年年底二十七日那天的事情。东风先生先来了个通知,说是要登门拜访,面聆有关文艺之高论,望我务必在家等候。于是我便从一大清早起就在家里坐等。可等来等去却怎么也不见他老先生上门。吃过了午饭,我坐在炉子跟前读巴里·潘恩 的滑稽小说。这时,我母亲从静冈老家寄来了家信,拆封一读,不由得一阵感叹,心想上年纪之人无论到什么时候也总是拿我当小孩子看待的。你看,信一开头就说什么数九寒冬夜间不要外出啦;洗冷水浴可以,但要生好炉子,让屋子里暖和起来,否则定会感冒云云,诸如此类,琐琐屑屑,反复叮咛。要说还是母亲真心疼我啊,旁人怎会如此用心呢?——我素来不拘小节,而此刻却甚为感动。心想就为了她老人家,我也不能老这样无所事事,虚度光阴啊。一定要写出惊世之作来荣宗耀祖,光耀门楣。甚至升起了万丈豪情:定要在母亲的有生之年,让天下人都知道明治文坛上有我迷亭先生这么一号人。

“继续读下去,见母亲写道:‘你实在是一个幸运之人。时值我国与俄罗斯开战之际,年轻人全都在为国辛劳之时,年终岁末的,你却轻松自在,像过新年一般只知道玩乐。’——尽管我的行迹略显荒唐,可也不像母亲想象的那样耽于玩乐啊——在其后,母亲还开列了我小学时代的朋友中,在此次战争里的战死者、负伤者的名单。一个个地读着这些名字,不知不觉间我感到内心一阵凄惶:世道竟是如此无情,人生竟是如此无常。在信的末尾,母亲写道:‘我年事已高,吃年糕汤贺新春恐怕也仅此最后一回了。’……这些叫人惶恐不安的话看得我愈发郁闷了,只盼望东风先生快点来,可他老先生就是不来。

“一来二去的已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我心想还是给母亲写封回信吧,于是就提笔写了十二三行文字。家母的来信长达六尺 ,不过我是绝没有这种本事的,一般总是在十行之内草草完事。

“由于一整天都没怎么活动,感觉胃里不太舒服。便存了个东风若来就让他坐等的心思,自己则外出寄信顺便散散步。

“与往常不同,这次我没往富士见町去,鬼使神差一般竟朝着土手三番町 的方向走去了。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天空中阴沉沉的,干燥的寒风从河对岸一个劲儿地刮来,冷得不行。从神乐坂 方向开来的火车‘呜——’的一声长鸣从河堤下飞驰而去。此情此景,让人大感落寞、悲凉。岁暮、战死、衰老、人生如梦、世事无常,这些念头在我脑海中如同走马灯一般一遍遍地转悠着。我突然想到,老有人上吊,恐怕就是在如此心境下而被勾起轻生念头的缘故吧。说来也巧,我抬头朝河堤上一看,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来到那棵松树的底下了。”

“那棵松树?哪棵松树?”主人插嘴问道。

“就是上吊之松呗。”迷亭缩了缩脖子,答道。

“上吊之松,不是在鸿台吗?”寒月也来推波助澜。

“鸿台那棵是挂钟之松树 ,土手三番町这棵才是上吊之松。为何会有如此古怪之名呢,那是自古便有传闻的,说凭你是谁,只要来到这棵松树底下,都会想上吊的。河堤上的松树有好几十棵,可有人想上吊而前来物色时,最后总会挂在这棵松树下。那种景象,一年之中总会出现两三次吧。走到别的松树下就不会想上吊,非这棵不可。我抬头一看,那松树上有一根树枝施施然地伸向大道,那姿态,那形状真可谓是恰到好处。不挂点什么就让它这么白白地伸着真是太可惜了。怎么着也得挂个人才好吧,有没有人来呢?——我环视四周,不巧的是,周边一个人也没有。没办法,要么把我自己挂那儿吧。不可,不可,我自己挂上去焉有命在?太危险了,还是算了吧。

“不过我也听说在古希腊是有人以模仿上吊的方式来给宴会助兴的。说是一人登上踏台将脖子伸进绳扣里,而旁人立刻上前将踏台踢翻。而上吊之人在踏台被踢翻的同时,立刻松开绳子跳下来。果真如此的话,倒也并不怎么可怕,我也不妨试上一试。于是便伸手搭上树枝将其拉弯。树枝的弯曲程度恰到好处,十分符合审美要求。一想到将脑袋挂上去后那飘飘荡荡的模样我就喜不自胜。正当我欲罢不能,非一挂而不可的时候,却又想到要是东风来了在家里干等着也实在是过意不去的。便决定先遵守约定跟东风把事儿给谈了,然后再到此处来上吊。所以我就回家了。”

“怎么着?这就‘皆大欢喜 了?”主人问道。

“有点意思啊。”寒月嘿嘿地笑道。

“回到家里一看,发现东风还是没来。不过他写来了一张明信片,说是‘今日俗务缠身不得外出,改日面晤,畅叙衷情’。这下子我倒放心了,心想这下子总算可以毫无牵挂地去上吊了。我立刻趿拉着木屐赶回那里,一看……”

说到这里他卖起了关子,紧盯着主人和寒月的脸装傻充愣,却不往下说了。

“一看又怎么样了呢?”主人有些心痒难挠。

“噢,渐入佳境了。”寒月拨弄着外褂的丝绦说道。

“一看,见已有人抢先挂在那儿了。前后也只相差那么一步,就这么叫人抱恨终身啊。现在想来,当时,死神确实已经上了我的身。要让詹姆斯 来说的话,那就是并存意识下之幽冥界与我所存在的现实界是依照某种因果律而相互感应的。你们看,这世上还真是无奇不有啊。”

迷亭一脸的严肃,装傻装得十分彻底。

主人心想又被他耍了一道,他一声不吭地抓起空也饼 塞进嘴里一阵“吭哧吭哧”地猛嚼。

寒月十分仔细地抹平了火盆里的灰,低头暗笑。不一会儿,他以极其平静的口吻说道:“是啊。你这故事听来也太过离奇,有些叫人难以置信。不过呢,我最近也经历了一桩相类似的怪事,所以我对你所说的一切,倒是一点也不怀疑的。”

“啊呀,你也想要上吊过吗?”

“非也。我可不是什么想上吊。这事儿也发生在去年年底,说起来还与你那故事是发生在同一天,同一时辰的,所以就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了。”

“这倒有趣得紧啊。”说着,迷亭也大嚼起空也饼来。

“那天向岛 的一位朋友在家里举办忘年会 兼合奏会,我也带上小提琴去了。那可真是个盛会啊,有十五六位小姐、太太出席,诸事完美,可谓是近来少有的快事。晚餐用过,合奏结束,大家便开始天南海北地闲聊。此时,夜已经很深了,可就在我要告退回家之际,某博士的夫人来到我身旁小声问我道:‘××小姐病了,您知道吗?’我大吃一惊,因为两三天之前遇见时,那位小姐还一如平常,丝毫没有任何不适之状。我忙问其详情,说是就在与我见面那天的晚上突发高烧的,口中还不断地说着胡话,胡话中还不时出现我的名字。”

此时,别说主人了,就连迷亭先生也没用“交情非同一般”之类的陈词滥调来打趣,全都做一本正经的洗耳恭听状。

“请大夫来看后,大夫说,虽不知道是什么病,但眼见的是高烧影响了大脑,如果吃了安眠药还不奏效的话人就危险了。我一听到这一诊断,内心便腾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只感到一阵梦魇般的窒息,仿佛周围的空气全都变成了固态并从四面八方朝我挤来。回家路上我的脑袋也全被这事给占满了,痛苦不堪。那位如此美丽动人、如此活泼开朗、如此健康的××小姐,竟会……”

“慢来,慢来。从一开始你就说××小姐,到现在已经听了两遍了,倘若没什么不便的话,能否请教其芳名?”

迷亭说着回头看了一眼我家主人,主人也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啊,对不住得很,唯恐有碍对方之清誉,这一点恕难从命。”

“那么,你是想就这样暧暧然、昧昧然地讲下去吗?”

“请勿哂笑,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总之,一想到那位小姐突然得此怪病,红颜薄命,飞花落叶之感慨便充塞我胸,仿佛浑身的活力一齐罢工了一般,萎靡不振,腿脚无力,踉踉跄跄地挨到了吾妻桥 。斜倚栏杆朝桥下望去,也不知河中此刻是涨潮还是退潮,只见成片的黑水快速地流动着。这时,从华川户 方向来了一辆人力车,飞快地跑过了大桥。我目送车灯远去,只见亮光渐渐地变弱变小,最后消失在札幌啤酒的标志牌处。接着,我又注视水面。这时,从遥远的上游方向传来了呼唤着我名字的声音。怪哉!半夜三更的怎么会有人喊我呢?到底会是谁呢?我定睛凝神朝水面望去,但前方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一定是心理作用。还是赶紧回家吧——我拿定了主意。可刚迈出了一两步,却又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个声音在喊着我的名字。我站定脚跟,侧耳细听。等到第三次听到叫我名字的声音时,尽管我已经抓紧了桥栏杆,但还是禁不住膝盖‘咯咯’地打战。那声音似乎很远,又似乎发自河底,但毫无疑问的是,就是××小姐的声音。我竟然不知不觉地‘嗳’地答应了一声。我的应声很响,在寂静的水面上引发了回响,将我自己吓了一大跳。我浑身打了个激灵,急忙环视四周。可四周既无人又无狗,连月亮也没有。此时,我已完全被裹进了‘夜’之黑暗中心,内心蠢蠢欲动,极想去那个发出喊声的地方。而××小姐那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又似呼救一般的喊声仍在不断地叩击着我的耳膜。于是我便回答了一声‘马上就来’从栏杆处探出半个身子朝漆黑的河面望去。越听我越觉得这声音是从水波之下十分艰难地冒上来的。就在这下面——我看准了一处之后便站到了栏杆之上。我下定了决心:再有喊声传上来时我便纵身一跃!我瞪大眼睛凝视着河中的流水,这时,那细如游丝般的声响果真又浮了上来。‘罢了!’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往上一蹿,然后就像一颗小石子一般十分干脆利落地掉了下去。”

“你投河了?”主人眨巴着眼睛问道。

“会发展到如此地步,还真没想到啊。”

迷亭捏了一把鼻尖说道。

“跳下之后我就失去了知觉,如同身处梦中一般迷迷糊糊的。不一会睁开眼来一看,发现身上虽然有点冷,却一点也不湿,也没有呛水的感觉。我确实是跳下去的,怎么会这样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得朝四周观望一番。这一看却令我大吃一惊。我原以为是跳到河里了,可不知怎么搞的却跳到了大桥的中央。这可真是个天大的遗憾啊。就因为在前后方向上出了这么一丁点差错,竟使我无法到达发出喊声的地方了。”

寒月嘿嘿地笑着照例摆弄他那件外褂上的丝绦玩。

“哈哈哈,有趣。妙就妙在与我的经历有相似之处。嗯,这同样能成为詹姆斯教授的案例。倘若以《人之心灵感应》为题写上一篇写生文 的话,定能震惊文坛啊。……哦,对了,那位××小姐的病,后来怎么样了?”

迷亭先生刨根问底地问道。

“两三日之前去拜年的时候,我看见她在院子里跟女佣拍毽子呢。应该是痊愈了吧。”

一直沉思不语的主人此时终于开口了:“我也有啊。”

颇显不甘人后之意气。

“你也有?你有什么?”

迷亭的眼里自然是从来就没有我家主人的。

“我所遇到的事情也发生在去年年底。”

“大家都在去年年底这一点上不谋而合,倒也奇妙得很啊。”

寒月笑道。他那豁了个口子的门牙上还黏着空也饼的碎屑。

“也在同一天,同一时辰吗?”

迷亭打趣道。

“不,不是同一天。约莫是二十日那天吧。内人提出,算是过年的礼物,要我带她去听摄津大掾 。我想她既然开了口倒也不妨带她去听听,就问她今天演哪一出,她查了一下报纸说是演《鳗谷》 。我说我不喜欢《鳗谷》,今天就算了,改天吧。第二天内人拿着报纸来说,今天演《堀川》 总可以了吧。我说,《堀川》主要是三弦戏,光热闹没干货,不听也罢。内人听了,嘴噘得老高,下去了。再过一天,内人说:‘今天是《三十三间堂》 ,摄津的《三十三间堂》我可是非听不可的。或许你也不喜欢,可为了让我听,一起去一趟也未尝不可吧。’话说到这个地步,就相当于最后通牒了。我说:‘你这么想听就一起去听好了。但既然是告别演出,场内定然是客满的,心血来潮急急地赶了去估计难以入场啊。按说呢,去这种场所通常都是要通过茶屋 居中斡旋,代为订票的,这是正常的手续,跳过了这一环节就违背常规了,很遗憾,今天还是算了吧。’话音未落,内人双眼一瞪,道:‘我是妇道人家,不懂这些繁文缛节。可是,大原的母亲,还有铃木家的君代姐也没办什么正规的手续,不也都听得好好的吗?就算你是个教师有那么点与众不同,看一场戏也未必非要弄得如此麻烦吧。’说到最后,她的话音已经带有哭腔了。‘好吧,好吧。不管看得成看不成,去就是了。吃过晚饭坐电车去。’——我举双手投降了。可内人的气焰却陡然高涨了起来,说:‘要去的话,就非得在四点钟之前赶到。照你这样磨磨蹭蹭的可不行。’‘为什么一定要在四点钟之前赶到呢?’我反问道。内人说是铃木家的君代姐教她的,不这么早赶去占位子到时候是进不了场的。‘这么说,过了四点钟就不行了,是吗?’我确认道。她说:‘是的,肯定不行。’可就在此时,怪事发生了。好端端的身上竟突然发起冷来了。你说怪不怪?”

“是夫人吗?”寒月问道。

“哪能呢?她精神头儿足着呢。是我呀。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漏了气的气球一般萎缩了,与此同时,头晕眼花的,身子也动弹不了了。”

“这是急病啊。”迷亭给加了个注释。

“啊呀,这下可糟糕了。内人一年也就求我这么一次,我可是一定要满足她的。我平时要么呵斥她,要么不理她,家务都是她担着,孩子也由她带着,洒扫炊作,一年到头马不停蹄的,我可从未犒劳慰问过她。难得今天得暇,囊中又并不羞涩,带她去听听戏原是毫无问题的。内人急切想去,我呢,也极想带她去,可我这么浑身发冷,别说坐什么电车了,就连下地穿鞋都做不到啊。啊,真遗憾,真是太遗憾了——就在我这么寻思的当儿身上似乎冷得更厉害了,头也更晕了。考虑到早一点请大夫来看,早一点服药的话,或许还能在四点钟之前痊愈呢。于是我就跟内人商量,去请甘木医生出诊,可不巧的是甘木医生昨晚当班,还没从大学回来呢。说是要两点来钟回来,回来后马上就让他过来。真是束手无策啊。倘若马上有点杏仁水 喝喝,四点钟之前也定然会痊愈的吧。唉,人不走运的时候真是做什么都不如意啊。本想偶尔看看内人的笑脸也好安慰一下自己,看来又要泡汤了。此刻内人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问我是否又去不成了。我说要去的,一定要去的。四点钟之前肯定会好的,你尽管放心,你先去洗脸换衣服吧。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感慨万分。这时,身上冷得更加厉害,头也更晕了。内人是个心胸狭窄的妇道人家,倘若我不能履行在四点钟之前痊愈的承诺,谁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来呢。情势每况愈下。该怎么着才好?我突然想到,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若现在就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的道理讲给内人听,好让她有个思想准备。这也是丈夫对妻子的应尽义务啊。于是我就赶紧将内人叫到书房里来。跟她说:‘你虽是妇道人家,西谚所谓 many a slip 'twixt the cup and the lip 大概也是懂的吧。’不料她听了大为光火,说:‘这种螃蟹一般横爬的文字,我才不懂呢。你存心不良,明明知道人家不懂英文,偏要用英文来取笑人家。好吧,既然你这么喜欢英文,为什么不娶个耶稣学校 的女学生回来呢?反正我是弄不来英文的。哼!没见过你这么冷酷无情的。’她气势汹汹的这一顿抢白,将我好端端的一个计划硬生生地给拦腰斩断了。在你们面前我可得辩解两句,我当时突然嘴里冒出英语来其实毫无恶意,完全是出于对妻子的挚爱,可要像内人那么理解那我可就真的无地自容了。再说,也是由于我身上发冷脑袋发晕搞得心乱如麻才急着想要灌输‘天有不测风云’的理念的,一着急就把内人不懂英语这事给忘了,所以才会那么脱口而出。说到底,这自然还是我不对,是我把事情给搞砸了。遭受如此挫折之后,我觉得身上更冷,脑袋也更晕了。此刻内人听从了我‘洗脸、更衣’的指示,跑到浴室里光着膀子又洗又抹一阵忙活,随即又翻箱倒柜地找了件上好的和服穿上,完全是一副严阵以待、随时都能出门的架势。然而,我的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乱作了一团。甘木君,你快来吧!——我焦急地瞄了一眼时钟,见已经三点了,到四点只有一个钟头了。‘差不多该动身了吧?’内人拉开书房门探头进来问道。

“要说我夸赞自己的老婆似乎有些可笑了,可当时我确实觉得自己从未注意到内人竟有如此之美。光了膀子用肥皂搓洗过的肌肤晶莹光泽,在黑色绉纱外褂的映衬下更显得娇媚动人。再看她脸上,在肥皂和期待着听摄津大掾的双重作用下,从有形与无形这两方面都显得熠熠生辉,光彩照人。我当下拿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满足她的要求,一定要与她同去听摄津大掾。好吧,那就发愤振作吧——等我抽完一支烟,甘木医生终于到了。

“好!按部就班,一步不落。然而,说到我的身体状况可就有点出人意料了。甘木医生看了看我的舌头,捏了捏我的胳膊,敲了敲我的前胸,抚了抚我的后背,翻了翻我的眼皮,摩了摩我头盖骨。之后,他沉吟了半晌。

“‘情况总是不妙啊!’

“我这话刚一出口,他便缓缓地说道:

“‘不,无甚大碍。’

“‘我说,他这样子出门一趟也不要紧吗?’内人问道。

“‘不要紧。’

“甘木医生答道。随即他又沉吟起来了。

“‘只要不觉得难受……’

“‘难受啊。’我说道。

“‘好吧。我给你开一帖顿服 和药水吧。’

“‘噢,可我总觉得有些危险啊。’

“‘不,没什么可担心的。请不要神经过敏。’

“说完,甘木医生便回去了。

“此时,三点半已过。我让女佣去取药。女佣在内人之严令下,飞奔而出,飞奔而回。四点不到十五分。或者说到四点之前还有十五分钟呢。然而,直到四点缺十五分为止我还是好端端的,此刻却突然打起了恶心。内人将药水倒入茶碗放在了我的面前,我端起茶碗刚要喝,胃里发出了‘咯——’的一声呐喊。没奈何,我只得放下了茶碗。

“‘你倒是快喝呀!’内人在一旁苦苦催逼。

“是啊,快点喝下,快点出门啊。否则就太不合情理了嘛。我一咬牙猛地端起茶碗来,可茶碗刚刚碰到嘴唇边儿,那一声‘咯——’又不依不饶地冒了上来,于是我又只得放下了茶碗。端起,放下;放下,端起。几次三番之后,客厅里的挂钟‘当、当、当、当’地敲了四下。啊,四点了,不能再磨蹭了——我又端起了茶碗。

“嗨,事情就这么怪。你们猜怎么着?钟一敲四点,恶心立刻停止,药水也就轻而易举地喝了下去。而到了四点十分的时候,后背不再发冷了,脑袋也不晕了,所有的不适全都烟消云散,当初以为站都站不起来的急病,竟然一下子全好了。我这才理解为什么说甘木医生是一位名医了。真是令人欣喜万分啊。”

“那么,你们后来去歌舞伎座 了吗?”

迷亭问道,可他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最要紧的你还没说啊”。

“我倒是想去,可‘过了四点就进不去了’可是内人她自己声明的。没办法,只得作罢了。要是甘木医生能早来那么十五分钟,那么我便能尽到义务,妻子也就心满意足了。唉,就差这么十五分钟,便酿成了一大憾事啊。现在想起这事儿,我仍觉得当时可真玄乎啊。”

讲完之后,主人怡然自得,一副义务已经尽到的姿态。或许他以为如此一来,自己在两位跟前也就保住颜面了吧。

寒月照例露出豁口的门牙笑道:“是啊。真是一大憾事啊。”

迷亭则一脸的假正经,自言自语道:“尊夫人有你这么一位体贴的丈夫,真是无比幸福啊。”

“嗳哼”——从纸糊的隔扇里面传来了夫人的清嗓声。

本猫不动声色地将他们三人的故事听了个遍,既不觉得可笑,也不觉得可叹。心想人类真是没用,为了消磨时间,只会一个劲儿地磨嘴皮子,为毫不可笑之事而发笑,为穷极无聊之事而开心。尽管本猫早就知道主人是个任性、偏狭之人,但由于他平时沉默寡言的,故而颇有些难以捉摸之处,倒也让本猫畏惧他那么几分。可听了他刚才的这一番胡扯,不由得顿起轻蔑之心。为什么他就不能听了两人的故事后保持沉默呢?不甘人后地跳出来编排些愚不可及的狡辩又于己何益呢?难道爱比克泰德在书中写过必须如此的吗?不得而知。

总而言之,主人、寒月还有迷亭君这三人都是遁世之逸民,如同丝瓜一般随风摆动,总是装出一副超然物外的清高模样,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儿,非但有世俗之烦恼并且贪欲深重。争强好胜之念在其日常谈笑之间也时有闪现,倘若再进一步,则与被他们平时贬损为俗物的家伙成为一丘之貉了。在吾辈猫类看来,简直是可怜之至。唯其言谈举止与一般的“半瓶子醋”稍有不同,尚不带陈词滥调之腐酸,可谓是略有可取吧。

想到此,骤然觉得三人的谈话无聊至极,倒不如去探望一下小花妹妹为好。于是本猫来到了二弦琴师傅家,并绕到了院子的大门口。眼下已是正月初十,门松和注连绳 都已撤掉了。深邃高远的天空中万里无云,明媚的春光普照天下四海。不足十坪的庭院之中的景象也与初承元旦曙光之时大不一样了,好一派春意盎然,生机勃勃。檐廊处有一个蒲团,却不见人影,隔扇关得紧紧的,也不知师傅是否去洗澡了。师傅在不在家倒没什么关系,反正本猫只挂念小花妹妹的身体状况是否好转。

由于四处静悄悄的不像有人的样子,故而本猫也不管脚上带不带泥直接就上了檐廊。本猫横身往那蒲团上一躺,感觉极其舒服,不由得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竟将小花妹妹忘到了九霄云外。

正当本猫懵懵懂懂的当儿,突然听得隔扇里面有人在说话。

“啊,你受累了。做好了吗?”原来师傅在家。

“啊,是的。我回来晚了。我到佛像店的时候说是刚刚做好。”

“是吗?快让我看一下。啊,真漂亮。这下子小花的口眼也该闭了吧。这金色也不会掉的吧。”

“嗯,我特意问的,说用的都是上等货,比人的牌位还耐用呢。……对了,说是‘猫誉信女’ 的‘誉’字要稍作变形才好看,所以将笔画改动了一下。”

“快,快。快将牌位供到佛龛里,上一炷香吧。”

小花妹妹她怎么了?这氛围怎么有些不对头啊。本猫赶紧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叮——南无猫誉信女、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这是师傅的声音。

“你也念上两句吧。”

“叮——南无猫誉信女、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这是女佣的声音。

一阵惊恐陡然袭来,本猫呆立在蒲团上如同泥塑木雕一般,连眼珠子也不转一下。

“这事儿说起来也真是可怜,起初只是略感风寒而已啊。”

“甘木大夫要是肯开药的话,未必就会糟到如此地步吧。”

“是的,都是甘木大夫不好,他也太不把小花当回事了。”

“不要这么说人家的坏话了。这也是她命该如此呀。”

看来小花妹妹是让甘木医生给看过的。

“我觉得吧,说到底还得怪临街教师家的那只野猫不好,都是被他勾引出去过的缘故。”

“是的。那畜生就是小花的仇人。”

本猫本想辩解几句,但想到小不忍则乱大谋,便干咽了一口唾沫继续听下去了。

稍稍停顿了一会儿之后,谈话声又传了出来。

“这世道也真是不公啊。小花这么漂亮却急病夭亡,那只难看的野猫却活得好好的……”

“就是嘛。像小花这么可爱的猫咪可是敲锣打鼓也找不出第二个的。”

不说第二只,却说第二个,可见在女佣的心中猫与人是属于同类的。说来也是,那女佣的脸与吾辈猫类倒也十分相似。

“倘若可能,换下小花……”

“是啊,让教师家那只野猫去替死,您可就如愿以偿了。”

她倒是“如愿以偿”了,那本猫就该自认倒霉吗?

死亡之事本猫还从未经历过,不明就里,也无从谈什么好恶。前些天太冷本猫跳进熄火罐 里,女佣不知道本猫在里面随手便将盖子给盖上了。当时那股难受劲儿真是想起来就觉得可怕。听白姨说,只要再闷一会儿就没命了。所以说要本猫替小花妹妹去死本猫也并无怨言,可倘若定要死得那么难受的话,则不论是替谁本猫都不愿意的。

“不过呢,她毕竟是只猫,请和尚给念了经,还取了戒名,应该没什么可遗恨了吧。”

“就是啊。小花真是好造化。如果说还有什么欠缺的话,那就是和尚的经念得有些偷工减料。”

“是啊。是好像太短了一些,我还问呢:‘念得真快啊?’可月桂寺的和尚说:‘只是挑有用的部分念了一下。怎么了?一只猫嘛,这么点就足够超度它去西方极乐世界了。’”

“哦,是这样啊。……对了,要是那只野猫的话……”

尽管本猫一再声明自己还没有名字,可那女佣却总是“野猫、野猫”地叫,真是无礼至极。

“罪孽太过深重了,估计经念得再好也无法超度的。”

至于在此之后本猫又被“野猫、野猫”地叫了几百遍,就不知道了。因为本猫根本就没听完这没完没了的谈话。滑下蒲团,跳下檐廊之后,本猫将全身八万八千八百八十根毛发一齐竖立起来,狠狠地抖了几下。

之后,本猫就再也没走进过二弦琴师傅的住所。如今,大概师傅本身也正受着月桂寺老和尚们那份偷工减料的诵经吧。

近来本猫意志消沉,连出门的勇气都没有。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尘世郁闷难耐,提不起精神,成了一只不亚于主人的懒猫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主人闷坐书房会被人说成失恋的原因了,原来这样的评价也并非是全然不着边际的。

由于本猫还是不抓老鼠,厨房女佣甚至一度提出了放逐论,好在主人明白本猫并非泛泛之辈,故而如今本猫还能在这个家里游手好闲地混日子。为此,本猫于主人是十分感恩的,同时也对他的独具慧眼深表敬意。女佣只是由于不识本猫之价值而加以虐待,故而本猫也并不恼怒。只有左甚五郎 重生并将本猫之头像刻在门柱上,或者日本的斯坦伦 有幸将本猫肖像画到画布上,他们这些懵懂无知之徒才会为自己的有眼无珠而感到羞愧。 lHPWMeYynCsyC0AkLBXiaFtszIBoAxo+2vFEfXG2qzgsg/0Xawmpigg5uT3bcxD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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