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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在下,猫也。名字嘛,尚无。

要说生在何处,更是茫然不知。只依稀记得在一个黑魆魆湿乎乎的所在“喵喵”地啼哭来着。本猫就是在那儿第一次见识了人这么个东西。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本猫那时所看到的还是人里面最最凶恶的,叫作“寄宿生 ”的一种。据说这种家伙有时是会将吾辈猫类捉去煮了吃的。不过在当时,本猫是无知者无畏,故而也不怎么惧怕。只是被那厮提溜到手掌上“呼”的一下托起来时,觉得有些忽忽悠悠的。稍做镇定之后,本猫便打量了一番那厮的脸,也就是本猫首次对人类所做的观察了。然而,一瞥之下本猫就感到异常别扭,以至于这股别扭劲儿一直保留到了今天。别的倒也罢了,单是那张本该用茸毛来好好装饰的脸蛋儿就很怪,光溜溜的,简直就像个烧水的壶。虽说后来遇到的猫咪也不少,可从未遇见有如此残疾者。不仅如此,那厮的脸部中央还高高地肿起了一块。其下部的两个小孔还在“呼呼”地往外喷烟,将本猫呛得不行。直到最近才明白,原来那就是人在抽什么香烟。

本猫在那厮手掌心里刚刚坐稳,可不一会儿就飞快地旋转起来了。也不知是那寄宿生在转动还是本猫自己在动,反正晃得本猫头晕眼花、胸闷难耐。吾命休矣——这念头刚一闪过,就听得“啪嚓”一声,眼前一片金星。本猫只记得这些了,后来究竟怎样,可就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了。

待本猫清醒过来定睛一看,发现那寄宿生已不知去向。原先在一起的众多兄弟姐妹也一个都不见了。最要命的是连最最重要的母亲大人也没了踪影。更何况这里跟以前那地方不同,贼亮贼亮的,叫本猫睁不开眼。“啊呀呀,这鬼地方好生蹊跷!”——本猫心中暗想,此地绝不可久留,于是便慢吞吞地爬了出去。可谁知刚动了下手脚,便觉得疼痛难忍。本猫原来好好地在稻草堆上待着,竟被那厮提溜起来一下子扔进了矮竹丛里。真是岂有此理!

本猫挣扎着爬出了矮竹丛,发现前面是一个很大的池塘。于是本猫就在池塘边坐了下来,开始思考如何才能摆脱困境。然而,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法子来,只想到在此处哀号片刻说不定刚才那寄宿生还会来找本猫的。于是便“喵——喵——”地试了两嗓子,可鬼都没来一个。只听得那风刷刷地掠过水面,眼见得天色就要暗将下来。肚子还饿得不行。想再嚎几下,却已经发不出声了。没法子,本猫只得朝有吃食的地方摸去了——管他什么呢,能吃就行。沿着池塘左侧我就挪开了步子。可真难受啊。本猫只得强忍着勉力前行,好不容易才来到一个像是有人居住的所在。“钻进去或许能有救吧。”本猫心里念叨着就钻过一个竹篱笆上的破洞溜进了这户人家。要说缘分这东西可真是不可思议啊,如若这道篱笆不破,本猫岂不是要饿毙道旁?怪不得人常说“一树之荫,亦前世因缘 ”了。到如今,这个篱笆洞已成为本猫去探望隔壁“小花妹妹 ”的近道了。话说本猫当年溜进这户人家之后,却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是好。一来二去的天色已经大暗,饥寒难耐,况且眼看着就要下雨,再也容不得本猫片刻犹豫了。无奈之下,本猫只得朝明亮温暖之处爬去。如今思想起来,那时本猫定是已进入人家屋内了。在此,本猫得到了一个除那个寄宿生之外再次遭遇人类的机会。首先遇到的是一个厨房女佣。那娘儿们竟然比前面那个寄宿生更粗暴,一看到本猫,就一把揪住本猫的颈皮将本猫扔出了大门。“啊呀,这下可完蛋了”,本猫只得闭上眼睛听天由命了。可是,身上又冷又饿,实在是熬不住啊。没法子,只得趁那女佣一不留神的当儿,再次钻进厨房。可谁知马上又被扔出来了。本猫岂肯就此罢休!扔出来又钻进去,钻进去又被扔出来。记得同样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了四五遍。当时本猫对那个娘儿们真是痛恨至极。直到前一阵偷吃了她一条秋刀鱼才算出了这口恶气。就在本猫最后一次要被扔出来的紧要关头,这家的主人出来了,嘴里嘟囔着:“吵什么吵?”那女佣将本猫提溜起来对她主人说,这只野猫扔出去好几次了,还死赖着钻进厨房来,烦死了。那主人捻了把鼻子底下的黑毛,打量一下本猫,撂下一句“既如此,就留着吧”便马上又回里屋去了。看来,这主人是个沉默寡言之人。有了主人的这句话,那娘儿们只得极不情愿地将本猫扔进了厨房。如此这般,本猫也就最终决定将此屋当作自己的府邸了。

本猫的主人几乎不跟本猫照面儿。他的职业嘛,听说是教师。从学校回来后,就一头扎进书房,几乎整天不出来。家里人都以为他是个极为用功的人。他自己也老摆出一副发愤用功的架势。可事实上满不是那么回事。本猫不时会蹑足溜进书房去窥探,结果发现他时常打瞌睡,还将口水流在读了一半的书上。此人肠胃不好,其症状就是肤色发黄,皮肤缺乏弹性,整个人也阴气沉沉的。尽管如此,却吃得很多。大吃一顿之后再吃消食酶片。吃过消食酶片后,他便翻开书来读。可常常是才读了两三页就倒头而睡了,于是口水就淌到了书上。这就是他每天晚上所重复的“功课”。吾辈虽然是猫,可也常常会思考一些问题。见他这副模样,本猫就不由得寻思开了。教师这一职业可真是轻松自在啊。倘若本猫降生为人,铁定只做教师。既然大白天里睡着觉也能胜任,哪还有吾辈猫类做不来的道理?不过呢,这事儿要是放到我家主人的嘴里可就不一样了。他老说什么教师这活儿是世上头等的苦差事。每当有朋友来访,他总要这个那个地大发一通牢骚。

本猫刚刚入住此屋时,除了主人以外,极不招人待见。无论走到哪儿都没人搭理。只要看他们至今仍不给本猫取名字这一点,便可知本猫在此处是多么不受尊重了。本猫也是无法可想,只得尽量待在收留我的主人身旁了。早上,主人读报时,本猫是一定要趴在他大腿上的。主人睡午觉时则必定趴在他背上。倒不是说本猫有多喜欢主人,实在是因为没人照应,不得已而为之罢了。后来,在总结了种种经验教训之后,本猫也做出了一定的调整:早晨坐在饭桶上;夜里待在被炉上;中午嘛,天气好的时候就睡在廊檐下。然而,最最舒服的还要数晚上钻进这户人家小孩子的被窝里跟她们一起睡觉了。

这家的小孩一个三岁,一个五岁,到了晚上她们就睡在一个房间,一个被窝里。而本猫也总能够在她俩中间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地,然后便想方设法夹塞进去。不过也有不走运的时候。譬如说只要有一个小家伙半夜醒来那就糟了。那时,小家伙——尤其是小的那个,素质最差——会不顾深更半夜,“猫来了,猫来了”地大哭大闹。于是那个患有神经性胃炎的主人一定会被吵醒,并从隔壁房间冲过来。这不是,前两天本猫还为这事儿被他用尺子重重地抽了屁股了呢。

既然与人类同居,本猫自然是要对他们观察一番的。然而,本猫越看就越觉得只能将这些家伙定性为自私任性之徒。尤其是不时与本猫同衾共寝的小孩子,更是岂有此理。心血来潮之时,一时兴起之下,她们便会将人家头下脚上地提溜起来,或是拿个口袋蒙在人家的头上,或是把人家甩出老远,或是把人家一把塞进炉灶里。并且,只要本猫稍有反抗,他们一家人便会群起而攻之,将本猫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就拿前一阵子来说吧,本猫只是在榻榻米上轻轻地磨了几下爪子,那夫人便暴跳如雷,大发雌威,从此就不肯轻易让本猫登堂入室了。人家在厨房地板上冻得瑟瑟发抖,他们也无动于衷,只当没看见。

“再也没有比人更加冷酷无情的了。”住在斜对门的白姨——本猫对她可是十分敬重的——每次遇到我总要这么说。白姨前些天生了四只羊脂玉一般的可爱小猫,可在产后第三天,她家里的那个寄宿生便将四只小猫全都扔到后门外的池塘边去了。白姨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跟我控诉了这一惨剧的全过程。她还说,要想成就吾辈猫类的亲子之爱,过上美满的家庭生活,就不能不与人类全面开战并最终将其全部消灭。本猫觉得此一主张真是句句在理。

还有,隔壁的小花妹妹也义愤填膺地对我说过:人类根本不懂得什么叫作所有权。就吾辈猫类而言,无论是干鱼的脑袋还是鲜鱼的肠子,谁先发现谁就有吃它的权利。这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有谁不守规则,那就凭力气来摆平。可他们人类似乎根本就没有这种观念,只要是吾辈发现的美味佳肴他们就一定要掠夺了去。他们用蛮力将本该属于吾辈的食物夺了去,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来。

白姨是住在军人家里的,小花妹妹的主人是个讼师 。本猫住在教师家里,相比之下,本猫在这方面还是持乐观态度的。只要一天天的能对付着过也就行了呗。他们是人类,可那又怎么样呢?也不会老这么风光的,耐心等待“猫时代”的到来也就是了。

下面本猫就来说一个我主人因任性胡为而大失其态的故事吧——我也是任性随意地想到的。我家主人可谓一无过人之处,却什么都想掺和一下。譬如说,他曾写了俳句投给《子规》 杂志。写了新体诗投给《明星》 杂志,还写些错误百出的英文。一会儿迷上了弓道,一会儿又学起了谣曲 。对了,他还拉过小提琴,吱吱呀呀的那叫一个难听啊。然而,可怜见的,涉及面如此之广,却没一件是拿得出手的。按说他肠胃不好凡事都得悠着点儿,可他偏不,什么事只要一开了头,就死命地投入。他曾在茅房里大唱谣曲,以至于在街坊中得了个“茅房先生”的诨名。可他毫不介意,依然颠来倒去地唱“吾乃平宗盛是也 ”。人家一听便哄笑道:“噢,噢,宗盛又来也。”基本上就是这么个情形。

在本猫入住的一个来月之后,对了,那天正是主人领薪水的日子,也不知道他又搭错了哪根筋,他那天竟是提溜着一个大包裹着急忙慌地回家的。我还寻思那里面裹着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呢,打开一看原来是水彩颜料、毛笔,还有沃特曼纸 。看此情形,他已决定从今往后不弄什么谣曲、俳句,而要专攻绘画了。

果然,在第二天开始的那么一小段时间里,他每天都闷在书房画画,连午觉都不睡了。可他画出来的玩意儿,谁看了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他画的是什么。或许他自己也觉得不怎么样吧,于是,在他的一个研究美学的朋友来访的那天,本猫就听到了下面的一段对话:“总也画不好啊。看别人画画倒也不难,可自己一动笔就满不是那么回事了。”我家主人感叹道。

话倒是说得诚实不虚,既坦白又实在。他那朋友目光透过金丝边眼镜紧盯着他,说道:“当然不可能一动笔就画好的。别的先不说,就你这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凭空瞎想,那是肯定不成的。意大利艺术大师安德烈·德尔·萨托 早就说过:‘凡画皆须师法自然。天有繁星,地有露华。飞的有飞禽,跑的有走兽。碧池游金鱼,枯枝栖寒鸦。自然本身即一大活画也。’你若真想画好画,先练练写生如何?”

“噢,安德烈·德尔·萨托还说过这话呀,我竟然毫无知晓。嗯,说得好。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我家主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可那金丝边眼镜的后面分明透出了一丝充满嘲讽意味的笑意。

次日,本猫照例是舒舒服服地躺在廊檐下睡午觉,可我家主人却破天荒地从书房里出来了,还一个劲儿地在本猫背后鼓捣着什么。惊醒后,本猫便将眼睛眯成一条缝,悄悄地打量了他一下。啊呀,你道他在做什么,他竟然全神贯注地学起了安德烈·德尔·萨托。一瞥之下,本猫不禁哑然失笑。原来,他也并未白受那朋友嘲讽一回,而是拿本猫当作首位模特练习写生呢。本猫此刻早已睡足,正想美美地打个哈欠,可看到主人如此专心致志地运动着手中的画笔倒也不忍搅了他的局,只得强忍着。他已经将本猫的轮廓画好了,正在给脸部着色。坦白而言,本猫在猫类中并非上品,也绝不认为自己在身材、毛色以及相貌等方面有什么过“猫”之处。然而,不论本猫的长相是如何的不济,我也绝不认同自己就是主人所画出的那副德行。别的暂且不说,先是颜色就不对呀。本猫有着波斯猫一般的皮肤,灰里镶金的底子上配着黑漆般靓丽的斑纹。关于这一点,无论是谁,只要看上一眼就绝不会有怀疑的。再看看主人涂抹的颜色,那叫什么颜色呀?非黄非黑,非灰非褐,甚至也不是它们的混合色。除了说它是某种颜色,简直就没法再进一步评论了。更加岂有此理的是,他没画眼睛。当然了,也不能过分责怪他,因为他画的本就是熟睡中的猫嘛。可总得画出个表示眼睛的玩意儿来吧,不然怎么叫人分清这是瞎猫还是睡猫呢?本猫心中暗忖:不管你怎么崇尚安德烈·德尔·萨托主义,画成这样也太不靠谱了吧。不过呢,他那股子认真劲儿倒也不由得本猫不佩服。然而,实际情况是,我虽说愿意尽可能地保持静默,可其实早就有尿意了。这会儿正憋得难受,体内就像有无数的小虫子在爬。情势迫在眉睫,再也容不得片刻耽搁了。没奈何,本猫只得抱歉了。我两足尽情前伸,压低了脑袋往前一探,畅快地打了个哈欠。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再装老实也没什么意义了。我心想,反正已经破坏了主人的预定计划,那就干脆到后门口撒泡尿回来再说吧。于是本猫便挪开了步子。此时,屋里传来了主人既失望又懊恼的怒吼声:“你这个混蛋!”

我得先说明一下。我家主人有个毛病,但凡骂人,就必定骂人“混蛋”。这倒也不能全怪他,因为他还没掌握其他的脏话。可尽管如此,本猫认为不体谅别人忍耐已久的心情,张嘴就骂人家“混蛋”依然是十分无礼的。再说了,如果本猫平日趴在他背上时他能给个好脸色看,那么被他骂两句本猫也就不计较了。可问题是他从未爽快地做过任何方便本猫的事,如今却只因本猫要去小便就骂人家“混蛋”,也未免太过分了吧。要不说人类仗着自己的那点能耐,已变得狂傲不堪了呢。倘若没有更厉害一点的狠角色出来敲打他们一下,真不知道他们会狂到什么地步呢。

如果人类的肆意妄为仅此而已,倒也尚可容忍,可本猫还听说过比这惨痛数倍的恶行呢。

我家屋后有个十来坪 大小的茶圃。尽管不大,倒也是个清爽宜人、阳光普照的所在。每当家里的小家伙闹腾得厉害,午觉睡不安生之时,或百无聊赖,胸中郁结之际,本猫便会趋访此处养一养浩然之气。

一天,正值金秋十月小阳春的天气,午后两点钟光景,风和日丽,暖意融融,本猫午饭后已十分惬意地睡了一觉,也是为了顺带着活动一下身子骨吧,便踱步来到了茶圃。我一棵棵挨着个儿嗅那茶树根,不紧不慢地来到茶圃西侧杉树篱笆附近一看,见一头大猫躺在被压倒的残菊之上,睡得死沉死沉的。对于本猫的临近那家伙似乎毫无察觉,又好像察觉了也毫不在意,只顾横躺着长长的身子,发出阵阵鼾声。潜入他人院内竟能如此坦然入睡,本猫不禁为此公之豪胆而暗自吃惊。这是一头纯黑的猫,浑身上下没一根杂毛。刚过晌午的太阳将透明的光线抛洒到他的身上,让人觉得他那熠熠生辉的柔毛之间将会燃起一片肉眼看不见的火焰似的。这家伙身材高大魁伟,其身量足有本猫的两倍,称之为猫中大王也毫不为过。正当本猫怀着赞叹之念和好奇之心驻足尊前出神忘我地打量的当儿,小阳春里静静的微风掠过高出杉树篱笆墙一头的梧桐枝丫,两三片梧桐叶落到了残菊丛中。那大王“咔”的一声睁开了溜圆的双眼。这情形本猫至今仍记忆犹新。他眼中闪耀的光辉远比人类珍爱的琥珀美得多。他纹丝不动,只将那像是从双眸深处射出的光芒聚集于我那窄小的额头之上,开口道:“你是个什么玩意儿?”

就猫中大王来说,他的言辞略嫌粗俗,但其洪亮的嗓音之中无疑蕴含着一股足以震慑疯狗的霸气,令我颇感惊恐。本猫意识到此时不接他的话茬将是十分危险的。于是,本猫佯装镇定,淡然答道:“在下,猫也。名字嘛,尚无。”

不过说实话,本猫此刻的心脏,跳得远比平时激烈多了。听了本猫的自我介绍,他用极为轻蔑的语调说道:“什么?猫?就你这样的也算是猫?住哪儿呢?”

那叫一个目中无人啊。

“本猫就住在这边教师的家里。”

“我猜也是吧。看把你瘦的。”

好一派大王的嚣张气焰。从言谈举止上来看,他就不像是好人家的猫。可看他那副脑满肠肥的体态,吃得一定不错,小日子过得挺舒坦。

“敢问尊驾是哪位?”

见此情形本猫也不得不有此一问了。

“你问老子吗?老子是车夫 家的大老黑啊。”

他傲然答道。车夫家的阿黑是这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凶顽之猫。正因为他是车夫家的猫,虽强悍却毫无教养,谁都不与他交往。成了大家联手实施敬而远之战略的对象。听他自报家门之后,本猫略感不安,但同时也起了那么一点轻侮之念。本猫首先想到的是要摸一下他的老底,看他究竟不学无术到何种程度。于是便有了下面的这段对话:“拉车的和做老师的到底哪个更牛一点呢?”

“这还用问?当然是拉车的牛了。你看看你家主人,简直就是皮包骨头嘛。”

“嗯,您看您到底是车夫家的,多壮实啊。看来住在车夫家就能吃香喝辣呀。”

“瞎说什么?像老子这样的,无论到什么地界还不照样吃香的喝辣的吗?你小子也别老在茶树林子里瞎转悠了,跟老子屁股后头试试,用不了一个月,管保胖得连你自己都不认得自己。”

“着啊。以后就靠您罩着了。不过呢,要说居住条件的话,到底还是教师家里来得宽敞啊。”

“啊呸!你这个蠢蛋!住得宽敞又怎么样?能填饱肚子吗?”

本猫的话似乎将他惹毛了,他一个劲儿地抖动着像是用紫竹削成的耳朵,一撅一颠地跑开了。本猫与车夫家阿黑成为知心好友则还是后来的事情。

之后,本猫与那阿黑又有过许多次的不期而遇,而每次碰面他都是趾高气扬的,跟那车夫一个德行。前文中本猫提到的人类所干的缺德事,其实就是从这阿黑嘴里听来的。

那天,本猫与阿黑跟往常一样躺在暖洋洋的茶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他又起劲地把他那老一套的“英雄事迹”重复了一遍,像是第一次讲述似的。可随即他话锋一转,向我提了这么个问题:“你小子到现在为止,抓过几只耗子呀?”

本猫是有自知之明的,要论知识水平,本猫远在阿黑之上,可要说到蛮力和勇气则是望尘莫及的。尽管如此,可被他这么一问,本猫依然觉得羞愧难当。然而,事实就是事实,那是来不得半点虚假的。于是,本猫便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说老实话,我倒是一直想抓来着,可直到如今还是一只也没抓呢。”

阿黑听了哈哈大笑,笑得他鼻尖处挑出的几根长须好一阵乱颤。阿黑这家伙好吹牛,但也因此缺了点心眼儿,故而还是易于掌控的。一般来说,本猫只要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再从嗓子眼儿里发出些“咕噜咕噜”的声响,他就十分满意了。我跟他接触后不久便摸到了这一关窍。故而本猫明白,就眼下的局面而言,倘若非要自我辩解,那就是愚蠢至极的下下策,只会让情势于我更加不利,而上策莫过于让他吹嘘一番辉煌战绩,如此,则定能将这一尴尬场面对付过去。对,就是这个主意。于是,本猫便极为诚恳而又略带撺掇地说道:“您老兄年长,于此道历久弥深,想来定是战果辉煌啊。”

真是如同见了墙洞就猛窜过去一般,他果然一下子就上钩了。

“说不上很多,三四十只总有的吧。”

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随即他又说:“要说耗子嘛,哪怕是一两百只,就老子一个也能包圆儿的,可要是遇上黄鼠狼就有点吃不了兜着走了。我跟黄鼠狼干过一仗,结果却倒了个大霉。”

“哦,是嘛。”我附和一声。

阿黑眨巴了几下大眼睛继续说道:“那还是去年搞大扫除那会儿的事了。我家主人拿着石灰袋子钻到了檐廊底下,说时迟那时快,好家伙,一条大黄鼠狼慌慌张张地窜了出来。”

“噢!”我也跟着惊呼了一声。

“说是黄鼠狼,其实比耗子也大不到哪儿去。‘去你的!’我一时性起便扑了过去,一直将他追到了水沟里。”

“好身手!”我喝了声彩。

“可谁知那小子一发急就使出了最后一招,放了个臭屁。啊呀,真他妈的臭啊,差点把我熏倒。后来我只要一看到黄鼠狼就想吐。”

说到这里,他还抬起前爪在鼻子上蹭了两三圈,好像又闻到了去年的那股臭味似的。见此情形,本猫也对他生出了些许同情之心。为了鼓舞他一下,我就说:“要是老鼠被您老盯上,那他的死期就到了。您是捕鼠高手,一定是吃了许多老鼠,才养得如此膘肥体胖,毛色油光的吧?”

本猫这么说原本是想拍他一下马屁的,不料竟落空了。他喟然长叹到:“嗨,别提了,提起来可真叫猫伤心啊。要说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人更加蛮横无理的了。不论老子怎么吃辛吃苦地抓耗子,结果总是被主人全部没收。他将老子抓到的耗子拿到派出所去领赏。 那警察又不知道耗子是谁抓的,所以他每次去交耗子都能得到五分钱。托了老子的福,我家主人已经赚到一元五角钱了,可他从没给老子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唉,所以说人这种东西,简直就是道貌岸然的小偷啊。”

饶是阿黑不学无术,这点道理他倒也懂得的。他义愤填膺地控诉着,背上的毛一根根地都倒竖起来。见他这样,我也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于是敷衍了他几句就回家去了。从那时起,本猫就下定了绝不抓老鼠的决心。不过我也没以小弟的身份跟着他去各处寻觅老鼠以外的美味。我觉得美食不如好觉,美美地睡上一觉比什么都强。看来住在教师家里后连猫也会染上教师之恶习的。如不提防着点,或许要不了多久还要得胃病呢。

既然说到了教师,那就再来说点我家主人的事吧。近来,对于画水彩画这事,我家主人似乎已经醒悟,不再抱奢望了。例如,他在十二月一日的日记里就记了这么件事:

今日集会,吾与××首度谋面。久闻此君风流放荡,今日一见,固具风月老手之风采。鉴于有如此禀赋者自会见宠于妇人,故与其称××风流放荡毋宁谓其迫不得已而风流放荡更为确切。又闻其妻室乃艺伎出身,叫人好生艳羡。大凡好攻讦风流客者,以无风流资本者居多。乃至以风流客自居者之中,也以无风流资本者居多。此等人本非不得已而风流却偏要故作风流,一如余之于水彩画,终不能成正果也。虽如此,彼等仍以风月老手自居。倘若偶饮于酒肆、涉足于青楼便为风月老手,则余亦可为一水彩画家矣。与余掷笔不画为善同理,较之彼等无耻之“风月老手”,乡野村夫或品格更高也。

这一通“风月老手论”本猫是碍难认同的。而艳羡他人艺伎出身的老婆更是愚陋至极。这种话难道是为人师表的人该说的吗?只有对自己的水彩画所下的鉴断,才是准确无误的。要说我家主人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可总也脱不了自我陶醉的臭德行。何以见得呢?例如,在相隔两天之后的十二月四日的日记中,他又记了这么一件事:

昨夜,余做一梦。梦见余作一水彩画,因自忖拙劣不堪而弃之屋隅。不知何人将其拾起,并配以上好镜框,悬挂于楣窗 之上。岂料此画经配额高挂后竟骤然高雅。余大喜。如此佳构岂非杰作?余独自瞻仰叹赏,良久未已。天明梦醒,旭日渐升而图画拙劣依旧之态亦愈明也。

可见主人对于水彩画还是难以割舍,睡梦中也依然念念不忘。但也由此可见,既然他只有这么点禀赋,看来非但成不了水彩画家,恐怕与夫子自道之风月老手也是无缘的。

就在主人梦见水彩画的次日,那位多日不曾露面的戴金丝边眼镜的美学家又登门了。刚一落座,劈头第一句他就问:“你老兄画得怎样啊?”

主人平心静气地答道:“听从了您的忠告,我在写生上狠下了些功夫。果不其然,通过这阵子的写生训练,一些以前没注意到的形体以及色彩之细微变化如今已能了然于胸了。同时也深切体会到,正是由于西洋美术早就有写生的优良传统,才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安德烈·德尔·萨托果然是英明伟大,一言便道出此间真谛啊。”

他只顾对安德烈·德尔·萨托深表敬佩却对日记之事只字未提。美学家听了,挠了挠头皮,笑道:“老实告诉你吧,我那天是瞎说的。”

“此话怎讲?”

他还没发觉自己被人耍了。

“什么‘此话、那话’的,不就是你大为叹服的安德烈·德尔·萨托所说的那些金玉良言嘛。那是我瞎编的。没想到你还信以为真了。哈哈哈。”

说完,那家伙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本猫趴在檐廊上听了他们的这段对话,不免心中暗忖:今天主人会在日记里记些什么呢?

所谓的美学家原来就是这么个满嘴胡说八道,以捉弄人为乐的家伙。当时,他毫不顾谅“安德烈·德尔·萨托事件”给主人的情感心弦带来了多大的震颤,竟扬扬得意地继续着他的自我吹嘘:“其实是这样的。由于时常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只是开个玩笑可别人就信以为真了。所以我发现激发出具有滑稽性质的美感,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这不是前几天的事嘛,我对一个学生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 曾经对吉本 提出过忠告,使他放弃用法语撰写其毕生巨著《法国革命史》的计划而改用英语出版了此书。不料这学生记性特好,在日本文学会上做演讲时竟一本正经地将我的话重播了一遍,你说滑不滑稽。当时听演讲的人少说也有百十来位呢,一个个都拉长了耳朵听得那个认真啊。无独有偶,前一阵在某个有文学家出席的集会上,有人提到了哈里森的历史小说《赛奥伐洛》 。我就说那可是历史小说中的白眉 啊,尤其是女主人公临终的那段描写可真是鬼气森森,令人毛骨悚然。这时,坐在我对面的一位‘万宝全书不缺角’的先生竟立刻接过话茬说道:‘是啊,是啊。那一段刻画真可谓是神来之笔啊。’我由此得知,此公跟我一样,也没有读过这部小说。”

听了他的这番话,我那患有神经性胃炎的主人瞪圆了眼睛问道:“你这么乱说一通,要是对方真读过此书怎么办呢?”

听他那意思,似乎欺骗了别人倒也没甚要紧,担心的只是露出马脚后下不了台。

美学家不为所动地回答道:“怕什么呀,就说把书弄错了不就完了吗?”

说完,他还咯咯咯地笑。

别看这位所谓的美学家戴着金丝边眼镜,他那德行跟车夫家的阿黑倒有几分相像。

我家主人默不作声,一个劲儿地抽着“日出”牌香烟吐烟圈,脸上的神情似乎在说:我可没有这个胆量。

此时美学家的眼神也似乎在说“所以你再怎么画也是白搭”,可他开出口来说的却是:“不过呢,玩笑归玩笑,要说画画也真不容易。据说列奥纳多·达·芬奇还让他的学生对着教堂墙壁上的污渍写生呢。倒也是啊,上茅房的时候如果紧盯着墙上的屋漏痕猛看,就会发现那就是一幅天然的图案哦。我说,你也到茅房里去用心地练一下写生吧,肯定会画出别开生面的作品来的。”

“你又在耍我了,是吧?”

“哪里哪里,这可是真的。我这话说得十分奇警不是?就算是达·芬奇也完全可能这么说的嘛。”

“嗯,要说奇警倒也确实奇警。”

我家主人一多半已经甘拜下风了。不过到目前为止,他似乎还没有到茅房里去写生过呢。

车夫家的阿黑后来成了个瘸子。他那油光锃亮的皮毛也渐渐地褪色、脱落了。那双被本猫赞誉为比琥珀更加美丽的眼睛里布满了眼屎。而最令本猫震惊的是他精神上的颓废和身体状况的恶化。

“您这是怎么了?”——最后一次在茶圃遇见他时,本猫询问了一下他的近况。他说:“唉,别提了,黄鼠狼的臭屁和鱼摊上的扁担让我吃足了苦头啊。”

曾经给赤松之间的空隙添上两三抹红色的枫叶,已飘散如往昔之梦;石制洗手盆旁红红白白的山茶花也渐次褪下花瓣,终于凋落殆尽。冬日里的阳光行脚匆匆,不多时便会掠过三间 半长的朝南檐廊。寒风频吹,日益萧瑟。本猫的午睡时间也被大大地缩短了。

我家主人依然每天都去学校上班。回来后便闷坐书房。每逢有人来访,照例要抱怨一通,说些“教师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云云牢骚话。画水彩画已成了偶一为之的稀罕事了。消食酶片嘛,说是吃了没用,也停掉了。小家伙们倒是一天不落地上幼儿园,真是服了她们。回家后不是唱歌就是拍球,还时不时地揪着尾巴将本猫提溜起来。

由于伙食不好故而本猫不胖,不过还是健康的,脚也不瘸,马马虎虎地对付着过日子罢了。老鼠嘛,本猫是决计不抓的。厨房里的那个女佣依然十分讨厌。虽说直到今天主人也没给本猫取个名字,然欲海无涯,知足常乐,既来之则安之,本猫已决定扎下根来以“教师家中无名猫”来打发此生了。 +nMQcEGL+/kObSdytHuKNjIJLNGm+1PtMcIh3W5cRyNSTKf4wSXggoNu0rmeW1L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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