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响晴,农场的雇工午饭比平时吃得快,吃完就下地去了。
宽敞的厨房里,仅剩下当佣人的姑娘罗丝一人了。炉灶上的锅盛满了热水,炉膛里的余火也渐渐熄灭。她不时从锅中舀水,慢腾腾地洗着餐具,有时停下来,凝视射在长桌上的两块方形日影,而阳光透过窗户,将玻璃的残缺全映现在日影中了。
有三只母鸡胆子很大,跑到椅子下面寻找面包渣儿。家禽饲养场的气味、牲口棚里发酵的热气,从半开的房门飘逸进来,炎热的中午十分寂静,只听见公鸡的鸣声。
姑娘洗完餐具,擦干净桌子,清理好炉灶,将餐盘搬到里端,摆在滴答声响的木壳钟旁边的高架上,这才喘了口气儿,不知怎么的,感到有点晕,有点气闷。她望了望发黑的土墙、挂着蜘蛛网、熏鲱鱼和一串串洋葱的熏黑的梁木。继而,她坐下来,只觉得气味难闻。长久以来,这踏实的土地上洒了多少汤汤水水又干掉,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中,便蒸发出一股陈腐的气味,还混杂着隔壁阴凉屋里乳制品凝结奶皮的酸味。不过,她还是按照老习惯,想做点针线活,只是浑身乏力,便到门口透透气。
于是,她接受灼热阳光的爱抚,感到一股甜美沁入心田。一种舒畅流遍肢体。
门前,那堆厩肥不断逸出薄薄而闪亮的蒸汽。母鸡在粪堆上打滚,侧身躺着,还不时用一只爪子扒扒,寻找虫子。母鸡中间高傲地挺立一只公鸡,它随时都要选择一只母鸡,围着打转,并咕咕叫唤。那只母鸡便懒洋洋地站起来,若无其事地接待它,弯下腿,用翅膀托住它,然后抖抖羽毛上的尘土,重又躺在粪堆上,而公鸡则咯咯叫着,计数自己的胜利。与此同时,各个院落的所有公鸡此呼彼应,仿佛从各庄户相互发出爱情的挑战。
女佣望着鸡,头脑中什么也没有想。后来,她抬起头,看到像扑了粉的脑袋一般的白色苹果花,鲜亮鲜亮的,眼睛一下子就晃花了。
突然,一匹撒欢儿的马驹从她面前跑过,沿着栽了树的水沟跑了两趟,又戛然停住,扭头瞧瞧,仿佛奇怪只有独自一个。
女佣也想跑跑,想活动活动,同时又渴望躺下,舒展四肢,在静止不动的暖烘烘的空气中休息。她走了几步,但犹疑不决,合上眼睛通身感到一种兽性的恬适。继而,她慢腾腾地走向鸡舍,拾了十三只蛋,拿回来,摆到碗橱里,闻到厨房的气味又感到不适,于是返身出去,到草地上坐一坐。
这座农场大院林木环绕,仿佛沉沉入睡了。青草很高,翠绿翠绿的,呈现春天崭新的绿色。草丛中黄色的蒲公英,犹如一盏盏亮晶晶的小灯。苹果树的影子在树脚下缩成一团,棚舍的房脊上长着刀形叶子的鸢尾,草顶微微冒着热气,仿佛是牲口棚和仓房里的潮气蒸发了。
女佣走进大棚,只见里边停放着各种车辆。大棚旁边有一个大坑,坑底一个绿色深洞里,长满了芬芳四溢的香堇菜。从沟沿望去,能看见广阔的田野,平展展的,长着庄稼,还有几片小树林,远处散布几伙干活的人,望去小得好似布娃娃,玩具一般的白马拉着儿童玩的犁,而扶犁的人也小得只有手指头高。
她从仓房抱来一捆干草,扔进坑底,坐在上面待了一会儿,又觉得不舒服,便打开捆绳,把草铺开,头枕两条胳膊,伸直双腿躺下来。
她渐渐合上眼睛,昏昏欲睡,沉浸在软绵绵的惬意中,就要睡过去的时候,忽然感到有两只手触摸她的胸脯,便猛地坐起来。原来是打工的雅克,这个小伙子高高的个头儿,是个健壮的庇卡底人,近来一直追求她。这天,他在羊圈里干活,看见姑娘到阴凉的坑里躺下,便敛声屏息,蹑手蹑脚溜过来,他两眼闪闪发亮,头发上还挂着草屑儿。
雅克要搂住姑娘亲一亲,但是姑娘跟他一样健壮,当即扇了他一记耳光。他心里打着鬼主意,却假装求饶。这样,两人并排坐下,随便聊天,谈到气候对庄稼有利,今年可望丰收,谈到他们的雇主,说他是个厚道人,然后又谈到邻居、这一带地方,还谈到他们自己、他们的村子、童年、往事,以及久别的,或许再也见不到的父母。罗丝想起这一切,心中百感交集,而小伙子则抱着固定的念头,越靠越近,同姑娘挨挨摩摩,他浑身战栗,充满了欲望。罗丝说道:
“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妈妈了,总是这样分开,实在叫人受不了。”
她两眼出神地远眺,目光穿越空间向北飞驰,一直到她离弃了的遥远的村庄。
小伙子突然搂住她的脖子,又亲了她一口,而姑娘朝他脸狠狠一拳,打得他鼻口流血。他站起来走开,脑袋顶在一棵树干上。见此情景,姑娘心就软了,走到他身边,问道:
“打疼了吗?”
不料他却笑起来。“不疼,小意思,只是一拳不歪不斜,打个正着。”他咕哝着,“真厉害!”不由得又赞赏又敬佩地看着姑娘,心中萌生异样的感情,对这个高个儿健壮的姑娘萌发了真正的爱。
血止住之后,小伙子提议去转一圈,怕这样挨着待下去,又要挨她的重拳。这回,倒是姑娘主动挽上他的手臂,就像傍晚情侣在林荫道上散步一样。罗丝对他说:
“雅克,你这么瞧不起我,可不像话呀。”
雅克极力否认。哪里,他不是瞧不起她,不过是爱上她罢了。
“那么,你愿意娶我吗?”姑娘问道。
小伙子犹豫起来,开始从侧面端详她,而姑娘则出神地望着远方。她鲜红的脸蛋圆滚滚的,宽宽的胸脯在印花棉布短褂里高高耸立,厚厚的嘴唇特别鲜艳,脖颈几乎全部裸露,沁出细小的汗珠。小伙子看着,又感到控制不住欲望,把嘴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道:
“对,我愿意娶你。”
姑娘一听,双臂便搂住他的脖子,同他亲吻,这一吻持续好久,结果两个人都喘不上气来了。
从此,他们之间便开始了那永恒的爱情故事。两人在僻静的角落调情嬉戏,乘月色到草垛后面幽会,吃饭的时候,在饭桌下还你踢我,我踹你,铁掌大皮鞋给对方的腿上留下不少青紫瘢。
后来,雅克对她似乎渐渐厌腻了,总躲着她,几乎不再同她讲话,也不再跟她幽会了。因此,罗丝疑虑重重,心里十分难过,不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起初她很懊丧,转而又气愤,而且怒火与日俱增,因为雅克总是巧妙地躲避她,怎么也找不到了。
后来在一天夜里,农场的人都入睡之后,罗丝穿着短裙,光着脚,悄悄出屋,穿过院子,推开马棚的门。雅克就睡在几匹马上方一只铺满干草的木箱里,他听见罗丝进来,就假装打呼噜。但是,罗丝爬上去,跪在旁边不停地推他,一直到他坐起来为止。
雅克坐起来,问道:“你要干什么呀?”
罗丝气得浑身直抖,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我要你娶我,你答应过同我结婚。”
雅克笑起来,答道:“嗳!要是把跟自己发生过关系的姑娘全娶了,那还了得!”
罗丝气极了,一把扼住他的喉咙,将他按倒而无法挣脱,边掐喉咙边凑近他的脸,大声嚷道:“我肚子大啦,听清了吧,我肚子大啦!”
雅克喘不过气来,两人就在这寂静的夜里僵持不动,只听见一匹马从草料架上扯干草慢慢咀嚼的声响。
雅克明白她更有力气,便结结巴巴地说:
“那好吧,既然这样,我就娶你。”
可是,姑娘不再相信他的许诺了。
“马上,”她说道,“你马上就请教堂公布结婚预告。”
雅克答道:
“马上。”
“向天主发誓。”
雅克犹豫片刻,接着打定主意:
“我向天主发誓!”
罗丝这才放开手,再也没说什么就走了。
后来几天,她没有机会同雅克说话,马厩的门每天夜晚都上锁了,她还不敢声张,怕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不料一天早晨,她看见进来吃饭的是一个新雇工,便问道:“雅克走了吗?”
“走了,”那人答道,“我来代替他。”
罗丝听了,浑身抖起来,抖得特别厉害,连钩子上的汤锅都摘不下来了。等大家都去干活之后,她上楼回自己房间,怕别人听见,就把脸埋在枕头里哭起来。
这一整天,她尽量打听消息,又避免引起怀疑。不过,她的头脑里总萦绕着自己的不幸,觉得她问到的人无不在窃笑。况且,她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只知道雅克一去不复返了。
于是,她开始了持续不断的磨难生活,像机器一样干活,而根本不想自己在干什么,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让人知道就糟糕啦!”
这个念头时时困扰,摆脱不掉,她简直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明明感到丢人的事日益迫近,无法挽赎,像死一样确切无疑,她也不想什么法子避免。
每天,她起床比别人早得多,拿一块她梳头用的破镜子,固执地照着腰身察看,非常焦急地想知道今天会不会叫人看出来。
白天,她时常撂下活儿,从上往下看,瞧瞧大肚子是不是把围裙顶得太高了。
几个月过去了。她几乎不再开口讲话,别人问起什么事她也听不懂,总是惊慌失措,目光呆滞,双手打哆嗦。主人见她这样子,不免说道:
“我可怜的姑娘,这段时间,你怎么这样笨啊!”
她去教堂,也总躲在柱子后面,再也不敢去忏悔,特别怕碰见本堂神父,以为他有超人的能力,会看透人的内心。
在饭桌上,伙伴的目光,现在令她惶惶不安。她总想象自己的事被小牛倌发现:那孩子懂事早,心眼特别鬼,一双发亮的眼睛盯住她不放。
一天早上,邮差给了她一封信。她从未接到过信件,因此心中十分慌乱,不得不坐下来。也许是雅克的信吧?可惜她不识字,对着满是墨迹的纸干着急,不住发抖,最后还是装进兜里,不敢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秘密。她干活的时候经常停下,对着这封信长时间发愣,看着这一行行间距相等,末尾有签名的字迹,隐约想象自己会突然发现其中的含义。她又焦急又担心,简直要疯了,终于去找小学教师。那人请她坐下,念道:
我亲爱的女儿:
这封信不为别事,专为告诉你我的病情很重。咱们的邻居唐蒂师傅代笔,如果可能,要你回来一趟。
你亲爱的母亲
塞萨尔·唐蒂 代笔
罗丝一声未吭便走了。不过,她一看周围没人的时候,就瘫倒在路边上,双腿站不起来,在那儿一直待到天黑。
回去之后,她把家中的不幸告诉农场主。农场主让她回家,住多久都行,这里先临时雇个女佣,等她回来再辞掉。
她母亲病情垂危,就在她到家的当天去世了。次日,罗丝早产,生下一个怀胎七月的男婴。婴儿瘦得只有一副小骨头架,看了叫人打寒战,他似乎总难受,像蟹爪似的枯瘦可怜的小手一直痛苦地抽搐。
然而,孩子活下来了。
罗丝说她已经结了婚,但是不能带孩子,便寄养在邻居家,人家答应她好好照看。
罗丝又回到农场。
不过,她久久受到伤害的心中,这时仿佛升起一线曙光,萌生了一种陌生的爱。而她对留在家乡那个弱小生命的爱,甚至成了一种新的痛苦,每时每刻都感受的痛苦,因为她和孩子分开了。
折磨她最厉害的,就是一种强烈的渴望,要拥抱和亲吻孩子,自己的肉体要感受他那小身体的温暖。她整天想孩子,到了晚上,她一干完活,就坐在炉前凝视火焰,如同神思飞向远方的人那样。
周围的人甚至开始议论她,跟她开玩笑,说她一定有了爱人,并问她那小伙子相貌英俊不英俊,个头儿高不高,家里富不富,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要孩子?这些问话像针扎进肉里一样,她受不了,常常跑掉,躲起来独自痛哭。
她要排解这些烦恼,就开始拼命干活。她时刻惦记孩子,要想方设法为他多攒钱。
她决定卖力气干活,迫使雇主给她增加工钱。
于是,周围的活儿,她渐渐都揽过来,致使一名女佣被辞退了,既然她干活一个顶两个,那名女佣就多余了。而且,她处处节俭,无论面包、食油、蜡烛,还是别人大手大脚喂鸡的谷物,或者难免要浪费一点的牲口饲料,无不精打细算。她花主人的钱,就像花自己的钱一样吝啬。她还善于讲价钱,农场的产品能卖贵些,也能识破农民出售产品时的伎俩,因此,农场里买进卖出,安排雇工劳动,计算食品等事,都由她一人承担了,不久她就成了离不开的人了。由于她兢兢业业,细心管理,农场特别兴旺发达,方圆几公里,大家都谈论“瓦兰师傅的女佣”。这位农场主也到处讲:“这个姑娘,真是千金难买啊!”
然而,时光流逝,她的工钱始终未动。她这样拼命干,仅仅被认为是一个忠心的女佣竭诚效力的表现。她想起有点伤心了:每月,她能给主人多攒下五十到一百埃居 ,而她每年工钱,不多不少,依然是二百四十法郎。
她决定要求提高工钱。有三回,她去找主人,可是又谈起别的事。她总不好意思开口要钱,就好像是件丢人的行为。终于有一天,她见主人独自一人在厨房吃饭,便十分尴尬地说想单独跟他谈谈。农场主吃惊地抬起头来,两只手撂在桌上,一只手刀尖朝上拿着刀子,另一只手拿着一小块面包,眼睛盯着女佣人。罗丝被他看得心里发慌,就说她不大舒服,要请一周的假回家一趟。
主人立刻准假,随即同样尴尬地补充一句:
“等你回来,我也要跟你谈谈。”
孩子快满八个月,根本认不出来了。他长得白里透红,脸蛋儿圆滚滚的,浑身胖嘟嘟的,就像一小包肥油。那肉鼓鼓的小手指合不拢慢慢地摇动,一看就知道他非常舒服得劲。罗丝猛扑上去,真像野兽捕食一般,吻得那么凶猛,吓得孩子哇哇哭起来。这时,她也流下眼泪,因为孩子不认得她了,而见到奶妈就立刻伸出双手。
不过,到了第二天,孩子习惯了她的面孔,见到她就笑了。她把孩子抱到田野,举在面前发疯一般奔跑,然后坐到树荫下。破天荒第一次打开心扉,尽管孩子根本听不懂,她还是向他倾诉自己的忧伤、劳动、烦恼和希望,同时爱抚又那么凶猛而激烈,简直不让孩子喘口气。
她用双手揉搓孩子,给他洗澡,给他穿衣裳,从中得到无穷的乐趣,甚至给孩子擦屎洗尿布,她都觉得幸福,就好像这种悉心照料才足以证实她是母亲。她端详着孩子,总奇怪这竟是她的,她抱在怀里一边摇着,一边低声反复念叨:“这是我的小乖乖,这是我的小乖乖。”
她一路哭哭啼啼回到农场,刚一到,主人就在屋里叫她。她进去见主人,不知为什么又惊讶又激动。
“坐这儿吧。”农场主说道。
罗丝坐下,两人这样并排坐了好一会儿,都显得局促不安,胳臂耷拉着,不知往哪儿放,而且谁也不看谁,完全是乡下人见面的那种样子。
农场主有四十五岁,是个胖子,两次丧偶,性情又快活又倔强,此刻他一反往常,明显地感到很拘束。他终于决定开口了,但是吞吞吐吐,眼睛望着远处田野,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
“罗丝,”他说道,“你就从来没有想有个家吗?”
罗丝的脸霎时惨白,像死人一般。农场主见她不说话,就继续说道:
“你是个诚实的姑娘,又规矩,又勤劳,又节俭。娶上你这样的老婆,准能发家。”
罗丝坐那儿一动不动,就好像大祸要临头,她眼神惶恐,思想一片混乱,甚至不想弄明白对方的意思。农场主停了一下,接着说道:
“要知道,一个农场没有女主人,总是不行的,哪怕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佣也好啊。”
他住了口,不知再说什么好。而罗丝惊恐万状,就好像面对一个杀人凶手,看对方稍有举动就赶紧逃跑。
五分钟过去了,他又问一句:
“怎么样,行吗?”
罗丝蒙头蒙脑地答道:
“什么,东家?”
于是,他突然说道:
“当然是嫁给我啦!”
罗丝忽地站起来,随即又瘫倒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了,如同一个遭了大难的人。农场主终于不耐烦了:
“喂,快说,你究竟要怎么样啊?”
罗丝惊慌失措,一直望着他,继而,眼泪一下子涌上来,她哽咽着连说两遍:
“我办不到!我办不到!”
“为什么?”男人问道。“好啦,别犯傻了,我容你考虑到明天。”
他赶紧走掉。迈出了这最难的一步,他如释重负,确信到了次日,他的女佣准会接受。这桩婚事,对女方来说完全出乎意外,而对他来说,则是一桩好买卖,能永远拴住给他带来的收益要超过当地最好陪嫁的这个女人。
况且,也无须顾虑他们之间的门户,因为在乡下,差不多人人平等。农场主也像雇工一样干活儿,迟早雇工也往往要变为主人。同样,女佣随时可能当上女主人,这丝毫也不会改变他们的生活和习惯。
罗丝通宵未眠。她精疲力竭,回屋就一屁股坐到床上,连哭的气力都没有了,呆呆地坐在那里,躯体丧失感觉,思想也散乱了,如同让人用弹羊毛床垫的工具给扯碎了。
破碎零乱的思绪,偶尔也能聚拢一下,她一想到可能发生的事情,就吓得魂不附体。
她越来越恐惧,在小楼一片寂静中,厨房的大座钟每次慢悠悠地打点,都要吓得她出冷汗。她的头脑昏乱迷眩,噩梦一幕幕接连不断。蜡烛熄了,这时神经开始迷乱。这种不可捉摸的神经昏乱,是乡下人时常有的现象,他们以为遭了厄运,极想狂走,极想逃离,避开不幸,如同航船逃避风暴一样。
一只猫头鹰啼叫。她打了个寒战,站起身来,双手捂住脸,再插进头发里,又发疯似的抚摸全身。继而,她跟梦游一般,走下楼去。到了院子里,她就趴到地上,往前爬行,怕被出来闲走的雇工撞见,因为快要西沉的月亮还照亮田野。她没有打开栅栏门,而是翻过沟沿儿出去,眼前便是一片田野,这才站起来离开。她一路小跑,直往前奔,不时下意识地尖叫一声。她那异乎寻常的巨影贴在地面,跟她一起奔逃,有时一只夜鸟飞过来,在她头上盘旋。农家院里的狗听见她经过,纷纷狂吠;有一条甚至跳过护院沟,追上来要咬她;她猛然掉过头去,冲狗吼叫,吓得它逃之夭夭,钻回窝里不敢吭声了。
有时,一窝小野兔在一块田里嬉戏,不过,一当这个疯女人像谵妄的狄安娜 一样狂奔过来,这些胆小的动物便四处逃散。小兔和兔妈妈伏在垄沟里隐蔽,而兔爸爸则撒腿飞跑,它那竖起大耳朵的蹿跳的身影,从西沉的月亮上闪过。此时,月亮已经到达世界的边陲,光线斜射在平野上,仿佛放在天边上的一盏巨大的灯笼。
星辰在深邃的天空中隐没,几只鸟雀叽叽喳喳叫起来。天色渐渐亮了。这姑娘喘息着,已经跑得筋疲力尽,在旭日冲破紫红色的朝霞时,她才停下脚步。
双脚肿了,再难移步,这时她望见一片水塘:那是一片死水,映着新的一天的霞光,血红血红的。她双手捂脸,一瘸一拐地小步走过去,要将两条腿浸入水中。
她坐到一丛草墩上,脱下满是尘土的笨重鞋子,再脱下袜子,将发青的小腿浸入时而冒气泡的静止的水中。
一种惬意的清凉感从脚跟传至喉头,她眼神发直,凝视着这片深水塘,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要沉入这水底。沉入水中,痛苦就到头,永远结束了。她不再考虑孩子,而是要安宁、要完完全全地休息,无休无止地长眠。于是她站起来,举起双臂,朝前走了两步,现在水没到大腿,她正准备扑下去,猛然感到踝骨剧烈的刺痛,又不由自主地往后跳一步,并惨叫一声,原来从她膝盖一直到脚尖,黑压压叮满了长蚂蟥,吸她的血而膨胀起来。她不敢触碰,只是恐怖地号叫,这凄惨的叫声吸引来在远处赶车的一个农民。他一条条把蚂蟥取下来,用草敷住伤口,再赶车把这姑娘送回她受雇的农场。
罗丝病倒了半个月,在能起床的那天早晨,她正坐在门口,农场主突然来了,站到她面前说道:
“怎么样,这事儿就算定了,对不对?”
罗丝没有立刻回答,可是他站在面前,眼睛盯住她不放,她才吃力地说道:
“不行,东家,我办不到。”
农场主一听就火了:
“你办不到,姑娘,你办不到,为什么?”
罗丝又哭起来,重复道:
“我办不到。”
农场主凝视她,劈面喊道:
“这么说,你有了情人?”
罗丝羞得发抖,结结巴巴地回答:
“也许是这样吧。”
这男人满脸涨得通红,气得舌头都不灵便了:
“哼!现在你承认了,浪货!那家伙是个什么东西?是个要饭花子,是个穷光蛋,是个流浪汉,是个饿死鬼?你说说,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见姑娘不吭声,就接着说:
“哼!我是不愿意……我替你说出来吧:就是若望·博度吧?”
姑娘高声说:
“嗳!不对,不是他!”
“那就是皮埃尔·马尔丹啦?”
“也不是,东家。”
一怒之下,他把当地的小伙子都数遍了,而罗丝精神颓丧,一一否认,不断用蓝围裙角擦眼睛。然而,这汉子是个粗人,非常固执,一定要刨根问底,挖出她心中的秘密,如同猎狗闻到洞里野兽的气味,就一整天用爪子刨土,非要把野兽挖出来不可。突然间,他叫起来:
“哦!对了,是去年那个雇工雅克呀。怪不得别人说,他总跟你讲话,你们约定要结婚的。”
罗丝喘不上气来,热血涌上来,满脸涨红,而眼泪却突然枯竭了:泪珠挂在面颊上很快就干掉,犹如水珠落到烧红的铁块上。她高声否认:
“不对,不是他,不是他!”
“你这话有准儿吗?”这个狡猾的农民问道,显然他多少嗅到了一点真相。
罗丝赶紧回答:
“我向您发誓……我向您发誓……”
她考虑要指什么发誓,却又不敢端出神圣的事物。农场主打断她的话:
“可是,他总随你往偏僻的角落里钻,一到饭桌上,他那眼睛就要把你吃掉。说,你是不是答应他啦,嗯?”
这回,她看着东家的脸:
“不,绝没有,绝没有,我指着天主向您发誓,他今天就是向我来求婚,我也要拒绝。”
她那样子显得极为诚恳,倒叫农场主犹豫起来。他仿佛自言自语地又说道:
“这就怪了,怎么回事呢?你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幸,否则大家都会知道。如果没有什么重大缘故,一名女佣是不会拒绝东家的。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名堂。”
罗丝再也不回答什么了,她惶恐得已经喘不上气来。
农场主又问了一声:“你一点也不愿意吗?”
罗丝叹道:“我办不到,东家。”农场主转身走掉了。
她以为总算摆脱了这件事,因而这一天过得相当平静,不过也感到疲惫不堪,浑身散了架,就好像她代替了那匹老白马,一大清早就上了套,拉着脱粒机转了一整天。
她早早上床,一躺下就睡着了。
半夜里,有两只手摸索她的床铺,把她弄醒了。她吓了一大跳,但是马上听出东家的声音。东家对她说:“不要怕,罗丝是我,我来找你谈谈。”
罗丝先是感到诧异,接着见他要往被窝里钻,这才明白他的来意,于是浑身开始剧烈地颤抖:自己还睡眼惺忪,光着身子躺在床上,而想得到她的男人就在身边,她感到在黑夜中孤立无援。她不情愿,这是肯定的,然而她也半推半就,须知她还要同天性淳朴的人那种特别强烈的本能搏斗,而她这种性情被动柔弱的人又优柔寡断,不能受到意志的有力保护。她把脸时而转向墙壁,时而转向屋内,躲避农场主的爱抚和追逐她要亲嘴的嘴唇。她的身子因搏斗而疲惫,在被窝里微微弯曲。而男的欲火炽烈,变得非常粗暴,一下子将衾被掀开。罗丝全身裸露,感到再也无法抵抗,这才停止搏斗,但出于羞耻心,双手捂住脸,宛如鸵鸟那样。
农场主整夜都待在她身边,次日晚上又来了,此后天天如此。
他们一起生活了。
一天早上,农场主对她说:“我已经让教堂公布结婚预告,咱俩下个月办喜事儿。”
罗丝没有回答。她能说什么呢?她也毫不抵制。她又能怎么做呢?
罗丝嫁给了东家,就觉得自己掉进够不到边沿的深坑里,永远也爬不出去,而各种各样的苦难祸殃,像巨石一般悬在头顶,随时都可能砸下来。她总觉得丈夫是她偷来的人,早晚有一天他会发觉。她也想到自己的孩子,那是她在人间整个不幸的源泉,但也是她全部幸福的源泉。
每年她去看孩子两次,每趟回来神情都更加忧郁。
不过,久而久之就习惯了,她的种种忧惧渐渐缓解,心情也平静下来,在生活中信心增加,只是心头还隐约飘浮着某种担忧。
日子一年一年过去,孩子长到六岁。现在,罗丝觉得相当幸福美满了,不料农场主的心情却突然恶化了。
这两三年他就好像担心什么,心头烦恼,一种隐忧逐渐滋长。吃过晚饭,他还久久待在那里,双手捧着头,愁眉苦脸,闷闷不乐,一颗心受着悲苦的啮噬。他讲话比以前急躁了,有时还很粗暴,好像对他妻子也有了成见,回答她的话时恶狠狠的,带着几分火气。
有一天,邻家的孩子来取鸡蛋,罗丝正忙着活儿,对孩子不大客气。她丈夫突然来到面前,没好气地对她说:
“这要是你的孩子,你就不会这样对待了。”
罗丝一时瞠目结舌,回答不上来,继而她回屋去,从前的种种忧惧都从心头醒来了。
吃晚饭时,丈夫不同她说话,连看也不看一眼,好像厌恶她,瞧不起她,好像他终于知道了什么情况似的。
罗丝不由得惊慌失措,吃完饭不敢和丈夫单独待在一起,就赶紧溜走,朝教堂跑去。
天黑了,狭窄的殿堂非常昏暗。不过,在一片寂静中,圣坛那边有脚步声,原来是圣器管理员去点燃圣体龛前的长明灯。那一豆摇曳的灯光,虽然淹没在拱顶下的黑暗中,在罗丝看来却好似最后一线希望。她注视着那灯火,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随着一阵铁链声响,那盏幽幽的长明灯又吊上半空。接着,石板地响起木底鞋的跳动声,以及拖动绳子的窸窣声。那口小钟将夜晚的三钟经的幽鸣送进逐渐扩展的暮霭中。圣器管理员要出去的时候,罗丝追上去,说道:
“本堂神父先生在他住所吗?”
那人答道:
“我想在的,他总是在敲三钟经时吃晚饭。”
于是,罗丝哆哆嗦嗦地推开神父住宅的栅栏门。
神父正在吃饭,他立刻请罗丝坐下,说道:
“是啊,是啊,我知道了,您的来意,您丈夫已同我谈过了。”
可怜的女人几欲瘫倒,神父又说道:
“您想怎么办呢,我的孩子?”
他一匙一匙快速地喝汤,汤水一滴滴落到被肚子顶起来的油污的教袍上。
罗丝不敢再说什么,也不敢恳求和哀告,她起身要走。本堂神父对她说:
“坚强点儿……”
罗丝离开了。
她回到农场,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东家等着她。在她出去这会儿,雇工们吃完饭走了。她扑通一声跪到他面前,泪如泉涌哀吟着问道:
“你究竟怪我什么呀?”
她丈夫骂咧咧地嚷道:
“他妈的,怪你没生孩子!一个人娶老婆,可不是要这样孤孤单单,两个人守到死。我就是怪这个。母牛不下犊子,就一钱不值。女人不生孩子,同样一钱不值。”
她边哭边结结巴巴地重复道:
“这不是我的错!这不是我的错!”
丈夫的态度和缓一点儿,又说道:
“我也没说是你的错,不过,这总归叫人不痛快。”
从这天起,罗丝只有一个念头:生一个孩子,再生一个。她把这个愿望告诉了所有人。
街坊大嫂教她一个法子:每天晚上,给她丈夫喝一杯放一撮炉灰的清水。农场主照办了,然而,这个法子没有奏效。
夫妻二人商议:“也许还有别的秘方吧。”他们到处打听,又听说四十公里远住着一个老羊倌。有一天,瓦兰老板就套上两轮轻便马车,动身去向那人讨教。老羊倌给他一个画了符的面包。那个面包掺了草药,夫妻二人在夜里同房前后要各吃一小块。
面包吃光了还是毫无结果。
一位教师向他们透露乡下人不知道的秘方和房中术,并说绝对灵验。可是,一样也未见灵验。
本堂神父建议去费冈朝拜圣血。罗丝去了,同一大群人在修道院里跪拜,她的心愿同那些农民心中发出的粗俗愿望搅在一起,恳求众人都哀告的那一位让她再怀一次孕。然而徒劳。于是她想象这是对她第一次错误的惩罚,心中随即产生了无限痛苦。
她忧心如焚,人也瘦了。她丈夫也见老了,随着希望一个个落空,精力渐渐衰竭,如同人们所说“耗费了心血”。
这样,夫妻间就开战了。丈夫骂妻子,打她,成天找她的碴儿;夜间上了床,他气喘吁吁,又咬牙切齿,侮辱和脏话劈面抛给妻子。
一天夜晚,他实在想不出新花样来折磨妻子,就吩咐她起床,到门外雨中站到天亮。罗丝不听,他就掐住她的脖子,用拳头捶她的脸。罗丝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他气急败坏,跳起来,用膝盖压住她的肚子,牙齿咬得咯嘣响,气得发了疯,狠命打她。罗丝突然绝望地反抗,猛地一用力,把他推到墙上,她忽地坐起来,说话都变了调,声音嘶哑地说:
“我生了一个孩子,哼!我生过一个!是跟雅克生的,那个雅克你认识。他本来要娶我,可是他溜掉了。”
丈夫愕然,愣在那里,同他妻子一样万分冲动,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这时,妻子痛哭流涕,泪如雨下,边哭边结结巴巴地说:“就因为这个,我才不能嫁给你,就因为这个。当时我又不能跟你说,说了你会把我赶走,让我和孩子没饭吃。你就没有孩子,没有,可你还不明白,你还不明白!”
丈夫越来越惊讶,机械地重复:
“你有个孩子?你有个孩子?”
妻子边哽咽边说:“你是硬要跟我睡觉的,我根本就不愿意嫁给你,大概你完全清楚了吧?”
这时,丈夫下了床,点亮蜡烛,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妻子倒在床上,仍然在哭泣。他走到妻子面前,突然站住,说道:“这么说,我跟你没有孩子,应当怪我啦?”对方没有回答。
他又来回走动,继而重又站住,问道:“你那小家伙几岁啦?”
罗丝咕哝道:“快满六岁了。”
他又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罗丝呻吟道:“我能告诉你吗!”
他站在原地不动。
“好吧,你起来。”他说道。
罗丝吃力地爬起来,靠着墙下了地。她丈夫突然哈哈大笑,笑声跟他快活日子里一样粗犷。他见妻子还是心慌意乱,这才补充说:“好吧,既然咱们俩生不了孩子,那就去接那个孩子吧。”
罗丝一听,魂飞天外,要不是浑身绵软无力,她肯定会拔腿逃跑,可是,农场主却搓着双手,低声说道:
“本来我就想领一个,现在可有啦,现在可有啦。我还找过本堂神父,要领个孤儿。”
他大笑不止,又亲亲妻子的两边脸蛋,见妻子泪流满面,痴呆呆的,就像怕她听不见似的,高声喊道:
“走哇,孩子他妈,去看看还有没有菜汤,有一锅我也能喝下去。”
罗丝穿上裙子,夫妇二人走到楼下。就在妻子跪着又点燃灶下的火时,丈夫心花怒放,在厨房继续大步流星地来回走,嘴里还反复念叨:
“嘿,老实说,这事儿真叫我高兴。我可不是嘴上说说,而是真高兴,我太高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