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拉·麦克道尔(Angela McDowell)身体挺拔、脸颊微圆,拥有一对暗色的眼睛和一头长发。她是一名海岸塞利希族
的公主,却在市区东部过着背井离乡的生活。她左颊有一条长长的横向伤疤。“我搬进日出酒店的时候,一个女生划伤了我。”她平淡地说。
她会面总是迟到,而且很多时候干脆不到。她常常会忍受几天美沙酮的戒断反应,然后才来取她的处方,或者直接在街上弄点海洛因嗑。
作为一名诗人,安吉拉在她的小包里放了一个粉色螺线本,本上的每一页都用精致的手写体记录着充满希望与丧失、孤寂与向往的稚拙诗篇。其中一些比另一些写得更真挚些。“有一天,面对我们与之斗争的成瘾/我们都会赢,会看到光明。”她在一篇诗作的结尾发誓要摆脱悲惨的成瘾生活。但我却有自己的怀疑:这些是她的真实感受吗,或者她只是在写她认为正确的感情?
尽管如此,我却能感到她具有某种真诚,而她曾以真诚之心瞥见的真相给了她权威感。她很久以前曾经历过的欢乐,在她那能点亮世界的笑容中仍然存在。当她咧嘴笑的时候,会露出两排完美的洁白牙齿,这在世界的这个角落里显得尤其特别。她的眼睛会变得闪亮,紧绷的脸颊会放松下来,连伤疤也变得不明显了。“疗愈就在我自己里面。”她有一天跟我说,“我曾听到过古老祖先的声音。我小时候精神特别坚强。”
安吉拉跟她的兄弟姐妹是被她的祖父——一名伟大萨满养大的。“他是麦克道尔家族最后一名存活的后裔了,他的所有兄弟、表亲、叔伯、姑母都被杀害了。所以我祖父从很小的年龄就被送到一所寄宿学校。他长大后和我的祖母结婚,有了许多孩子,11个女孩和3个男孩。他带着我们祖先的所有精灵。每个原住民部落都有自己的力量和精灵。我们海岸塞利希具有一种天赋,但我不知道怎么去描述——我们几乎可以预知死亡。我们可以看到精灵,看到超验的存在。我们可以看到‘另一边’。”她摇着头,好像我误解了她的意思,“那并不像是看到一个清晰的画面,而比较像是你在眼角看到了什么东西。我也继承了这种天赋。”
在安吉拉的祖父死前的一年,安吉拉恰好七岁,她的祖父决定搞清究竟哪个孩子可以继承这种天赋。“他得帮我们为他的死亡做准备,并看看我们谁被拣选了。那年的每一天我们都要去河边,在同样的位置,用香柏洗澡,所有孩子都要这么做。”
作家、文化评论家、瘾君子和银行劫匪史蒂芬·瑞德曾向我解释,用冷水和香柏叶进行的灵性沐浴是海岸塞利希族的神圣仪式。他目前在温哥华岛的威廉姆海德监狱长期服刑,他跟随来访问的塞利希长老学习,并因为被允许参加灵性沐浴而感到至高的荣耀。不论在史蒂芬还是安吉拉口中,这个仪式听起来都相当烦琐,它的目的是精神净化。
从晚冬的早上五点开始,老人和他的妻子就会领着孩子们来到河边的一排雪松树下。从夏到冬,孩子们被要求脱光衣服,躺在河岸上。在老萨满咏唱的时候,他们的祖母会折下朝阳下恰好透过光的小树枝。接着,在除树叶摩挲、溪水潺潺的声音之外完全的寂静中,她会把树枝放在冷冽的溪水里,然后用沾湿的树叶洗刷孩子们的身体,为他们沐浴。“他们会帮我们清洗,净化我们,并强化我们以为即将到来的成年做准备。”安吉拉说,“以便我们成年后不会骨折或者生病,可以让我们好长时间都不会生病。这也是祖父确定我们中的哪一个足够强壮,可以延续我们的灵性传统的方式。被选中的人会继承我们所有的祖先。”
“他如何搞清是谁呢?”
“你在冰水里,那感觉简直像是他们在剥你的皮,这对小孩来说一点都不好玩。我们根本不相信他口中的‘目的’。但很快,我就开始听到鼓声,原住民的鼓声。不久,它就成了我的安慰,我会一直听着它。当我的祖父祈祷,而祖母在给我们沐浴的时候,我能听到鼓声。那里实在太冷了,而我们得躺着一动不动。我决定,我要是想撑过这一切,就得不再关注自己的身体感觉。我就只是躺在那儿,听着鼓声,随他们做他们的事情。随着时间流逝,那里开始下雪,我开始听到歌声以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语言,安静、平和、优美地吟唱。那是原住民的音乐。奇怪的是,那时我并不会讲海岸塞利希语,但我却跟着唱了起来。”
安吉拉所说的对我来说充满魅力,还混合着一种模糊的渴望——对一种已被遗失的、与过去世代联结的感觉的渴望。我自己的生命中没有祖父母的存在,而她却浸泡在传统和精神的世界之中。她听到了祖先的声音。我可以阅读古代文献,却只能听到自己的想法。
“这首歌是从哪儿来的?”有一天,老萨满注意到当他的妻子用雪松叶扫过安吉拉的时候,她并不痛苦,就问她。他知道她已经到了对岸,并且现在可以做他的向导了。他们两个缓步走在河边的小路上,直到彻底远离了安吉拉的兄弟姐妹和祖母。然后老萨满和他的孙女就坐在一片空地上,倾听他们部落已逝者的声音。累世逝去的人们以古老的语言哀悼、吟唱他们的故事——他们曾经的工作和挣扎,白人到来后的死亡,以及更多更早的故事。安吉拉接受了这些故事和教导。
我在她身上看到过这些。我曾见证她以慈爱的语言,安抚我办公室的其他成瘾者。她在温哥华图书馆公共活动舞台中心表现出的那种宁静的自信,也令我印象深刻。
我当时在做一个关于成瘾的讲座,邀请安吉拉来读她的诗歌。就像往常一样,她迟到了。在我介绍她的时候,她从后排的位置上坚定地大踏步走上讲台,不紧不慢地环视台下的三百位观众,就像那是她每天都要做的事情一样,然后用清晰洪亮的声音朗诵了她的诗歌。她的表现如此动人,听众们给予了她长久热烈的掌声。
河边的那片空地仍然让安吉拉伟大,即使她与它的联结被她之后的毒瘾遮掩了。她已经远离了那里,并且也不知道是否还会回去。她已经不是神圣部落神祇的守护者了,而是作为可卡因贩子和里巷的花魁生活在市区东部。“为口粮而吹,为金钱而陪”,她在诗里这样写道。
但她欢快的笑容和贵族般的权威感来自她深深知道,这样一片地方是存在的——她曾经在那里,并听到了那些声音。祖先对她诉说了他们的苦难,也仍在帮助她寻找自我。“我内心的镜子啊,别人看到了什么?”安吉拉在她的诗篇中这样写道,“是我内心的真实,还是人的虚荣?而我又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