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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卫黄金的格里芬
一个古生物学传说

夏末的一天,我登上了从雅典开往萨摩斯岛的夜班轮渡。萨摩斯岛属于希腊,濒临土耳其海岸。我此行的目的地是一座位于米蒂利尼的小型博物馆。米蒂利尼是一座位于萨摩斯岛腹地群山之中的村庄。我受到一本老旧的旅游指南的吸引,想要去参观从村庄北部发掘出的巨型骨骼。这些骨骼发掘自一片干枯的河床,当地人把那里称为“大象墓园”。旅游指南中提到,这些骨骼自19世纪80年代起就被存放于村内邮局楼上的一间屋子里。其中一具骨架被命名为“萨摩麟”( Samotherium ),意为“萨摩斯的怪物”。

据古希腊作家所言,萨摩斯岛巨大的骨骼化石早就为好奇的旅行者们所知了。因为对奇幻生物的传说起源于古人看到的未知的已灭绝动物骨骸这一可能性很感兴趣,我很关注现代的古生物学发现和关于巨型骨骼的古代故事之间的一些巧合。我想知道那些萨摩斯化石中有没有和古典神话中的格里芬有相似之处的化石。在雅典的那年,追寻这种守卫着金子的狮身鹰嘴的神秘生物的真实身份,成了我的执念。我知道,17世纪以来,古典学家、古代史学家、艺术家、科学史学家、考古学家和动物学家都坚持认为,格里芬只是一种把狮子和鹰拼凑在一起的想象中的生物,一种用来代表机警、贪婪或者开采金子的难度的人造符号。我怀疑事实可能与此大相径庭。 [1]

我认为,格里芬算得上是古生物学传说的典型案例。这种生物并非简单的拼凑,它和希腊传统中的珀加索斯(Pegasus,生有双翼的飞马)、斯芬克斯(Sphinx,狮身人面兽)、弥诺陶洛斯(Minotaur,牛头人)和上半身是人而下半身是马的半人马(Centaur)都不一样。我们可以看出,后面这些是想象力拼合的产物。事实上,格里芬在希腊神话中并没有一席之地。格里芬是民间传说的产物,我们可以在自然之中找到它的蛛丝马迹。

与其他生活在过去的神话时代的怪物不同,格里芬并不是神的后代,也与希腊众神和英雄的事迹无关。事实上,人们认为格里芬是一种会在现实生活中出现的动物。在遥远的亚洲地区,勘探金矿的普通人还曾遇到过格里芬。现代历史学家曾将论及格里芬的古希腊、古罗马作家批判为容易上当受骗的傻子或者以幻想乱真的罪犯。不过我发现,这些人在描述格里芬时,并未使用耸人听闻的措辞。格里芬被简单描述为一种成双或成群出现,在地上做窝,守卫金子,并以马、鹿甚至人类为食的生物,它们不具备超自然的能力。格里芬最显著的特征历经多个世纪依然保持一致:这种动物四肢着地行走,还有十分强壮有力的喙。这种集鸟类与哺乳类动物特征于一体的怪异组合,正是我期盼能在萨摩麟骨架化石中找到的(见图1.1)。

图1.1 带有红色图案的杯子,杯身绘有格里芬与游牧人,制作于公元前6世纪末-前5世纪初。图片由本书作者绘制,参照R. A. 瓦洛泰尔(R. A. Valotaire)的《特平·代·克里斯收藏室的彩绘陶瓶》(Vases peints du Cabinet Turpin de Crissé),刊登于《考古评论》( Revue Archéologique )1923年第17期第51页

第二天一早,渡轮到达萨摩斯岛,我发现不起眼的小岛考古博物馆就藏在公共花园的后面。于是我决定在去米蒂利尼之前先去看看。在博物馆里,我兴奋地发现了上百件青铜格里芬藏品。这些藏品是德国和希腊的考古学家在赫拉神殿废墟中发现的。这些格里芬是伊奥尼亚(位于安纳托利亚西部)手工匠人的作品,大部分都是半身像,用于装饰大型青铜碗的边缘。这些青铜器于公元前8—前6世纪被献祭给赫拉神庙——那正好是第一批关于格里芬的书面记录出现在希腊的时间段。我花了一早上的时间,给一排排的格里芬青铜像画素描,想要用我的笔记录下它那有力的钩状的喙,那巨大的圆睁着的眼睛和它那凶恶的掠食者气场。我注意到,有些格里芬的颈部有羽毛,有的则像蜥蜴的脖子那样布满鳞片。很多格里芬有长长的耳朵或犄角,或者前额有突起。大多数格里芬的翅膀都十分呆板,程式化十足。

我在给这些格里芬画像时,一直暗自琢磨着能从存放在米蒂利尼邮政局楼上那间房里的化石中发现些什么。我注意到这些格里芬主要分为两种:对于那些线条优美流畅,修长的脖子上还装饰着涡状花纹的格里芬,我总是一眼略过;面对那些多半是出自更早时期的工匠之手的看起来块头粗大、皮糙肉厚的格里芬,我则会驻足观看。这两种格里芬的对比看起来就像是经过美化的肖像画和自家摆放的动物标本一样。这些笨重的粗脖子陆生野兽并不能像艺术史学家所推崇的那些古典时代的格里芬那样给人带来美的感受。但是,我却被它们散发出的那种勃勃生机和粗犷质朴的外表中体现的真实触感打动了。这些早期格里芬塑像竟是如此写实,如此栩栩如生!我盯着它们那强有力的喙、空荡荡的眼窝、皮实的颈部和棱角遍布的头骨,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它们看起来太像史前动物了!

我冲出博物馆。我必须立刻去码头租一辆摩托车,赶到米蒂利尼去,找到保管存放化石房间钥匙的人!那天下午,天气炎热,令人昏昏欲睡。出镇的小路陡峭而泥泞,好在路上车辆并不多。我只碰上几只慵懒的山羊,还有一辆低底盘的、带尾翼的红褐色道奇车。一尺长的毒蜥在大石头上晒着太阳,后面就是千年以来出土了无数化石化骨骼的群山沟壑。

公路蜿蜒而上。最终,我到达了米蒂利尼,总算享受到了悬铃木投下的最后一丝阴凉。我来到小邮局,说明了自己的请求。邮局管理员匆忙去找村长,村长拿着老旧的钥匙打开了邮局楼上的房间——萨摩斯古生物博物馆。阳光穿透脏兮兮的玻璃,一大堆巨大的头骨、椎骨和股骨化石出现在我的视野中。老管理员把那些发黄的剪报指给我看:穿着背心的工人们汗流浃背地和穿着西服的人们一起,站在从河床中冒出来的巨型骨骼边照相。老管理员把萨摩麟的头骨和股骨放在了玻璃展柜里,这些骨骼都已经化石化,令人十分惊艳。萨摩麟的股骨大小是人类股骨的两倍,头骨则约有2英尺(约0.6米)长,有两个骨质的角,一对巨大的眼窝,还有巨大的牙齿,但很遗憾,没有喙(见图1.2和图1.3)。

图1.2 萨摩麟头骨,约2英尺(约0.6米)长,1923—1924年发掘自希腊萨摩斯岛。照片由尼科斯·索罗尼阿亚斯提供

图1.3 本书作者与肢骨化石展柜合影,1988年于希腊萨摩斯岛古生物学博物馆旧馆。照片由乔赛亚·奥伯拍摄

想象一下,700万年前,长颈鹿那巨大的祖先就在这片今天用来放牧山羊的土地上吃草,这是多么奇妙!这些外表吓人的化石肯定曾让古代萨摩斯的农民大吃一惊,但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我意识到,古代人类关于格里芬传说的灵感一定来自更遥远的地方。 于是,我回到雅典,着手进行更多研究。我坐在美国雅典古典研究学院图书馆缓缓转着的吊扇下,伴随着知了与鸽子在窗外无花果树上发出的单调的声音,开始对古老的格里芬传说进行深入研究。

一位德国地质学家于1827年在西伯利亚搜集到的古生物学神话,似乎为揭开古代格里芬的身份之谜提供了线索。因在西伯利亚进行的调查而荣获英国皇家地理学会奖章的格奥尔格·阿道夫·埃尔曼(Georg Adolph Erman,公元1806—1877年),还曾对当地民族志资料进行了搜集。埃尔曼认为,西伯利亚地区的风俗、语言和口传历史与公元前5世纪古希腊人对古代斯基泰人的描述十分一致,而格里芬的故事最初正是由古斯基泰人传给古希腊人的。和那些古代的游牧民族一样,这些北乌拉尔地区的现代土著也会挖掘金沙。他们告诉埃尔曼,他们常常能见到巨型鸟怪的遗骸,这些鸟怪早已被他们勇猛的祖先通通杀死了。

埃尔曼辨认出这些怪物是冰川时期犀牛和猛犸象的遗骸。这些骨骼嵌在泥炭层中,覆盖于沿河分布的含有金沙的岩层之上(这些河流最终流入北冰洋)。尽管这些西伯利亚人爽快地承认,他们其实明白这些巨兽并不是鸟,但他们还是把这些犀牛角称为“鸟爪”。他们告诉埃尔曼:“我们已经习惯这么说了,我们知道犀牛长什么样。”

对于给化石起惯用名,中国人和西伯利亚人的做法有异曲同工之处。即便中国人早就意识到有些遗骨化石属于鹿和马,他们还是把所有已灭绝动物的化石都叫作“龙骨”。想想看,“恐龙”(dinosaur,拉丁文为dinosauria,意为“可怕的蜥蜴”)一词也是如此:即便我们知道这个名字会让人联想起关于恐龙的很多过时的观念——冷血、行动迟缓、没有智慧,我们还是管这种动物叫“恐龙”。关于“dinosaur”一词的历史来源,蒙大拿州的古生物学家杰克·霍纳指出,对词根“saurian”(蜥蜴类的)的不当使用固化了对恐龙的形象与行为的“未经验证的假设”。正是这个名字塑造了古生物学家的“搜索形象图”(search image),导致他们“忽视,误读或驳斥”了那些与“冷血蜥蜴形象”不符的证据。霍纳的“搜索形象图”概念,即在搜寻证据的过程中,有意或无意地通过对材料进行审视来聚焦特定的图像样式或特征组合。这在本书中非常有用。范围狭窄的“搜索形象图”可以助力科学研究的完善,但它们同样可能让研究人员忽略潜在的重要信息。 正如我们将在下文中看到的那样,“搜索形象图”也影响了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他们的习惯就是将这些超大号骨骼化石视作英雄或巨人的骨骼。

1848年,埃尔曼宣布,他在西伯利亚金矿工人间流传的鸟怪传说中发现了“希腊格里芬故事的原型”。埃尔曼的理论并没有在学界激起波澜。直到1962年,才有一位叫J. D. P. 博尔顿(J. D. P. Bolton)的古典学家对此进行了反驳。博尔顿写道,埃尔曼的调查对象居住在北极圈以内,位于格里芬传说发源地——中亚阿尔泰山脉——西北2000英里 (约3218.7千米)处。 除此以外,格里芬最重要的标志就是喙,而犀牛和猛犸象的头骨都没有喙。就像我早先对萨摩斯怪兽萨摩麟充满期待,最后却落空一样,埃尔曼对格里芬身份的认定既选错了化石,又选错了地点。

但是,埃尔曼认识到格里芬的出现源于人类对史前动物遗骸的观察,这个方向是正确的。博尔顿对格里芬地理起源的强调也没有错,因为公元前700—公元400年,对格里芬的所有描述都将格里芬的故土指向同一个地方——中亚地区的不毛之地。那里的游牧民族被称为斯基泰人(现在被称为萨卡-斯基泰人),他们在古代曾经寻找过金矿。这一沙漠地带很不起眼,以致地图设计者通常让书页装订处直接覆盖那个经纬度位置,使其地形就像被沙暴掩盖了一样,在书面上根本体现不出来。

在本书接下来的部分,我将为大家拼凑出斯基泰人的格里芬拼图。我认为,格里芬是人类根据化石想象史前动物的尝试的最早记录。但是,我们要记住,我们现在能知道格里芬的存在,是因为掌握文字的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将其记录了下来。他们保存的民间传说残篇将为我们解开一个在人们心中萦绕了2700年的古生物学谜团。在接下来的章节中,我们将会看到,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是怎样解读自己土地上出现的这些巨大骨架化石的。 jgnkGxyD3RVVLCldC2VQ9OyP97rm4R6jcT9E1N7sH6izIMiQIJ/CZL8mnRPlo5u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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