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太子,康熙是被动且不太情愿的。尤其是看到众皇子蠢蠢欲动的嘴脸,更是让他心灰意懒,遂做出决定,不再立太子。
废黜与放弃,皆非他本意。
他一直想不通,放着好好的储君不做,胤礽为何火急火燎地逼父退位——这里面一定有原因,才使得胤礽丧心病狂,做出欲弑君父的举动。
恰在此时,有人揭发,给胤禩相面的张明德曾意图谋杀胤礽,康熙当即下令将张明德凌迟处死。
惊恐之余,为防止年长的皇子谋变,康熙下令将大阿哥胤禔、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十三阿哥胤祥全部拘拿。
在警报解除之前,全部控制无疑是最有效的手段。
皇子和大臣们都摸不准皇帝的脾气,开始各自想自保之策。
三阿哥胤祉看准时机,主动揭发大阿哥胤禔早有阴谋,使用厌胜术谋害太子。所谓厌胜,是用法术诅咒,达到制胜厌恶之人的目的。具体做法是,由巫师采用法术,将恶毒的咒语寄托于物品上,深埋地下,使被咒之人被镇压住,从此迷失心智。
这么恶毒的事件一下让康熙找到了太子祸乱的病因,气愤地问:“这种绝密之事,你如何得知?”
胤祉低下头主动认罪:“巫师本是儿臣府上的蒙古喇嘛巴汉格隆,我不知他要害二哥。”
“好你个糊涂鬼!”
盛怒之下,康熙下令将胤禔永久圈禁,并多次指示严行看守。胤禔此后如同行尸走肉,苟活到雍正十二年(1734),无声无息死去。
废除太子,康熙本以为是灭了火,不想如今听到、看到的情形,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事情反而变得更为扑朔迷离——这让康熙顿时警觉:众大臣正在各谋私利,暗中结党营私,若是任由事态发展下去,必致大祸。
康熙及时抛出烟幕弹,说:“立太子之事,朕已有成算,尔等不必揣度,到时候听安排就是。”
紧接着,康熙召见胤礽和胤禩,好言相劝,让他们保持团结:若你们奔竞不息,等我死时,“必至将朕躬至乾清宫内,束甲相争耳”。他想到齐桓公死后,五公子停尸争位的可怕情景,不寒而栗。
强势的康熙谆谆教诲,希望唤起儿子们的骨肉深情。两个皇子当即也信誓旦旦,表示绝不会做这种不忠不孝之事。可其实,两人并未记在心上。
“去吧,以往的事,莫要再提。”康熙眼中荡漾着无限柔情,几乎在恳求儿子们念及亲情,“胤礽去咸安宫休养吧。”
出了大殿,两个皇子各自心怀鬼胎而去,将父亲的劝诫抛至脑后。
为让大家安心,康熙将胤祉、胤禛、胤祺也一并开释。
太子被放出,立刻被大臣们认定为风向标。在关键时刻看不懂上级心思或者反应迟钝,均被认为是官场大忌。
一日之内,康熙的案子上,就堆放起见风使舵的聪明大臣递上的密折,集体保奏胤礽复立。
连康熙自己都把握不准立或者不立。看着这么多奏陈,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匆匆罢黜太子的是自己,如果再匆匆立胤礽为太子,太子党反而会信心倍增,日后对自己构成更大威胁。如此被一帮老臣和胤礽玩弄于无形,这个皇帝当得实在窝囊。
既然你们要玩,索性来个刺激的。十一月初八,康熙告诉大臣们,不要妄加揣测,向废太子献殷勤。立谁为太子,“在朕裁夺,臣下不得干预”。
如此一来,胤礽势力确实不敢轻举妄动了,也挡住了其他皇子被立的可能性。迫于无奈,康熙出尔反尔,十四日又放出风来,命满朝大臣举荐太子。除大阿哥外,其他皇子皆可入选。这一次实行民主,说:“众意属谁,朕即从之。”翻云覆雨,烟幕弹炸得谁也辨不清动向。
虽然说出了满汉大臣都可以推荐太子人选,康熙却单独下令给最亲密的议政大臣、大学士马齐,让马齐不得参与此事。他不想让马齐卷进这场争斗中。
康熙内心已经倾向于复立胤礽,可他不说,他希望臣子们这一次能够真的看懂自己的心思。
马齐却并不听话,来到内阁,对大学士张玉书暗中透露:众议欲举胤禩。
领侍卫内大臣鄂伦岱、理藩院尚书阿灵阿、户部尚书王鸿绪、工部右侍郎揆叙等则暗中串联,在手掌心写“八”,互相靠眼神交流,心领神会,共举胤禩。
康熙名义上说,大家推选谁就立谁。但见到众人一边倒地推举胤禩,当即食言,举出胤禩不宜被立的缺点:第一,办理政事较少,缺乏经验;第二,刚刚犯过错,遭受处分;第三,他的生母是出身于辛者库的贱籍,立储有损国体。
这分明就是强词夺理。
康熙就是要昭示独裁者的权势,让大臣们知道,立太子这件事,可以说成是皇家私人事,也可以说成是国家大事。遂了我的心愿,我采纳;不遂我的心愿,决定权在我!谁也休想耍聪明、胁迫我!
不过,这件事确实闹心,一来二去,康熙气病了。
胤礽被释放后,众多皇子最怕他被复立。
这时候,唯独胤禛,在父亲反复无常的行为中得出一个结论:不宜争!
无论是胤礽有可能复立,抑或是胤禩被众人推举,又或者谁被立为太子——都有可能。但从康熙反反复复的举动中可以看出:此时大清国的皇帝,心是乱的。
所以,胤禛坚定了一件事——做个好儿子!
康熙病了的这段时间,胤禛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了请安、问候、关切上,每日里往返于紫禁城,真诚地伺候于侧。两人在一起时,完全忘却了父子之间是君与臣、父皇与皇子。
这让康熙暂时得以舒心。其间,康熙有意无意问起立太子之事,胤禛也真诚地说:“二哥虽然有错,希望皇阿玛能多加教育,令其改过。”他这种毫不掩饰的说法,康熙虽然没有表态,却也没有训斥。
问起胤禩和其他兄弟时,胤禛也多说好话,认为大家虽然时不时惹父皇生气,皆因都是皇子,愿意为国出力,希望父皇莫要怪罪。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让康熙对胤禛大为赞赏。
康熙拒绝众大臣举荐胤禩后,专门找来胤礽,语重心长地告诫他,不许对揭发他的人打击报复,要多看修身养性的书,提高道德修养,对待大臣和贵戚要以礼相待,还专门讲了胤礽几个兄弟各自的优点,说胤禛“能体朕意,爱朕之心,殷情诚恳,可谓诚孝”,说胤祺“心性甚善,为人淳厚”,说胤禩“诸臣奏称其贤”,希望胤礽同他们亲近。
大臣们这才顿悟,康熙还是要复立胤礽,次日便纷纷递上奏折,希望复立胤礽。康熙还在考虑中,就将奏折留中,直到第二年即康熙四十八年(1709)三月,才宣布重新立胤礽为皇太子。
为了缓解皇太子与众兄弟的关系,也防止皇太子打击报复,康熙专门册封胤祉、胤禛、胤祺为亲王,后又给胤祉赐号诚亲王,胤禛为雍亲王,胤祺为恒亲王。封胤祐、胤䄉为郡王,胤禟、胤祹、胤禵为贝勒。
胤禛在这次封赏中,一下升到了人臣的顶端,心中当然高兴。可他不盲目乐观,而是找到康熙,诚恳地表示:“儿臣与众兄弟,地位平等。皇阿玛封胤禟等为贝勒,爵位低,我心中不忍,愿意降低我的爵位,抬高他们,让众兄弟地位相当。”
康熙见胤禛能够如此宽容,龙颜大悦,特传谕旨表彰胤禛:“前拘禁胤礽时,并无一人为之陈奏,惟四阿哥性量过人,深知大义,屡在朕前为胤礽保奏,似此居心行事,洵是伟人。”
这样至高无上的评价,对胤禛来说,本该高兴,可他却仿佛看到暗藏的敌对势力正咬牙切齿——于是他当即表示不敢接受,诚惶诚恐地对康熙说:“皇父嘉嘉之旨,臣不敢仰承。”
胤禛清楚,胤礽被废或者重新被立,此事重大,一不小心就会被划入圈内,因此不肯承认保举废太子。他心中有数,胤礽多年为皇太子,性格已经十分乖戾,报复心极强,如若再有不轨行为,一旦牵连到自己,或将万劫不复,所以他坚决不承认这件事。同时,他也不想因为此事遭众兄弟妒忌,破坏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和谐人际关系。
忽然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亲王之位,可胤禛却始终不敢露出太过得意的神色。因为势力巨大的胤禩此前曾被革爵,虽然恢复了,但档案里,已经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污痕。
虽然档案可以更改,可档案里的黑历史,如同长在身体上的息肉,是心理上抹不去的羞耻。
这就要说说亲王、郡王、贝勒、贝子的区别。
清朝皇室爵位从高到低依次为:和硕亲王、多罗郡王、多罗贝勒、固山贝子、镇国公、辅国公、不入八分镇国公、不入八分辅国公、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奉恩将军。
胤禛提出愿意降低自己的爵位,是看到贝勒与亲王差距太大,怕引起胤禵等人的不舒服。别人不舒服了,尽管你未必有错,都可能升级为潜藏的仇恨。
人在高升之时,最应该留心那些失意之人。
尽管胤禛做出了低姿态,也注意照顾这些人的情绪,但直到他登上皇位,还是没能改变这些人对他的仇恨。仇恨,有时候不是你做错了什么,而是你挡了别人的道。这次封赏,亦如此。
康熙对太子废而重立,原意是要解决皇权与日益壮大的太子权力的矛盾,希望通过这样的警示,让两者达到平衡。
皇太子再次被立,是康熙被环境所逼,不得不做出的让步。在他看来,胤礽未必就是皇太子的不二人选,但至少目前为止,他看不到更好的结果。如果“顺应民意”立胤禩为皇太子,显然是陷入了众人的圈套中——这是独裁的皇权统治者最不愿意看到的结局。他宁愿拧着干,也绝不会使自己陷入这种“臣指挥君”的窘境。
如果不再立太子,众多皇子如狼嗅肉,始终盯着太子之位不松口,拖得越久,越容易出大事。而且,半生最擅长斗争的康熙心中有数,此事一旦久拖不决,就会在外戚、群臣和皇子间形成盘根错节的党争集团,进而对国家造成破坏性的打击。集团的人在处理问题时,会只考虑符合不符合集团利益,而绝不会提及是否符合国家利益,或者君主利益。
那么,立胤礽之外的其他皇子呢?
三阿哥胤祉喜欢钻研学问,康熙希望他能够潜心治学,研究历法,编纂中国第二部大类书《古今图书集成》,不要参与结交官员的结党事件中。胤祉的属下孟光祖却打着他的旗号,到陕西、山西、四川、湖广、广西等省活动,代表诚亲王向四川巡抚年羹尧、江西巡抚佟国勷赠送礼物。按照清朝制度,阿哥差人赐外任官物件,该官员是要奏报中央的,但年羹尧和佟国勷都未上奏。康熙直接过问此事,派人捉拿孟光祖,将其处斩,将年羹尧革职留任、佟国勷革职,却并不深究是否为胤祉所派。在康熙眼里,一个完整的国家是需要各方面人才的,如此优秀的学术精英,又是自己的血胤,一定要维护他的名声并给予大力支持,对于将来上任的帝王,他将是十分需要的大才。而且,康熙也从大阿哥事件和属下犯错看出了胤祉缺乏政治手段,自然就不会生出立胤祉为太子的心。
四阿哥胤禛呢?
康熙虽然没有明确表示,但他知道,如果骤然立胤禛为太子,胤禛就会夹在胤礽和胤禩两股势力中间,徒然耗费大量心血。而且,胤禛虽然处理政务能力不凡,却稍欠仁慈,总觉得还要再斟酌、观察。
其他皇子,都尚且年轻。皇太子毕竟不同于爵位,必须慎之又慎。
而且,在康熙内心里,还是对自己一手培养三十多年的这个“皇太子作品”,不肯轻易撒手。如果直接废了的话,就证明自己能力太差,三十多年竟然看走了眼。这是单属于他的帝王倔强——不能认输!
事与愿违的是,胤礽被废后虽然看透了兄弟间你死我活的争夺,却在再次被立为皇太子后,不但不反思自己,反而觉得是“因为我太心善,人就利用来陷害我”,加速了拉拢和培养新势力的脚步。
皇太子废而复立,是康熙做出的最错误的政治决策,是一次极其失败的政治举措。它让太子与皇子、皇帝与太子之间的矛盾更为加深。
康熙还使出了自认为最有效的一招。复立皇太子之前,他将势力超群的胤禩集团的主要人物一网打尽:马齐被夺职拘禁,其弟马武、李荣保革职辞退,王鸿绪责令退休,逐回原籍。
削弱胤禩集团,康熙是要“压”这股力量。而将胤禛等封为亲王,偏偏是“抬”另外的势力。这多种复合措施搅在一起,间接促成了另外的争斗势力暗暗抬头。其中,年轻的新生力量胤禵渐渐浮出水面。只不过,胤禵知道,时机还不成熟,作为八阿哥胤禩的跟班,他不想过早加入争斗。而胤禩却等不及了,匆匆抛出胤禵,作为“八王党”的新秀,换了一种方式再次卷入储君争夺战。
胤礽复立后,不仅不收敛,反而故意给所有人施压,让大家感受到“太子舍我其谁”的强大压迫感。胤礽动辄就勒索贡物和美女,谁若不服,就向皇帝诬告,给以惩罚。
这一次,胤礽学精了!他牢牢把控一条原则:不轻易去惹皇帝,就能牢牢保住太子之位。
造成的恶果是,官员们无所适从。若屈服于太子,皇帝不乐意,立刻就能招来灾祸;若只顾奉承皇帝,对太子爱搭不理,储君嗣位之后,一定会遭到惩罚,因此产生了“两处总有一死”的不安情绪。
一套班子,却要照顾两套领导的感受,群臣苦不堪言。对胤礽恨之入骨的阿灵阿甚至想一死了之,不想再受其嘲弄。但很快他就振作起来,联合揆叙等人,专门密谋购买少女送给胤礽,然后在官员聚会时散布胤礽的丑行。
康熙第二次立胤礽为太子后,是希望他能彻底好转,行正道,当好后备帝王,随时准备接班。所以,他对太子此时的很多行为,一忍再忍。一旦太子需要责备哪个官员,康熙就替他责备,甚至对太子提出的处罚方案也“极力赞同”,全部批准。康熙这么做,是觉得自己的老脸不能再丢了:第一次废黜太子过于急躁,以致一两年间扰动心神;如果再度废黜,这张老脸真就没地方搁了。
两三年间,朝野对胤礽的不满越聚越多。康熙五十一年(1712)九月三十日,康熙忍无可忍,再度出手,废黜太子。不管大臣们如何劝谏,从此再也不肯立太子。
早立太子,满族本没有这个先例。这是康熙帝为了显示其“学习汉人优秀传统”和彰显“满汉一家”的得意之举,但最终以失败告终。年近六十岁的康熙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挫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