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之前的胤禛,如藏身于羊群中的一只羊。既非头羊(太子),也非最差的一只,按部就班地听从皇阿玛的吩咐,不时出外巡幸。这虽然是得不到郡王封赏后落寞的不得已,却也为日后他临朝称帝奠定了了解民间疾苦的基础。东北到满人发祥地辽吉,东南至富甲天下的苏杭,北临蒙古草原,足迹遍布半个中国。随行期间,他目睹了康熙处理政事的认真与果断,考察了地方行政官吏,获得了第一手官场资料。
自知此生无望登基,索性就乐得将来做个有才能的郡王,或许还能辅佐二哥(当时的太子)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人在升迁无望的时候,往往最接地气。这期间,胤禛一面信佛修炼内心,一面醉心于各地风土人情、山脉河川、水利运输、宗教信仰、名胜古迹和历史问题。
就在三十一岁的胤禛准备安心做个闲王时,却发生了太子被废的事件。虽然开始他并不觊觎皇位,可随之而来的是:诸皇子纷纷伸出欲望的手,不断抚摸未来的龙椅——这让胤禛雪藏多年的欲望之蛇也开始吐出芯子。
太子被废,本质在于“天出二日”。皇帝被比作太阳,普照大地臣民,康熙就是太阳,“太子党”却意欲推出太子这颗年轻的太阳发光,逼迫康熙让位。
确实,皇太子胤礽从康熙十四年(1675)初册立至康熙四十七年(1708)初被废,长达三十三年之久。他熬不住了,三十三年,足以挑战任何人的耐心,谁都会熬不住的。太子心急固然不对,但康熙在位太久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压迫,是强大的危险源。
父子都无错,错在时间点不对。
尽管太子已经忍无可忍,可康熙此时才五十五岁,正是一个男人的事业巅峰期。他怎肯拱手让出号令亿万人的大权,甘心做个退休老头?!而太子此时三十五岁,年轻气盛,自然要争一争。
太子急于掌权,而他的命运又被牢牢掌控在老皇帝手中。太子采用这种逼迫式的夺权方式,着实让谁也难主动卸任,何况是深谙斗争精髓的康熙。
斗争的结果显而易见,实权在握的康熙完胜。四十七年九月十六日,康熙回到北京后,下令在皇帝养马的上驷院旁设毡帷,给胤礽居住,让胤禛与大阿哥共同看守。当天,康熙召集诸臣于午门内,宣谕拘执皇太子胤礽之事。康熙亲自撰写告祭文,于十八日告祭天地、太庙、社稷,将废太子幽禁咸安宫。二十四日,颁诏天下。
太子胤礽被废,起因很简单。
四十七年夏天,康熙出巡塞外,命胤礽、胤禔、胤祥等皇子从行。
这时候,别有用心的大阿哥胤禔提醒父亲,说胤礽常在皇阿玛的帐篷外转悠,并且从缝隙偷看皇阿玛的动静。
康熙本来就担心这件事,生怕某一日发生政变,于是听信了胤禔的话,生出废掉太子的念头。康熙不等回到紫禁城,在归途中于九月初四日宣布废黜太子,他找出的理由是:“朕不卜今日被鸩、明日遇害,昼夜戒慎不宁。”
这个儿子靠不住,幸好还有其他儿子,康熙命大阿哥胤禔好好保护自己——这给他提供了最佳的表现机会。
康熙没有想到,从此时起,他亲手点燃了皇子夺嫡的导火线。
当初立太子,康熙自诩是睿智而英明的。
那时,正是三藩之乱,入关后政局并不稳定。为安定人心,巩固政权,康熙一改清朝不立储君的习惯,学习汉人传统,立嫡长子为皇太子,把立皇太子当作“垂万年之统,系四海之心”的大事,关乎国家根本。
皇太子胤礽也确实争气,被立为太子后,在父皇和各位师傅的调教下,学问和武功日渐增长,并且随着年龄增长,他在政治上也越来越成熟。康熙表扬他“骑射、言词、文学无不及人之处”。康熙三次亲征噶尔丹时,命太子监国,他也确实显示出不凡的才能。但也就在那时,太子开始组建起自己的太子党。
太子党的形成,暗中催生了“朝中朝”局面。
太子党主要领头人是索额图,胤礽生母孝诚仁皇后是索额图的亲侄女,他觉得自己有义务为太子组建强有力的班子,以便将来掌权时根基更稳。
同期掌权的是另一位大学士明珠,他的妹妹是大阿哥胤禔的母亲惠妃纳喇氏。明珠也觉得有能力帮助年龄最长的大阿哥谋取最显赫的权位,率领大学士余国柱、户部尚书佛伦、刑部尚书徐乾学等人,与太子党对立。
康熙二十七年,御史郭琇出面弹劾明珠与余国柱结党营私。他亲自到明珠府上,递给明珠弹劾抄本,并告诉他,弹劾奏折已经交给皇上。这一天,是二月初六,正是明珠的生日。
明珠何等聪明,见郭琇如此狂妄,便知道这是皇帝授意!
康熙罢免明珠及其党羽,就是要大张旗鼓地宣布:朕是在保护太子。
康熙的偏爱,加速了太子党的形成。
政治斗争从来就是弱此强彼。处理完明珠集团,康熙转而发现太子党羽翼渐丰,最终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以索额图等人“结党议论国事”为罪名,将索额图圈禁宗人府。
处理明珠与索额图的理由看起来完全一致,其实本质是不一样的。明珠一派要争夺的是太子位置,主要的敌人是以索额图为首的太子党;而索额图是被察觉有提前逼迫康熙退位的嫌疑,直接戳中了康熙最疼痛的神经。
康熙废除太子,心里窝了一肚子气。最疼爱的儿子、努力培养多年的接班人,竟然如此不争气。可让他更恼火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就在康熙归京途中,刚宣布废黜太子,大阿哥胤禔就看到一缕璀璨的光芒照亮人生,他急不可耐地以未来储君的身份参与竞争。不料康熙却兜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明确表示“并无欲立胤禔为皇太子之意”。胤禔见自己夺嫡无望,转而推荐胤禩,说“术士张明德尝相胤禩必大贵”。
在胤禔心中,敌人(太子)的敌人(胤禩)就是朋友。
而且,为防止胤礽东山再起,胤禔说出了最恶毒的话,希望帮父皇的忙:“如诛胤礽,不必出皇父手。”言外之意,康熙杀胤礽,会落下骂名,这个恶人由他来当。胤禔为了太子之位,可谓用尽心机。
对康熙来说,废太子本身就是打脸的行为,没想到面前的大儿子竟然如此无耻地“为父皇解忧”!恼怒之下,康熙大骂胤禔:“不谙君臣大义,不念父子至情。”后来听说胤禔运用法术恶毒诅咒胤礽,遂将其革爵,进行圈禁,说他是“乱臣贼子,天理国法,皆所不容者”。大阿哥胤禔自此彻底丢掉竞争名额,再无翻身的资本。
康熙废掉太子,心中是悲戚的。他亲手操办的聪明之举(立太子),又被自己亲自否定,多年心血付之东流,怎能不懊恼。他一直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希望找到太子由“人中龙凤”转为暴戾淫乱之徒的理由。有了理由,不但能证明自己无错,更能彰显贵为帝王“及时纠错”的高超智慧。
偏偏很多人没悟透他的心思。
皇子们和朝臣见太子被废,看到的都是自己利益集团冉冉升起的希望。
八阿哥胤禩素来被称为“八贤王”,此时尤其要锦上添花,在以往“贤德”的基础上再添“贤名”。胤礽被废后,康熙命胤禩署理内务府总管事。这本是最大的机会,没想到他搞砸了。
胤礽被废后,胤禩受命审查内务府前任总管凌普。凌普是胤礽乳母的丈夫。当初康熙起用他,主要是为了他服务太子方便,不想凌普却借助太子势力,贪婪嚣张,做出很多不法之事。
康熙希望借打击凌普,让太子集团余晖不再。可胤禩这时心里装的全是“谋太子之位良机”,处处注意,不能有半点闪失。于是,他一改对抗策略,生怕触动太子余党利益,引起大范围对抗,就主动包庇凌普,草草结案。
聪明用错了地方,画虎不成反类犬。
胤禩收买人心的举动,迅速引起康熙的警惕:刚刚处理完收买人心的太子,又跳出来一个“与朕争人心”的八阿哥,意图十分明显,他要当“第二个太子”。识破胤禩伎俩后,康熙大为恼火,骂他到处“妄博虚名,凡朕所施恩泽,俱归功于己”,一句话击中胤禩软肋:天下所有恩泽,皆朕所施。康熙遂下令将胤禩锁拿,交议政处审理。
康熙不允许“皇帝”之外再有“施恩”的角色。有如雄狮宣告主权的吼叫:此地别无分店,谁也不得挑衅!
众皇子都在觊觎太子之位时,胤禛却反其道而行之,举动与众不同。
胤礽被废后,康熙命胤禛参与对其的监视。
这时,胤礽的脖子上,被气愤的康熙套上了一条锁链,蜷缩于养马圈旁边的一个院子。
看着昔日一呼百应、高高在上的储君如此惨状,胤禛不忍心,此时若不救太子,或许,明日自己有可能也会落到这样的悲惨下场。
胤禛更愿意相信,父皇此时一怒废黜太子,只不过是恨铁不成钢,并非真的要将太子置于死地。因为从一岁被立为太子,父皇对太子一直是偏爱甚至溺爱的。父皇对太子的用心培养程度,超过了对任何一位皇子。无论新立谁当储君,都不如这个已经培养多年的“旧太子”更合适。重新选拔、培养,远远要比“恢复太子”代价更大,而且也难保“孝顺且绝无反心”一定能超过旧太子。
竞争者有无数个,皇位只有一个。他们要争夺的是皇位,并不是要推翻父亲,胤禛对这点比谁都清楚。
胤禛也比任何一个皇子都明白:再聪明,也聪明不过父皇,还是安生的好。
既然太子之位不属于自己,换了新太子,对自己未必更好。之前,胤禛与胤礽保持着良好的“君臣”关系,既不越位又不生疏。延续这种已经形成的既有关系,远比重新搭建另一套关系要省心,也更方便。因此,他决心要替胤礽争取机会。
机会还是来了。
康熙在宣布胤礽的告天文书之前,将文书让人带给胤礽观看。胤礽看后,悲伤而赌气地说:我的皇太子就是父皇给的,要废便废,何必告天!
胤禔听后,“满心欢喜”地将原话转述给康熙。康熙见胤礽毫不示弱,盛怒之下说:“以后他的话不必上奏。”
胤禔扭头将康熙的话转给胤礽,胤礽不服地说:“父皇若说我别的不是,我都承认,唯独说我弑逆的事,我实无此心,须代我奏明。”
胤禔当然不肯转奏这种对废太子有利的话。九阿哥胤禟觉得此事重大,同胤禔说,似乎应该代奏,胤禔依旧不肯。胤禛听了,果断地说:“你不奏,我就奏!”胤禔无奈,只好替废太子陈奏。康熙听后非但不恼,反而夸赞他们奏得对。
因为胤禛的争取,胤礽脖子上的锁链终于被摘掉。
按照康熙的初衷,这次废太子事件,本是他和胤礽父子之间的事情。在最不该混淆家庭与朝廷的事情上,康熙犯起了糊涂,也由此挑起了更大的政治闹剧。
此时,大阿哥胤禔三十七岁,二阿哥胤礽三十五岁,三阿哥胤祉三十二岁,四阿哥胤禛三十一岁,五阿哥胤祺三十岁,七阿哥胤祐二十九岁,八阿哥胤禩二十八岁,九阿哥胤禟二十六岁,十阿哥胤䄉二十六岁……十三阿哥胤祥二十三岁,十四阿哥胤禵二十一岁。
庞大的皇子阵容,二十岁以上者十多位,人人都具备夺嫡的资格和心智。其实,皇子们主要分为四大阵营。
以大阿哥胤禔为首的长子派。胤禔与八阿哥胤禩亦有联络,原因是胤禩少年时,曾被胤禔的生母抚养,有“一奶同胞”之亲。胤禔是废太子胤礽的主要竞争者,由于其年龄最大,多次被委以重任,曾出任副将军领兵征讨噶尔丹、衔命祭华山、总理永定河工程,又于康熙三十七年被封为直郡王。如此身份显赫,战功卓著,年近四十,见太子被废,自然想顺理成章地接替太子之位。
以八阿哥胤禩为首的“口碑派”。胤禩为人极注重口碑,随时散播恩德,受到大臣和皇子胤禟、胤䄉、胤禵的热捧,一度被赞誉为“八贤王”。他们集团的所有成员在看到胤礽被废后,急于将胤禩推选为第一候选人。而且,由于胤禩十分注重学习康熙的“仁德”风度,广为拉拢大臣,一度成为废太子之外众人都看好的太子候选人。就连康熙的哥哥裕亲王福全也曾当着康熙面称赞:“胤禩有才有德。”相面人张明德给胤禩看相,说:“八阿哥丰神清逸,仁谊敦厚,福寿绵长,诚贵相也。”诸多元素综合,胤禩声望、人脉均得分最高,无疑是最合适的储君接替者。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唯独康熙嫌其收买人心过于明显。父亲希望能透过亲情这个窗口看清儿子们的优缺点,可胤禩却过于精心塑造“完美无缺”的形象。
康熙讲亲情,胤禩却玩起了皇权政治。这让康熙觉得他假模假样。
以胤禛为代表的四爷派。主要成员为胤禛和十三阿哥胤祥。因胤禛的生母德妃(德嫔生皇六子胤祚后晋封为德妃)是胤祥的养母,所以二人较亲近。他们采取的措施是,广结善缘,对任何一派都保持友善态度,不得罪也不过于亲密。不参与争斗的胤禛平日里热衷于接触僧衲住持,研习佛法,以居士自居,他性格内向,有些急躁,希望靠诵念、抄写佛经调节心性。十三阿哥胤祥则性格豪爽,对皇权争斗并不热衷,随四哥率性而为,倒也觉得自在。
还有势力最大的太子党。尽管太子已经被废,但其庞大的集团支系依旧有着稠密的网络和稳定的体系。这是由于胤礽长期任太子形成的,也是康熙特殊给予的。众大臣在皇帝和太子之间,其实已经开始有所选择。年老的大臣们,偏向于皇帝;可年轻的臣子们,希望将来储君登基后,对自己有所提拔,便将很大精力投到太子身上。年轻的臣子们,多寄希望于太子早日登基,这样他们平时的投资就会变现。他们知道,老皇帝更喜欢那些使用起来顺手的老臣,只有新皇帝即位,他们才有翻本的机会。
当然,平日里长期在太子身上下赌注的老臣,也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完成人生的跨越——两朝元老!
太子被废,如大火刚熄,在灰烬里暗藏底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