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敬
为治首务爱民,爱民必先察吏①,察吏要在知人②,知人必慎于听言③。魏叔子以孟子所言“仁术”④,“术”字最有道理。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⑤,即“术”字之的解也。又言蹈道则为君子⑥,违之则为小人。观人当就行事上勘察⑦,不在虚声与言论;当以精己识为先,访人言为后。
①察吏:督察官吏。
②知人:谓能鉴察人的品行、才能。
③听言:听取言论。
④仁术:施行仁政的策略。《孟子·梁惠王上》:“无伤也,是乃仁术也。
⑤“爱而”二句:《礼记·中庸》:“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
⑥蹈道:履行正道。
⑦勘察:实地调查。
治理政务,首先在于爱民,爱护人民必须先督察官吏,察访官吏的要点在于知人,而知人必须慎于听取言论。魏叔子认为孟子所说“仁术”中,“术”字最有道理,耐人寻味。喜爱一个人却能知道他的短处,厌恶一个人却可以看到他的长处,就是“术”字最好的解释。又说遵行大道、顺应时势的就是君子;违反大道、只谋私利的就是小人。观察一个人应当从他具体行为上去勘察,不在于虚假的名声和浮夸的言论;应当首先提高自己的识见能力,然后再去访察别人的言论。
曾国藩生逢乱世,对于吏治腐败有着深刻感受。早年做京官时,他就先后上呈了《应诏陈言疏》、《备陈民间疾苦疏》、《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认为内忧外患纷至沓来的原因,在于官场“大率以畏葸为慎,以柔靡为恭”。他在平定内乱的过程中,进一步认识到吏治不清的恶果,在于官民相仇,积怨太深,以至于激成巨变:“何尝不以有司虐用其民,鱼肉日久,激而不复反顾,盖大吏之泄泄于上,而一切废置不问者,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因此,“若不从吏治人心痛下功夫,涤肠荡胃,断无挽回之理”,必须整饬吏治,挽回民心,缓和日益激化的阶级矛盾,才能达到治本的目的。
曾国藩认为,要爱民养民,就要选贤任能;而要选贤任能,就要慎于听言。《大学》在讲修身齐家时说:“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这就是说,我们评价一个人要客观公正,不要感情用事,也不要因为自己的好恶而产生偏见,既要知其优点,也要知其缺点,这样才能知人善任。孔子也说:“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这就是曾国藩所谓“慎于听言”,不要为虚名浮言所惑,而要在“行事上勘察”的道理。
古人修身治人之道,不外乎勤、大、谦。勤若文王之不遑①,大若舜禹之不与于,谦若汉文之不胜③,而勤谦二字,尤为彻始彻终,须臾不可离之道④。勤所以儆惰也,谦所以儆傲也,能勤且谦,则大字在其中矣。千古之圣贤豪杰,即奸雄欲有立于世者⑤,不外一勤字。千古有道自得之士,不外一谦字,吾将守此二字以终身,傥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者乎⑥!
①不遑:无暇,没有闲暇。
②不与:不可替代。
③不胜:受不住,承担不了。
④须臾:片刻,短时间。
⑤奸雄:指弄权欺世、窃取高位的人。
⑥“朝闻道”二句:《论语·里仁第四》:“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古人修身治国的方法,不外乎“勤于政事、胸怀广大、谦虚谨慎”几点。勤就是如同周文王那样勤于政务而没有闲暇,大就像舜、禹两位帝王的功业伟大而不可代替,谦就像汉文帝那样谦虚谨慎自以为不可胜任。而勤于政事、谦虚谨慎这两点,更要自始至终地贯彻到底,一刻也不能背离。勤于政事可以使懒惰的习气警醒,谦虚谨慎可以警惕骄傲情绪的滋生,能够勤劳、谦和,那么胸怀宽广自然就在其中了。古往今来的圣贤豪杰,哪怕是奸雄,只要想自立于世,不外乎也是一个“勤”字。能够通晓千古的真理大道的,不外乎一个“谦”字,我将终身遵守这两个字来行事,就是所说的“早晨听到了人间的至理真谛,晚上死了也值得了”呀!
曾国藩总结历史上修齐治平的经验,认为居家有“四败”,居官也有“四败”。他说:“昔年曾以居官四败、居家四败书于日记,以自儆惕。兹恐久而遗忘,再书于此,与前次微有不同。居官四败曰:昏惰任下者败,傲狠妄为者败,贪鄙无忌者败,反复多诈者败。居家四败:妇女奢淫者败,子弟骄怠者败,兄弟不和者败,侮师慢客者败。仕宦之家不犯此八败,庶有悠久气象。”这些败亡之象,大体不外“骄”、“惰”所致。因此,曾国藩特别提出“勤”、“谦”二字以对治,认为可以持守终身,对内圣外王的事业大有裨益。
《尚书》说:“功崇惟志,业广惟勤。”曾国藩认为,勤于政事是政治家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而且应当从小处着眼。他详细规定了一天的工作安排:“近日公事不甚认真,人客颇多,志趣较前散漫。大约吏事、军事、饷事、文事,每日须以精心果力,独造幽奥,直凑单微,以求进境。一日无进境,则日日渐退矣。以后每日留心吏事,须从勤见僚属、多问外事下手;留心军事,须从教训将领、屡阅操练下手;留心饷事,须从慎择卡员、比较入数下手;留心文事,须从恬吟声调、广征古训下手。每日午前于吏事、军事加意;午后于饷事加意;灯后于文事加意。以一缕精心,运用于幽微之境,纵不日进,或可免于退乎?”后来他作《居官箴》,为“勤”字写了四句注脚:“手眼俱到,心力交瘁。困知勉行,夜以继日。”这也是他一生勤奋的真实写照。
国藩从宦有年①,饱阅京洛风尘②,达官贵人,优容养望③,与在下者软熟和同之象④,盖已稔知之⑤,而惯常之积不能平,乃变而为慷慨激烈,斩爽肮脏之一途,思欲稍易三四十年来不白不黑、不痛不痒、牢不可破之习,而矫枉过正⑥,或不免流②意气之偏⑦,以是屡蹈愆尤⑧,丛讥取戾⑨,而仁人君子固不当责以庸之道,且当怜其有所激而矫之之苦衷也。
诸事棘手⑩,焦灼之际,未尝不思遁入眼闭箱子之中,昂然甘寝(11),万事不视,或比今日人世差觉快乐。乃焦灼愈甚,公事愈烦,而长夜快乐之期杳无音信。且又晋阶端揆(12),责任愈重,指摘愈多(13)。人以极品为荣,吾今实以为苦懊之境(14)。然时势所处,万不能置事身外,亦惟有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而已。
①从宦:犹言做官。有年:多年。
②饱阅:充分经历。京洛:泛指国都,等于说京城。
③优容:宽待,宽容。养望:培养虚名。
④软熟:谓性情柔和圆熟。
⑤稔(rèn):熟悉,习知。
⑥矫枉过正:指纠正偏差而超过应有的限度。
⑦意气:偏激、任性的情绪。
⑧愆(qiān)尤:过失,罪咎。
⑨取戾:获罪,受谴责。
⑩棘手:荆棘刺手,比喻事情难办或难以对付。
(11)甘寝:静卧,安睡。
(12)端揆(kuí):指相位,宰相居百官之首,总揽国政,故称。(13)指摘:挑出错误,加以批评。
(14)苦懊:苦恼,烦恼。
我踏入仕途已经有好些年了,看够了京城的风气。那些达官贵人、显要人物,特意显示出从容宽宏的气派来提高声望,对待下属姑息纵容,一团和气,这种现象我久已知道并且熟悉。但是我自己多年来养成的惯常禀性,不仅没有因此而磨平,反而越发变得慷慨激烈。我思考惩治迂腐肮脏的途径,心里本想改变一下社会上三四十年来形成的不白不黑、不痛不痒、牢不可破的坏风气。不过,矫正偏差难免超过应有的限度,有时更不免出现意气用事的偏颇,因此经常招致深重的怨恨,被一些人讥讽而自取其咎。然而,真正有道德的君子本不应责备他人没有恪守中庸之道,并且还理应同情体谅他被激发起来纠正恶俗的苦衷啊!
许多事都难办,焦灼万分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想过干脆眼一闭,躺到棺材里躲避算了,舒舒服服地休息,什么事也不管,也许比今日活在人世间更加快活。于是焦虑越来越重,公事越来越繁,而快乐死期却杳无音信。而我又晋升为大学士,责任更重,被人指责评议的地方也越多。别人都以官至极品为荣耀,我现在真把它当做痛苦、懊恼的处境。但处在这种形势之下,又万万不能置身事外,也只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
曾国藩初入仕途,虽想有所作为,但是官场上的种种倾轧,令他举步维艰。他激烈批评优容养望、软熟和同、不白不黑、不痛不痒的官场习气,希望挽狂澜于既倒,拯大厦于将倾。虽然事与愿违,无力回天,但他仍然不愿同流合污,置身事外,唯有以“忠”、“勤”二字勉励自己,慎独慎微,慎始慎终。他说:“开国之际,若汉唐之初,异才、畸士、丰功、伟烈,飙举云兴,盖全系乎天运,而人事不得与其间。至中叶以后,君子欲有所建树,以济世而康屯,则天事居其半,人事居其半。以人事与天争衡,莫大乎忠勤二字。乱世多尚巧伪,惟忠者可以革其习;末俗多趋偷惰,惟勤者可以遏其流。忠不必有过人之才智,尽吾心而已矣;勤不必有过人之精神,竭吾力而已矣。能剖心肝以奉至尊,忠至而智亦生焉;能苦筋骸以捍大患,勤至而勇亦出焉。于观近世贤哲,得力于此二字者,颇不乏人,于亦忝附诸贤之后,谬窃虚声,而于忠勤二字,自愧十不逮一。吾家子姓,倘将来有出任艰巨者,当励忠勤以补吾之阙憾。忠之积于平日者,则自不妄语始;勤之积于平日者,则自不晏起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