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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科举

科举弊政乎,科举法之最善者也。古者世卿,《春秋》讥之。讥世卿,所以立科举也。世卿之敝,世家之子,不必读书,不必知学,虽 愚淫佚,亦循例入政,则求读书求知学者必少,如是故上无才;齐民之裔,虽复读书,虽复知学,而格于品第,末从得官,则求读书求知学者亦少,如是故下无才。上下无才,国之大患也。科举立,斯二敝革矣。故世卿为据乱世之政,科举为升平世之政。

古者科举,皆出学校,学校制废而科举始敝矣。古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州长、党正、遂师、乡大夫,皆其地之教师也 (见于《周礼》者,皆言掌其地之教令)。 《王制》所记,有秀士、选士、俊士、进士之号。当其为秀士也,家、党、术、乡教之。 (《国语》:齐桓公内正之法,正月之 朔,乡长复事。君亲问焉,曰:于子之乡,有居处好学,慈孝于 其父母,聪慧贤仁,发闻于乡里者,有则以告有,而不以告谓之 蔽明,其罪五。有司已于事而竣。公又问焉,曰:于之之乡,有 奉养股肱之力、秀出于众者,有则以告,有而不以告是谓蔽贤, 其罪五。役官及五属大夫复事,公问之如初。五属大夫退而修 教于其属,属退而修县,县退而修乡,乡退而修卒,卒退而修 邑,邑退而修家,是故匹夫有善,可得而举也。启超案,属、 县、乡、卒、邑、家以《周礼》《管子》证之,皆使教于其地者 也。) 当其为选士也,司徒教之。当其为俊士也,大乐正教之。故升秀士于司徒者,乡大夫也。( 《尚书大传》:七十而致仕, 老其乡里,大夫为父师,士为少师,岁事已毕,余子皆入学。启 超案:古者乡官,皆以其乡人为之,然则乡大夫者,皆老于其乡 之大夫也。 )升选士于学者,司徒也。升俊士于司马而告于王者,大乐正也。居处相迩,耳目相习,为之师者。当平居之时,于群士之德行、道艺,孰高孰下,孰贤孰不肖,固已熟察之而饫知之。及大比之日,书其贤者与其能者,盖教之有素,非漫然决优劣于一二日之间而已。自汉以后,得天下者,皆于马上,庠序之事未遑。京师大学犹且议数十年不能定,郡国之间,尤无闻焉。故虽有乡举里选之名,而于古人良法美意,殆稍稍澌灭矣,是以天子不能教士,而惟立一荣途,为之标准,以诱厉之,天下之士趋焉。班孟坚所谓禄利之路,然矣。于其时也,或有硕儒巨子,出乎其间,代司徒、乐正之权,行学校之事,缀学小生,群焉萃焉,禀而受之,至其人才盛衰,则恒视国家所立之标准,或善或不善以为差。虽然,取士之与教士,既分其途,则虽其所立标准极尽善美,而于得人,抑已难矣,故两汉辟举之法,其流弊乃至变为九品中正。盖学校不立,有司未尝有人才之责,一旦以考校宾兴之事,而受成于渺不相属之刺史守相,其安从知之?而安从举之?是以不考实行,专探虚望,末流所届,乃至寒门贵族,划若鸿沟,乡举里选之敝,极于时矣。

隋唐以后,制科代兴,虑郡国之不实,乃悉贡京师以一其权;虑牧守之徇私,乃专出侍臣以承其乏。夫郡国之疏逖,已逊于塾序,而京师又加甚焉;牧守之阂隔,已异于学官,而内臣又加甚焉。举一切耳目,而寄之于虚空无薄之区,于孔子举尔所知之义,其悖谬为何如矣!其疏逖而阂隔,既已如是,则非惟实行无可见。即虚望亦无可闻,于是其所立以为标准者,不得不在雕虫之技、兔园之业、狗曲之学、蛙鸣之文,上以鼓下,下以应上,父诏兄勉,友习师传,虽有道艺,非由此进不为荣;虽有豪杰,非由此道不能进。尽数十寒暑,疲精敝神以从事于此间,而得与不得,尚在不可知之数。故三代之盛,天下之士,无一人不能自成其才,而国家不可胜用。两汉之间,士民之失教而自弃者,盖有之矣。苟其才学可备世用,则无不可以自达。降及后世,岂惟不教,又从而锢蔽之;岂惟不用,又从而摧残之。呜呼!其所余能几何哉?故科举合于学校,则人才盛;科举离于学校,则人才衰。有科举,无学校,则人才亡。

科举学校,既已分矣,则其所立标准,出于多途者,其才稍盛,出于一途者,其才益衰,此亦古今得失之林也。故汉代以孝廉为常科,而其余有所谓贤良方正者、直言极谏者 (多不具 征) ,明当世之务、习先圣之术者 (元光五年) ,文学高第者、有行义者、茂才异伦者 (多不具征) ,可充博士位者 (阳朔二 年) ,勇猛知兵法者 (元延元年) ,能直言通政事、延于侧陋、可亲民者 (建平元年) ,明兵法有大虑者 (建平四年) ,治狱平者 (元始二年) ,通天文、历算、钟律、方术、本草者 (元始五 年) ;而丞相辟掾,亦有四科 (一曰德行高妙志节清白,二曰学 通行修经中博士,三曰明习法令足以决疑,能按章覆问,文中御 史,四曰刚毅多略,遭事不惑,明足决断,材任三辅县令) ;光禄茂才,亦有四行 (淳厚、质朴、谦逊、节俭) ,刺史移石,亦有三等 (一明经、二明律、三能治剧) 。其取之也,或特诏征,或特科试,或三府辟,或公车召,或公卿郡国举,或遣持节察上,或上书待诏,或博士弟子射策,或以技艺为郎 (《汉书·卫 绾传》) ,或仕郡为曹掾从事,其科目与出身之多如此,故天下之士,皆能因其性之所近,而各成其学,学苟成矣,则征辟察举交至,未有不能自见者也,故天下人人皆有用之器,而国家不至以乏才为患。

唐因隋制,设六科:一曰秀才,二曰明经,三曰进士,四曰明法,五曰明字,六曰明算,又有史科、开元礼、道举、童子、学究等科,其制科之名,则多至百数 (见于《困学纪闻》者 八十有六) 。虽不免猥滥,而一时贤俊,如姚崇之下笔成章,张九龄之道侔伊、吕者,往往出焉。宋初继轨,亦有九经、五经、三史、三礼、三传、通礼 (初沿唐制,试《开元礼》,至开宝六 年《开宝通礼》成,乃改科,是岁以新书试问) 、学究、明经、明法、明医 (《宋史》,医学初隶太常寺,元丰间始置提举判局 以教之,曰方脉科、针科、疡科。试题有六,一墨义,二脉义, 三大义,四论方,五假令,六运气) 等科。夫明经有科,则士知守其教矣;行义有科,则人笃于行矣;治剧有科,则有司知尽心于民事矣;明律治狱有科,则政刑平矣;兵法有科,则多折冲之才矣;《开元礼》《通礼》有科,则士习于本朝掌故矣;学究有科,则可以为人师矣;技艺、明算有科,则制器前民矣;明医有科,则人寿矣。此诸科者,今西方之国,莫不有之。若骤以语守旧之徒,则将吐而弃之曰彝也彝也,而不知皆吾中国所尝行之者也。惜乎徒悬其名,未广其用,其所偏重,乃专在进士一科,遂令天下学子,虽有绝学高志,不能不降心俯首,以肆力于诗赋、帖括之业,而通人硕儒,蹉跎不第,若韩愈、刘蕡者,犹不可数计。驯至廉耻道丧,请谒若固,关节还往,温卷求知等名,习焉不以为怪,荣途之狭,人才不少,风俗之坏,盖自千数百年以来矣。

宋熙宁间,议建学校、变贡举、罢诗赋、问大义,此三代以下一大举动也。惜荆公以无助而败,后人废其学校之闳议,而沿其经义之偏制,谬种流传,遗毒遂日甚一日。 (凡天下任举 一事,必有本末。荆公之议兴学,本也;变科,末也。本既不 行,徒用其末,不成片段,安得不弊?荆公经义取士,未敢谓为 善制,而合科举于学校,则千古之伟论也。当时旧执政之党哓 哓争辩,全属意见之言,其传诵后世,最近理而乱真者,苏文忠 公一疏也。向尝刺其批谬而条辨之,今略录于下:当今之世,其 犹有援此等迂谬之论以相驳诘者,可以此折之矣。苏氏曰:得人 之道,在于知人,知人之法,在于责实。使君相有知人之明,朝 廷有责实之政,则胥吏、皂隶未尝无人,而况于学校贡举乎?虽 用今之法,臣以为有余。使君相无知人之明,朝廷无责实之政, 则公卿侍从,常患无人,况学校贡举乎?虽复古之制,臣以为不 足矣。梁启超曰:君相虽曰知人,若欲举天下之士,其才学之可 任与否,一望而尽得之。虽尧汤皋禹,吾知其不能矣,则必寄耳 目于公卿,公卿寄之牧守,牧守寄之令长,令长可谓亲民者也。 然其民之才智与其学行,乌从而知之?则非由学校不为功也。但 言责实不言更新,此固守旧家之常谈也。试问国家之取人,非所 以共政事乎?政事之才不足而设学校以养之,固其宜也。今乃以 诗赋帖括之滥劣,冒其名而充其数,则谁为实,而谁为虚矣!胥 吏、皂隶未尝无人者,古者卒吏皆以通经之士为之,学校之功 也。公卿、侍从常患无人者,自其入学之始,即务为阿世无用之 学,一旦得志,安望其能匡时哉?此无学校之敝也。吾以为苏氏 而不知此义则已,苟其知之,则当推求其所以然之故,而瞿然于 学校之兴,刻不容缓,而尚暇为驳议耶?苏氏曰:夫时有可否, 物有兴废,使三代圣人复生于今,其选举亦必有道,何必由学 乎?梁启超曰:道有可与民变革者,有不可与民变革者,学而优 则仕,学而后入政,此不可与民变革者也。人民社稷何必读书, 此孔子深恶痛绝之言,而苏氏乃摭拾之,何为也?且所谓其选举 亦必有道者,道果何若矣?强圣人而从我,圣人岂任受之?苏氏 曰:且庆历间尝立学矣,天下以为太平可待,至于今惟空名仅 存。今陛下必欲求德行道艺之士,责九年大成之业,则将变今之 礼,易今之俗,又当发民力以治宫室,敛民财以养游士,而又时 简不帅教者,屏之远方,徒为纷纷,其于庆历之际何异?梁启超 曰:凡持议者,但当论其议之是不是,不当论其事之成不成。学 而不当立,虽庆历规模已定,犹当废之。苟其当立,前事何害? 且庆历之仅存空名,正坐朝廷不能责实之弊,苏氏何不申其责实 之说?议道旧绪,顾乃因噎废食也。夫人才者,国民之本。学校 者,人才之本,兴学所以安国而长民也。欲成大功,不见小利, 虽稍劳费,将焉避之?且有司供给之需,养兵饷馈之用,每岁节 其一二可以兴学而有余矣。不彼之争,而斤斤然阻挠安国长民之 举,果何心也?范蔚宗推原汉法,且谓倾而未颠,抑而未坠,出 于党锢,诸贤心力之为,游士果何负于人国乎?先王之教其民, 若诲其子弟,故既有选秀之升,而亦有不帅教之罚,上下一体, 痛切相关,此太平之所由也。后世去古既远,不明先王之意,徒 据今日之敝政以绳古制,宜其以为笑矣。苏氏曰:夫欲兴德行, 在君人者修身以格致,审好恶以表俗。若欲设科立名以取之,则 是教天下相率而伪也。上以孝取人,则勇者割股,怯者庐墓;上 以廉取人,则敝车羸马、恶衣菲食,凡可以中上意者,无所不 至。德行之弊一至于此。梁启超曰:科名之不足以得贤才,固 也。盖其本原必在学校也,若修身格物之说,乃俗儒迂言,能制 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其于辩才,斯为下矣。汉以孝廉取士, 而一代名节出焉。虽云伪也,其视唐之进士怀温卷、趋拜马下 者,何如矣?自魏武下令,再三求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不仁 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此后廉耻道丧,播其流风,极于五 季,其视割股庐墓、恶衣菲食之为伪者,又何如矣?苏氏本以气 节自任,今乃以意见之故,而发为此言,真非吾之所敢闻也。苏 氏曰:虽知其无用,然自祖宗以来,莫之废者,以为设法取士, 不过如此也。梁启超曰:吾闻大《易》之义,干父之盅谓之吉, 裕父之盅谓之吝。今既谓为无用,则当更求其所谓有用者以匡厥 不逮。今乃悉举而归罪于祖宗,以为制度虽坏,吾不任其咎。此 岂仁人孝子所忍言哉?且祖宗之法,非祖宗所自创也,因前代之 敝而已。前代又因其前代之敝而已,推而上之,以至于古人立法 之始,则其法固未尝如是也。历代相沿不思振刷,逐渐流变遂成 今日。然则所谓法者,不过成于泄沓庸臣之手而非祖宗之意,以 为不如是不可为治也。今乐于师庸臣而惮于法先王,此太平之道 所以千岁而不一遇也。自汉迄今,取士之法已不知几易。今乃谓 不过如是,其谁信之?) 阅数百载,背元涉明,薾靡疲敝,迄于今世,揣摩腔调,言类俳优;点名对簿,若待囚虏;担簦累累,状等乞丐;搜索挟书,视同穿窬;糊名摸索,乃似赌博;归本重书,若选钞胥。夫国家之取士,取其才也,取其学也,取其行也。今以俳优、钞胥畜之,以囚虏、乞丐、穿窬、赌博视之,欲士之自爱,欲国家之能受其用,何可得也?王介甫曰:古者取士也宽,其用之也严,今取士也严,其用之也宽。吾请为一说曰:古者试士之具严,其为途也宽,今试士之具宽,其为途也严。今之所以进退天下者,八股之文,八韵之诗,虽使伊、吕、管、乐,操觚为之,必无以远过于金、陈、章、罗,而曲士陋儒,剽窃模仿,亦未尝不可能之而有余也。故不必论其立法之善否,但使能如其法,中其程式者,而后取之,就其所取之人,以为比例,则举人之可以及第,诸生之可以得解者,皆当数千人矣。而进士之额,每科不过数百,举人之额,每省不过数十,则其余数千人之见摈黜者,安知无伊、吕、管、乐之才?而所取之数百数十,安得无曲士陋儒以滥竽于其间也?昔人论科举之弊不一,而以探筹之喻为最当。所谓非科举之能得人才,而奇才异能之人之能得科举,斯固然矣。然奇才异能者,固能得之,阘冗污下者,亦能得之,则将何择也?今夫挟千金以求力士,号于众曰:“有能举千钧者致千金”,则强有力之人立见矣;号于众曰:“有能胜匹雏者,致百金”,则所怀之金,顷刻而尽,而贲获之才,未必能致也。今之为说者,每以科第猥滥,欲裁中额,以清其途,不知由今之道,无变今之法,虽进士之额,裁至数十,举人之额,裁至数人,而猥滥如故也。徒使怀才之徒,嵚奇抑郁,不能自达,骎骎白首,才气销磨,此所谓不揣其本而齐其末也。吾盖见夫缀学之子,当其少年气盛,未尝不欲博通古今,经营天下,其意若曰:吾姑降心于帖括之学,俟得一第,可以娱父母,畜妻子,然后从事于吾之所欲学而已。当其应童子试也,县试数场,经月始毕;又逾月而试之府,府试数场,经月始毕;又逾月而试之院,三试竣事,一年去其半矣。既以半年之力,废学以就试,一经黜落,则穷愁感叹,不能读书,而颓然以自放者。又复数月,感叹既已,而县试又至矣,试不一试,年不一年,即幸而入学,而诸生得解之难,其情形犹是也。举子得第之难,其情形犹是也。词馆得差之难,其情形亦犹是也。试事无穷已之日,即学子无休暇之时,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而向之所谓博通古今,经营四方者,终未尝获一从事也。若夫瑰玮之士,志气不衰,冲决罗网,自成其志者,千百之中岂无一二人哉?然其中材以下,汩没此间而不能救者,何可胜道?况此一二人者,苟非为科举所困,而移其冲决罗网之力量,以从事于他端,则其成就,又当何如也?故学校之盛,中人亦进为上材;科举之衰,有志亦成为无用。其差数之相去,如此其远也。

今内之有同文、方言之馆舍,外文之有出洋学习之生徒,行之数十年,而国家不获人才之用,盖有由也。昔俄主大彼得,躬游列国,择国中俊秀子弟,使受业葡、法之都,归而贵显之,布在朝邑,俄遂以强;日本维新之始,选高才生就学欧洲,学成返国,因才委任,今之伊藤博文之徒,皆昔日之学生也。而中国所谓洋务学生者,竭其精力,废其生业,离井去邑,逾幼涉壮,以从事于西学,幸薄有成就,谓可致身通显,光宠族游。及贸贸然归,乃置散投闲,瓠落不用,往往栖迟十载,未获一官,上不足以尽所学,下不足以救饥寒,千金屠龙,成亦无益。呜呼!人亦何乐而为此劳劳哉?夫国家之教之,将为用也,教而不用,则其教之之意何取也?生徒之学之,将效用也,学而不见用,则其学之之意何在也?此真吾之所不能解也。或谓此辈之中,求所谓奇才异能可以大用者,盖亦寡焉,斯固然矣。不知国家所重,既不在是,举国上才之人,悉已为功令所束缚,帖括所驱役,鬻身灭顶,不能自拔,孰肯弃其稽古之荣,以俯焉而从事也?故当就学之始,其与斯选者,大半仅中人之才耳。而自束发以后,又未尝一教以中国义理之学,徒溷身洋场,饱染习气,及至学成,亦且视为杂流,不与士齿,其不自爱,固所宜也。坐是之故,而玮伟特绝之徒,益惩羹吹齑,羞与哙伍,是以此中人才,日就寂寥也。然二十年间,其在西国学堂中考试前列,领有学成凭据者,往往有人,而西人之达者,亦每复嗟叹,谓震旦人才,不下彼国。然则出洋学生中之未尝无才,昭昭然矣。顾乃束之高阁,听其自穷自达,不一过问,于是有美国学生,糊口无术,投入某洋行为买办者;有制造局匠师月俸四十金,而为西国某厂以二百金聘去者。豪杰之士安得不短气,有志之徒安得不裹足?既无细腰高髻之倡,重以弃鼎宽瓠之失,不怀顾犬补牢之义,徒效渊鱼丛爵之愚,犹复顿足搓手,日日叹息曰:无人才,无人才。天下之人,岂任受之?

故欲兴学校,养人才,以强中国,惟变科举为第一义,大变则大效,小变则小效。综而论之,有三策焉。

何谓上策?远法三代,近采泰西,合科举于学校,自京师以讫州县,以次立大学、小学,聚天下之才,教而后用之。入小学者比诸生,入大学者比举人,大学学成比进士,选其尤异者,出洋学习比庶吉士。其余归内外户刑工商各部任用,比部曹、庶吉士,出洋三年,学成而归者,授职比编检。学生业有定课,考有定格,在学四年而大试之,以教习为试官,不限额,不糊名。凡自明以来,取士之具,取士之法,千年积敝,一旦廓清而辞辟之,则天下之士,靡然向风。八年之后,人才盈廷矣。 (所拟细 章,具详下篇。)

何谓中策?若积习既久,未即遽除,取士之具,未能尽变,科举学校,未能遽合,则莫如用汉唐之法,多设诸科,与今日帖括一科并行。昔圣祖高宗,两开博学鸿词,网罗俊良,激厉后进,故国朝人才,以康乾两世为最盛,此即吾向者多途胜于一途之说也。今请杂取前代之制,立明经一科,以畅达教旨,阐发大义,能以今日新政证合古经者为及格;明算一科,以通中外算术,引申其理,审明其法者为及格;明字一科,以通中外语言文字,能互翻者为及格;明法一科,以能通中外刑律,斟酌适用者为及格;使绝域一科,以通各国公法、各国条约章程、才辩开敏者为及格;通礼一科,以能读《皇朝三通》《大清会典》《大清通礼》,谙习掌故者为及格;技艺一科,以能明格致制造之理,自著新书、制新器者为及格;学究一科,以能通教学童之法者为及格;明医一科,以能通全体学、识万国药方、知中西病名证治者为及格;兵法一科,以能谙操练法程、识天下险要、通船械制法者为及格。至其取之之法,或如康乾鸿博故事,特诏举试,或如近世算学举人,按省附考,而要之必予以出身,示以荣途,给以翰林、进士、举人之名,准以一体乡会、朝殿之实,著书可以入翰林,上策可以蒙召见,告之以用意之所重,导之以利禄之所存,则岩穴之间、乡邑之内,与夫西学诸馆,及出洋学习之学生,皆可因此以自达。其未有成就者,亦可以益厉于实学,以为天下用,则其事甚顺,而其效亦甚捷。

何谓下策?一仍今日取士之法,而略变其取士之具。童子试非取录经古者,不得入学,而经古一场,必试以中外政治得失、时务要事、算法、格致等艺学,乡会试必三场并重,第一场试四书文、五经文、试帖各一首;第二场试中外史学三首,专问历代五洲治乱存亡之故;第三场试天、算、地、舆、声、光、化、电、农、矿、商、兵等专门,听人自择一门,分题试之,各三首;殿试一依汉策贤良故事,专问当世之务,对策者不拘格式,不论楷法,考试学差试差,亦试以时务艺学各一篇,破除成格,一如殿试。如是则向之攻八股、哦八韵者,必将稍稍捐其故业,以从事于实学,而得才必盛于今日。

上策者,三代之制也;中策者,汉唐之法也;下策者,宋元之遗也。由上策者强,由中策者安,由下策者存。若夫守晚明之敝制,弃历朝之鸿矩,狃百载之积习,惮千夫之目议,违作人之公理,踵愚黔之故智,则虽铁舰阗海,谁与为战?枪炮如林,谁与为用?数万里地,谁与为守?数百兆人,谁与为理?《传》曰:“子有美锦,不使人学制焉。”言不学之人,不可以共政事也。今其用之也在彼,而取之也在此,是犹蒸沙而欲其成饭,适燕而南其辕也,岂不傎哉,岂不傎哉!

昔同治初叶,恭亲王等曾请选编检庶常,并五品以下由进士出身之京外各官,及举人、恩拔、副岁、优贡等,入同文馆,学习西艺,给以廪俸,予以升途。 (原奏究澈利弊、驳辨邪说, 语语适当,切实可行,恐外间见者尚少,特照录以餍众览。其 文曰:臣等因制造机器,必须讲求天文、算学,议于同文馆内 添设一馆等,因于十一月初五日具奏,奉旨依仪,钦此。钦遵 在案,臣等伏查,此次招考天文、算学之议,并非务奇好异,震 于西人术数之学也。盖以西人制器之法,无不由度数而生,今中 国议欲讲求制造轮船、机器诸法,苟不借西士为先导,俾讲明机 巧之原、制作之本,窃恐师心自用,枉费钱粮,仍无裨于实际。 是以臣等衡量再三,而有此奏,论者不察,必有以臣等此举为不 急之务者,必有以舍中法而从西人为非者,甚且有以中国人师法 西人为深可耻者,此皆不识时务也。夫中国之宜谋自强,至今日 而已亟矣。议时务者,莫不以采西学、制洋器为自强之道。疆臣 如左宗棠、李鸿章等,皆深明其理,坚持其说,时于奏牍中详陈 之。上年李鸿章在上海设立机器局,由京营拣派兵弁前往学习。 近日左宗棠亦请在闽设立艺局,选少年颖悟弟子,延聘洋人教以 语言、文字、算法、画法,以为将来造轮船、机器之本。由此以 观,是西学之不可不急为肆习也,固非臣等数人之私见矣。或谓 雇赁轮船、购买洋枪,各口均曾办过,既便且省,何必为此劳 赜?不知中国所当学者,固不止轮船、枪炮一事,即以轮船、枪 炮而论,雇买以应其用,计虽便而法终在人,讲求以彻其原,法 既明而用将在我。盖一则权宜之策,一则久远之谋,孰得孰失, 不待辨而明矣。至于以舍中法而从西人为非,亦臆说也。查西术 之借根,实本于中术之天元。彼中犹目为东来法,特其人性情缜 密,善于运思,遂能推陈出新,擅名海外耳。其实法固中国之法 也,天文、算法如此,其余亦无不如此。中国创其法,西人袭 之。中国倘能驾而上之,则在我既已洞悉根源,遇事不必外求其 利益,正非浅鲜。且西人之术,我圣祖仁皇帝深韪之矣,当时列 在台官,垂为时宪,兼容并包,智周无外,本朝掌故亦不宜数典 而忘,况六艺之中数居其一,古者农夫戍卒,皆识天文,后世设 为厉禁,知者始鲜。我朝康熙年间,除私习天文之禁,由是人文 蔚起,天学盛行,治经之儒皆兼治数,各家著述考证俱精。语 曰:一物不知,儒者之耻。士子出户,举目见天,顾不解列宿为 何物,亦足羞也。即今日不设此馆,犹当肄业及之,况乎悬的以 招哉?若夫以师法西人为耻,此其说尤谬,夫天下之耻莫耻于不 若人。查西洋各国数十年来,讲求轮船之制,互相师法,制造日 新。东洋日本近亦遣人赴英国,学其文字,究其象数,为仿造轮 船张本,不数年亦必有成。西洋各国,雄长海邦,各不相下者无 论矣。若夫日本蕞尔国耳,尚知发愤为雄,独中国狃于因循积 习,不思振作,耻孰甚焉!今不以不如人为耻而独以学其人为 耻,将安于不如而终不学,遂可雪其耻乎?或谓制造乃工匠之 事,儒者不屑为之,臣等尤有说焉,查《周礼·考工》一记,所 载皆梓匠轮舆之事,数千百年黉序奉为经术,其故何也?盖匠人 习其事,儒者明其理,理明而用宏焉。今日之学,学其理也,乃 儒者格物致知之事,并非强学士大夫以亲执艺事也,又何疑焉? 总之,学期适用,事贵因时,外人之疑议虽多,当局之权衡宜 当,臣等于此筹之熟矣。惟是事属创始,立法宜详。大抵欲严课 程,必须优给廪饩;欲期鼓舞,必当量予升途。谨公同酌,拟章 程六务,缮呈御览,恭候钦定。再查翰林院编修、检讨、庶吉士 等官,学问素优,差使较简,若令学习此项天文、算学,程功必 易,又进士出身之五品以下京外官,举人五项贡生,事同一律, 应请一并推广招考以资博采。) 得旨依议,其时正当日本初次遣人出洋学习之时耳。此议若行,中学与西学不至划为两途,而正途出身之士大夫,莫不研心此间以待用,至今三十年,向之所谓编检及五品以下官,皆位卿孤矣。用以更新百度,力图富强,西方大国犹将畏之,而况于区区之日本乎!乃彼时倭文、端方以理学名臣主持清议,一时不及平心详究,遂以用彝变夏之说,抗疏力争,遽尼成议。子曰:“君子一言以为智,一言以为不智。”文、端之言,其误人家国,岂有涯耶,抑天心之未厌乱也。今夫非常之原,黎民惧焉,千数百岁之痼疾,一旦欲举而去之,吾知其难矣。然不由此道,则终无自强之一日。虽事事模仿西式,究其成就,则如邯郸之学步,新武未习,而故迹已沦。我三十年来,学西法之成效,已可睹矣。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悔前事之无及,思继起之有功。呜呼!其毋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cvwpQr/OhQ3IKmla32ZYzCoVfJpL+362AylSQ1PaJ2EJkeWJs6tDViEYUFaK0xJ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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