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闻之,《春秋》三世之义,据乱世以力胜,升平世以智、力互相胜,太平世以智胜。草昧伊始,蹄迹交于中国,鸟兽之害未消,营窟悬巢,乃克相保,力之强也。顾人虽文弱,无羽毛之饰、爪牙之卫,而卒能槛絷兕、虎,驾役驼、象,智之强也。数千年来,蒙古之种、回回之裔,以虏掠为功,以屠杀为乐,屡蹂各国,几一寰宇,力之强也。近百年间,欧罗巴之众、高加索之族,借制器以灭国,借通商以辟地,于是全球十九,归其统辖,智之强也。世界之运,由乱而进于平;胜败之原,由力而趋于智。故言自强于今日,以开民智为第一义。
智恶乎开?开于学;学恶乎立?立于教。学校之制,惟吾三代为最备: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立学之等也;八岁入小学,十五而就大学,入学之年也。六年教之数与方名,九年教之数日,十年学书记,十有三年学乐诵诗,成童学射御,二十学礼,受学之序也。比年入学,中年考校,以离经辨志为始事,以知类通达为大成,课学之程也。《大学》一篇,言大学堂之事也;《弟子职》一篇,言小学堂之事也;《内则》一篇,言女学堂之事也;《学记》一篇,言师范学堂之事也。《管子》言“农、工、商,群萃而州处,相语以事,相示以功,故其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其子弟之学不劳而能”,是农学、工学、商学,皆有学堂也。孔子言以不教战,是谓弃民;晋文始入而教其民,三年而后用之;越王栖于会稽,教训十年,是兵学有学堂也。其有专务他业,不能就学者,犹以十月事讫,使父老教于校室 (见 《公羊传》宣十五年注) ,有不帅教者,乡官简而以告,其视之重而督之严也如此。故使一国之内,无一人不受教,无一人不知学。兔罝之野人,可以备捍城;小戎之女子,可以敌王忾;贩牛之郑商,可以退敌师;斫轮之齐工,可以语治道;听舆人之诵,可以定霸;采乡校之议,可以闻政。举国之人,与国为体;填城溢野,无非人才。所谓以天下之目视,以天下之耳听,以天下之虑虑,三代盛强,盖以此也。
马贵与曰:“古者户口少而才智之民多,今户口多而才智之民少。”余悲其言。虽然,盖有由也:先王欲其民智,后世欲其民愚。天下既定,敌国外患既息,其所虑者,草泽之豪杰,乘时而起,与议论之士,援古义以非时政也,于是乎为道以钤制之。国有大学,省有学院,郡县有学官,考其名犹夫古人也,视其法犹夫古人也,而问其所以为教,则曰制义也,诗赋也,楷法也。不必读书通古今而亦能之,则中材以下,求读书求通古今者希矣。非此一途不能自进,则奇才异能之士,不得不辍其所学,以俯焉而从事矣。其取之也无定,其得之也甚难,则倜傥之才,必有十年不第,穷愁感叹,销磨其才气,而无复余力以成其学矣。如是则豪杰与议论之士必少,而于驯治天下也甚易。故秦始皇之燔诗书,明太祖之设制艺,遥遥两心,千载同揆,皆所以愚黔首,重君权,驭一统之天下。弭内乱之道,未有善于此者也。譬之居室,虑其僮仆窃其宝货,束而缚之,置彼严室,加扃鐍焉,则可以高枕而卧,无损其秋毫矣;独惜强寇忽至,入门无门,入闺无闺,悉索所有,席卷以行,而受缚之人,徒相对咋舌,见其主之难,而无以为救也。
凡国之民,都为五等:曰士,曰农,曰工,曰商,曰兵。士者学子之称,夫人而知也。然农有农之士,工有工之士,商有商之士,兵有兵之士。农而不士,故美国每年农产值银三千一百兆两,俄国值二千二百兆两,法国值一千八百兆两,而中国只值三百兆两。工而不士,故美国每自创新艺,报官领照者,二万二百十事,法国七千三百事,英国六千九百事,而中国无闻焉。商而不士,故英国商务价值二千七百四十兆两,德国一千二百九十六兆两,法国一千一百七十六兆两,而中国仅二百十七兆两。兵而不士,故去岁之役,水师军船,九十六艘,如无一船;榆关防守兵,几三百营,如无一兵。今夫有四者之名,无士之实,则其害且至于此。矧于士而不士,聚千百帖括、卷折、考据、词章之辈,于历代掌故,瞠然未有所见;于万国形势,瞢然未有所闻者,而欲与之共天下,任庶官,行新政,御外侮,其可得乎?
今之言治国者,必曰仿效西法,力图富强,斯固然也。虽然,非其人莫能举也。今以有约之国十有六,依西人例,每国命一使;今之周知四国,娴于辞令,能任使才者,几何人矣?欧、美、澳洲、日、印、缅、越、南洋诸岛,其有中国人民侨寓之地,不下四百所,今之熟悉商务,明察土宜,才任领事者,几何人矣?教案、界务、商务,纷纷屡起;今之达彝情,明公法,熟约章,能任总署章京、各省洋务局者,几何人矣?泰西大国常兵皆数十万,战时可调至数百万,中国之大,练兵最少亦当及五十万,为千营,每营营哨官六员;今之习于地图,晓畅军事,才任偏裨者,几何人矣?娴练兵法,谙习营制,能总大众,遇大敌,才任统帅者,几何人矣?中国若整顿海军,但求与日本相敌,亦须有兵船百四十余艘;今之深谙海战,能任水弁者,几何人矣?久历风涛,熟悉沙线,堪胜船主、大副、二副者,几何人矣?陆军每营,水师每船,皆需医师二三人;今之练习医理,精达伤科,才任军医者,几何人矣?每造铁路,十英里需用上等工匠二员,次等六十员;今之明于机器,习于工程学,才任工师者,几何人矣?中国矿产,封鐍千年,得旨开采,设局渐多;今之能察矿苗,化分矿质,才任矿人者,几何人矣?各省议设商务局以保利权;今之明商理,习商情,才任商董者,几何人矣?能制造器械,乃能致强,能制造货物,乃能致富;今之创新法,出新制,足以方驾彼族,衣被天下者,几何人矣?坐是之故,往往有一切新法,尽美尽善,人人皆知,而议论数十年,不能举行者;苟漫然举之,则偾辙立见,卒为沮抑新法者所诟詈;其稍有成效之一二事,则任用洋员者也。而轮船招商局、开平矿局、汉阳铁厂之类,每年开销之数,洋人薪水几及其半。金陵自强军所聘西人,半属彼中兵役,而攘我员弁之厚薪。海关厘税,岁入三千万,为国饷源,而听彼族盘踞,数十年不能取代。即此数端论之,任用洋员之明效,大略可睹矣。然犹幸而借此以成就一二事,若决然舍旃,则将并此一二事者而亦无之。呜呼!同是圆颅方趾,戴天履地,而必事事俯首拱手,待命他人,岂不可为长太息矣乎!
若夫四海之大,学子之众,其一二识时之彦,有志之士,欲矢志独学,求中外之故,成一家之言者,盖有人矣。然不通西文,则非已译之书不能读,其难成一也;格致诸学,皆借仪器,苟非素封,末由购置,其难成二也;增广学识,尤借游历,寻常寒士,安能远游,其难成三也;一切实学,如水师必出海操练,矿学必入山察勘,非借官力不能独行,其难成四也;国家既不以此取士,学成亦无所用,犹不足以赡妻子,免饥寒,故每至半途,废然而返,其难成五也。此所以通商数十年,而士之无所能借,能卓然成异材为国家用者,殆几绝也。今夫农夫未尝播种,而思获秋,虽愚者知其不能矣,操豚蹄而祝满篝,旁观犹或笑之。况彼数百年来,于人材盛哀消长之故,如秦人视越人之肥瘠,犹复束缚之,驰骤之,销磨而钤制之,一旦有事,乃欲以多材望天下,安可得耶?安可得耶?
然犹曰洋务为然也。若夫内外各官,天子所以共天下也;而今日之士,他日之官也。问国之大学,省之学院,郡县之学官,及其所至之书院,有以历代政术为教者乎?无有也。有以本朝掌故为教者乎?无有也。有以天下郡国利病为教者乎?无有也。当其学也,未尝为居官之地;其得官也,则当尽弃其昔者之所学,而从事于所未学。《传》曰:“吾闻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者也。”以政学犹且不可,况今之既入官而仍读书者,能有几人也?以故一切公事,受成于胥吏之手,六部书办、督抚幕客、州县房科,上下其手,持其短长,官无如何也。何以故?胥吏学之,而官未学也,遂使全局糜烂,成一吏例。利之天下,祸中腹心,疾不可为。是故西学之学校不兴,其害小;中学之学校不兴,其害大。西学不兴,其一二浅末之新法,犹能任洋员以举之;中学不兴,宁能尽各部之堂司、各省之长属,而概用洋员以承其乏也?此则可为流涕者也。
不宁惟是。中国孔子之教,历数千载,受教之人,号称四百兆,未为少也。然而妇女不读书,去其半矣;农、工、商、兵不知学,去其十之八九矣;自余一二占毕咿嚘以从事于四书五经者,彼其用心,则为考试之题目耳,制艺之取材耳,于经无与也,于教无与也;其有通人志士,或笺注校勘,效忠于许、郑,或束身自爱,归命于程、朱,然于古人之微言大义,所谓诵《诗》三百可以授政,《春秋》经世先王之志者,盖寡能留意,则亦不过学其所学,于经仍无与也,于教仍无与也。故号为受教者四万万人,而究其实能有几人,则非吾之所敢言也。故吾常谓今日之天下,幸而犹以经义取士耳,否则读吾教之经者,殆几绝也。此言似过,然有铁证焉:彼《礼经》十七篇,孔子之所雅言,今试问缀学之子,能诵其文、言其义者,几何人也?何也?科举所不用也。然则堂堂大教,乃反借此疲敝之科举以图存。夫借科举之所存者,其与亡也相去几何矣?而况今日之科举,其势必不能久。吾向者所谓变亦变,不变亦变,与其待他人之变,而一切澌灭以至于尽,则何如吾自变之,而尚可以存其一二也。《记》曰:“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传》曰:“《小雅》尽废,则四彝交侵,而中国微。”忾我儒教,爰自东京,即已不竞;晋宋之间陷于老,隋唐以来沦于佛;外教一入,立见侵夺。况于彼教之徒,强聒不舍,挟以国力,奇悍无伦。今吾盖见通商各岸之商贾,西文学堂之人士,攘臂弄舌,动曰四书六经为无用之物,而教士之著书发论,亦侃侃言曰:中国之衰弱,由于教之未善。夫以今日帖括家之所谓经,与考据家之所谓经,虽圣人复起,不能谓其非无用也,则恶能禁人之轻薄之而遗弃之也!故准此不变,吾恐二十年以后,孔子之教,将绝于天壤,此则可为痛哭者也。
亡而存之,废而举之,愚而智之,弱而强之,条理万端,皆归本于学校。西人学校之等差、之名号、之章程、之功课,彼士所著《德国学校》《七国新学备要》《文学兴国策》等书,类能言之,无取吾言也。吾所欲言者,采西人之意,行中国之法;采西人之法,行中国之意。其总纲三:一曰教,二曰政,三曰艺。其分目十有八:一曰学堂,二曰科举,三曰师范,四曰专门,五曰幼学,六曰女学,七曰藏书,八曰纂书,九曰译书,十曰文字,十一曰藏器,十二曰报馆,十三曰学会,十四曰教会,十五曰游历,十六曰义塾,十七曰训废疾,十八曰训罪人。
今之同文馆、广方言馆、水师学堂、武备学堂、自强学堂、实学馆之类,其不能得异才,何也?言艺之事多,言政与教之事少。其所谓艺者,又不过语言文字之浅、兵学之末,不务其大,不揣其本,即尽其道,所成已无几矣。又其受病之根有三:一曰科举之制不改,就学乏才也;二曰师范学堂不立,教习非人也;三曰专门之业不分,致精无自也。故此中人士,阁束六经,吐弃群籍,于中国旧学,既一切不问,而叩以西人富强之本、制作之精,亦罕有能言之而能效之者。昔尝戏言:古人所恶者,离乎夷狄,而未合乎中国;今之所患者,离乎中国,而未合乎夷狄。推其成就之所至,能任象鞮之事,已为上才矣;其次者乃适足为洋行买办冈必达之用;其有一二卓然成就,达于中外之故,可备国家之任者,必其人之聪明才力,能借他端以自精进,而非此诸馆、诸学堂之为功也。夫国家之设学,欲养人才以共天下,而其上才者仅如此,次下者乃如彼,此必非朝廷作人之初意也。今朝士言论,汲汲然以储才为急者,盖不乏人。学校萌芽,殆自兹矣。其亦有洞澈病根之所在,而于此三端者少为留意已乎?
抑今学校之议不行,又有由也:经费甚巨,而筹措颇难,虽知其急,莫克任也。今夫农之治畴也,逾春涉夏,以粪以溉,称贷苦辛,无或辞者,以为非如是则秋成无望也。中人之家,犹且节衣缩食以教子弟,冀其成就,光大门闾。今国家而不欲自强则已,苟欲自强,则悠悠万事,惟此为大,虽百举未遑,犹先图之。吾闻泰西诸大国学校之费,其多者八千七百余万,其少者亦八百万。 (小学堂费,英国每年三千三百万元,法国一千四百万 元,德国三千四百万元,俄国五百万元,美国八千四百万元。 中学大学共费,英国每年八百六十万元,法国三千万元,德国 二百万元,俄国四百余万元,美国三百余万元。) 日本区区三岛,而每年所费,亦至八九百万。人之谋国者,岂其不思撙节之义,而甘掷黄金于虚牝乎?彼日人二十年兴学之费,取偿于吾之一战而有余矣。使吾向者举其所谓二万万而百分之,取其一二以兴群学,则二十年间,人才大成,去年之役,宁有是乎?呜呼!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及今不图,恐他日之患,其数倍于今之所谓二万万者,未有已时。迨痛创复至,而始悔今之为误,又奚及乎?今不惜縻重帑以治海军,而不肯舍薄费以营学校,重其所轻,而轻其所重。譬之孺子,怀果与金示之,则弃金而取果;譬之野人,持寸珠与百钱示之,则遗珠而攫钱。徒知敌人胜我之具,而不知所以胜之具,旷日穷力,以从事于目前之所见,而蔽于其所未见,究其归宿,一无所成。此其智视孺子、野人何如矣!
西人之策中国者,以西国之人数与中国之人数为比例,而算其应有之学生,与其学校之费,谓小学之生,宜有四千万人,每年宜费二万二千六百万元;中学之生,宜有一百十八万四千余人,每年宜费五千九百万余元;大学之生,宜有十六万五千余人,每年宜费七千一百万余元。今不敢为大言,请如西人百分之一,则亦当有小学生四十万人,中学生一万一千八百四十人,大学生一千八百五十余人,每年当费三百五十六万元。中国房屋衣食等费,视西人仅三之一,则每年不过一百余万元耳,犹有一义于此。中国科第之荣,奔走天下久矣。制艺楷法,未尝有人奖劝而驱策之,而趋者若鹜,利禄之路然也。今创办之始,或经费未充,但使能改科举,归于学校,以号召天下,学中惟定功课,不给膏火,天下豪杰之士,其群集而俯焉从事者,必不乏人,如是则经费又可省三之一,岁费七十余万足矣。而学中所成之人材即以拔十得五计之,十年之后,大学生之成就者,已可得八千人。用以布列上下,更新百度,沛然有余矣。夫以日本之小,每年此费,尚至八九百万,而谓堂堂中国,欲得如日本十二分一之费,而忧其无所出邪?必不然矣。
科举弊政乎,科举法之最善者也。古者世卿,《春秋》讥之。讥世卿,所以立科举也。世卿之敝,世家之子,不必读书,不必知学,虽 愚淫佚,亦循例入政,则求读书求知学者必少,如是故上无才;齐民之裔,虽复读书,虽复知学,而格于品第,末从得官,则求读书求知学者亦少,如是故下无才。上下无才,国之大患也。科举立,斯二敝革矣。故世卿为据乱世之政,科举为升平世之政。
古者科举,皆出学校,学校制废而科举始敝矣。古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州长、党正、遂师、乡大夫,皆其地之教师也 (见于《周礼》者,皆言掌其地之教令)。 《王制》所记,有秀士、选士、俊士、进士之号。当其为秀士也,家、党、术、乡教之。 (《国语》:齐桓公内正之法,正月之 朔,乡长复事。君亲问焉,曰:于子之乡,有居处好学,慈孝于 其父母,聪慧贤仁,发闻于乡里者,有则以告有,而不以告谓之 蔽明,其罪五。有司已于事而竣。公又问焉,曰:于之之乡,有 奉养股肱之力、秀出于众者,有则以告,有而不以告是谓蔽贤, 其罪五。役官及五属大夫复事,公问之如初。五属大夫退而修 教于其属,属退而修县,县退而修乡,乡退而修卒,卒退而修 邑,邑退而修家,是故匹夫有善,可得而举也。启超案,属、 县、乡、卒、邑、家以《周礼》《管子》证之,皆使教于其地者 也。) 当其为选士也,司徒教之。当其为俊士也,大乐正教之。故升秀士于司徒者,乡大夫也。( 《尚书大传》:七十而致仕, 老其乡里,大夫为父师,士为少师,岁事已毕,余子皆入学。启 超案:古者乡官,皆以其乡人为之,然则乡大夫者,皆老于其乡 之大夫也。 )升选士于学者,司徒也。升俊士于司马而告于王者,大乐正也。居处相迩,耳目相习,为之师者。当平居之时,于群士之德行、道艺,孰高孰下,孰贤孰不肖,固已熟察之而饫知之。及大比之日,书其贤者与其能者,盖教之有素,非漫然决优劣于一二日之间而已。自汉以后,得天下者,皆于马上,庠序之事未遑。京师大学犹且议数十年不能定,郡国之间,尤无闻焉。故虽有乡举里选之名,而于古人良法美意,殆稍稍澌灭矣,是以天子不能教士,而惟立一荣途,为之标准,以诱厉之,天下之士趋焉。班孟坚所谓禄利之路,然矣。于其时也,或有硕儒巨子,出乎其间,代司徒、乐正之权,行学校之事,缀学小生,群焉萃焉,禀而受之,至其人才盛衰,则恒视国家所立之标准,或善或不善以为差。虽然,取士之与教士,既分其途,则虽其所立标准极尽善美,而于得人,抑已难矣,故两汉辟举之法,其流弊乃至变为九品中正。盖学校不立,有司未尝有人才之责,一旦以考校宾兴之事,而受成于渺不相属之刺史守相,其安从知之?而安从举之?是以不考实行,专探虚望,末流所届,乃至寒门贵族,划若鸿沟,乡举里选之敝,极于时矣。
隋唐以后,制科代兴,虑郡国之不实,乃悉贡京师以一其权;虑牧守之徇私,乃专出侍臣以承其乏。夫郡国之疏逖,已逊于塾序,而京师又加甚焉;牧守之阂隔,已异于学官,而内臣又加甚焉。举一切耳目,而寄之于虚空无薄之区,于孔子举尔所知之义,其悖谬为何如矣!其疏逖而阂隔,既已如是,则非惟实行无可见。即虚望亦无可闻,于是其所立以为标准者,不得不在雕虫之技、兔园之业、狗曲之学、蛙鸣之文,上以鼓下,下以应上,父诏兄勉,友习师传,虽有道艺,非由此进不为荣;虽有豪杰,非由此道不能进。尽数十寒暑,疲精敝神以从事于此间,而得与不得,尚在不可知之数。故三代之盛,天下之士,无一人不能自成其才,而国家不可胜用。两汉之间,士民之失教而自弃者,盖有之矣。苟其才学可备世用,则无不可以自达。降及后世,岂惟不教,又从而锢蔽之;岂惟不用,又从而摧残之。呜呼!其所余能几何哉?故科举合于学校,则人才盛;科举离于学校,则人才衰。有科举,无学校,则人才亡。
科举学校,既已分矣,则其所立标准,出于多途者,其才稍盛,出于一途者,其才益衰,此亦古今得失之林也。故汉代以孝廉为常科,而其余有所谓贤良方正者、直言极谏者 (多不具 征) ,明当世之务、习先圣之术者 (元光五年) ,文学高第者、有行义者、茂才异伦者 (多不具征) ,可充博士位者 (阳朔二 年) ,勇猛知兵法者 (元延元年) ,能直言通政事、延于侧陋、可亲民者 (建平元年) ,明兵法有大虑者 (建平四年) ,治狱平者 (元始二年) ,通天文、历算、钟律、方术、本草者 (元始五 年) ;而丞相辟掾,亦有四科 (一曰德行高妙志节清白,二曰学 通行修经中博士,三曰明习法令足以决疑,能按章覆问,文中御 史,四曰刚毅多略,遭事不惑,明足决断,材任三辅县令) ;光禄茂才,亦有四行 (淳厚、质朴、谦逊、节俭) ,刺史移石,亦有三等 (一明经、二明律、三能治剧) 。其取之也,或特诏征,或特科试,或三府辟,或公车召,或公卿郡国举,或遣持节察上,或上书待诏,或博士弟子射策,或以技艺为郎 (《汉书·卫 绾传》) ,或仕郡为曹掾从事,其科目与出身之多如此,故天下之士,皆能因其性之所近,而各成其学,学苟成矣,则征辟察举交至,未有不能自见者也,故天下人人皆有用之器,而国家不至以乏才为患。
唐因隋制,设六科:一曰秀才,二曰明经,三曰进士,四曰明法,五曰明字,六曰明算,又有史科、开元礼、道举、童子、学究等科,其制科之名,则多至百数 (见于《困学纪闻》者 八十有六) 。虽不免猥滥,而一时贤俊,如姚崇之下笔成章,张九龄之道侔伊、吕者,往往出焉。宋初继轨,亦有九经、五经、三史、三礼、三传、通礼 (初沿唐制,试《开元礼》,至开宝六 年《开宝通礼》成,乃改科,是岁以新书试问) 、学究、明经、明法、明医 (《宋史》,医学初隶太常寺,元丰间始置提举判局 以教之,曰方脉科、针科、疡科。试题有六,一墨义,二脉义, 三大义,四论方,五假令,六运气) 等科。夫明经有科,则士知守其教矣;行义有科,则人笃于行矣;治剧有科,则有司知尽心于民事矣;明律治狱有科,则政刑平矣;兵法有科,则多折冲之才矣;《开元礼》《通礼》有科,则士习于本朝掌故矣;学究有科,则可以为人师矣;技艺、明算有科,则制器前民矣;明医有科,则人寿矣。此诸科者,今西方之国,莫不有之。若骤以语守旧之徒,则将吐而弃之曰彝也彝也,而不知皆吾中国所尝行之者也。惜乎徒悬其名,未广其用,其所偏重,乃专在进士一科,遂令天下学子,虽有绝学高志,不能不降心俯首,以肆力于诗赋、帖括之业,而通人硕儒,蹉跎不第,若韩愈、刘蕡者,犹不可数计。驯至廉耻道丧,请谒若固,关节还往,温卷求知等名,习焉不以为怪,荣途之狭,人才不少,风俗之坏,盖自千数百年以来矣。
宋熙宁间,议建学校、变贡举、罢诗赋、问大义,此三代以下一大举动也。惜荆公以无助而败,后人废其学校之闳议,而沿其经义之偏制,谬种流传,遗毒遂日甚一日。 (凡天下任举 一事,必有本末。荆公之议兴学,本也;变科,末也。本既不 行,徒用其末,不成片段,安得不弊?荆公经义取士,未敢谓为 善制,而合科举于学校,则千古之伟论也。当时旧执政之党哓 哓争辩,全属意见之言,其传诵后世,最近理而乱真者,苏文忠 公一疏也。向尝刺其批谬而条辨之,今略录于下:当今之世,其 犹有援此等迂谬之论以相驳诘者,可以此折之矣。苏氏曰:得人 之道,在于知人,知人之法,在于责实。使君相有知人之明,朝 廷有责实之政,则胥吏、皂隶未尝无人,而况于学校贡举乎?虽 用今之法,臣以为有余。使君相无知人之明,朝廷无责实之政, 则公卿侍从,常患无人,况学校贡举乎?虽复古之制,臣以为不 足矣。梁启超曰:君相虽曰知人,若欲举天下之士,其才学之可 任与否,一望而尽得之。虽尧汤皋禹,吾知其不能矣,则必寄耳 目于公卿,公卿寄之牧守,牧守寄之令长,令长可谓亲民者也。 然其民之才智与其学行,乌从而知之?则非由学校不为功也。但 言责实不言更新,此固守旧家之常谈也。试问国家之取人,非所 以共政事乎?政事之才不足而设学校以养之,固其宜也。今乃以 诗赋帖括之滥劣,冒其名而充其数,则谁为实,而谁为虚矣!胥 吏、皂隶未尝无人者,古者卒吏皆以通经之士为之,学校之功 也。公卿、侍从常患无人者,自其入学之始,即务为阿世无用之 学,一旦得志,安望其能匡时哉?此无学校之敝也。吾以为苏氏 而不知此义则已,苟其知之,则当推求其所以然之故,而瞿然于 学校之兴,刻不容缓,而尚暇为驳议耶?苏氏曰:夫时有可否, 物有兴废,使三代圣人复生于今,其选举亦必有道,何必由学 乎?梁启超曰:道有可与民变革者,有不可与民变革者,学而优 则仕,学而后入政,此不可与民变革者也。人民社稷何必读书, 此孔子深恶痛绝之言,而苏氏乃摭拾之,何为也?且所谓其选举 亦必有道者,道果何若矣?强圣人而从我,圣人岂任受之?苏氏 曰:且庆历间尝立学矣,天下以为太平可待,至于今惟空名仅 存。今陛下必欲求德行道艺之士,责九年大成之业,则将变今之 礼,易今之俗,又当发民力以治宫室,敛民财以养游士,而又时 简不帅教者,屏之远方,徒为纷纷,其于庆历之际何异?梁启超 曰:凡持议者,但当论其议之是不是,不当论其事之成不成。学 而不当立,虽庆历规模已定,犹当废之。苟其当立,前事何害? 且庆历之仅存空名,正坐朝廷不能责实之弊,苏氏何不申其责实 之说?议道旧绪,顾乃因噎废食也。夫人才者,国民之本。学校 者,人才之本,兴学所以安国而长民也。欲成大功,不见小利, 虽稍劳费,将焉避之?且有司供给之需,养兵饷馈之用,每岁节 其一二可以兴学而有余矣。不彼之争,而斤斤然阻挠安国长民之 举,果何心也?范蔚宗推原汉法,且谓倾而未颠,抑而未坠,出 于党锢,诸贤心力之为,游士果何负于人国乎?先王之教其民, 若诲其子弟,故既有选秀之升,而亦有不帅教之罚,上下一体, 痛切相关,此太平之所由也。后世去古既远,不明先王之意,徒 据今日之敝政以绳古制,宜其以为笑矣。苏氏曰:夫欲兴德行, 在君人者修身以格致,审好恶以表俗。若欲设科立名以取之,则 是教天下相率而伪也。上以孝取人,则勇者割股,怯者庐墓;上 以廉取人,则敝车羸马、恶衣菲食,凡可以中上意者,无所不 至。德行之弊一至于此。梁启超曰:科名之不足以得贤才,固 也。盖其本原必在学校也,若修身格物之说,乃俗儒迂言,能制 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其于辩才,斯为下矣。汉以孝廉取士, 而一代名节出焉。虽云伪也,其视唐之进士怀温卷、趋拜马下 者,何如矣?自魏武下令,再三求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不仁 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此后廉耻道丧,播其流风,极于五 季,其视割股庐墓、恶衣菲食之为伪者,又何如矣?苏氏本以气 节自任,今乃以意见之故,而发为此言,真非吾之所敢闻也。苏 氏曰:虽知其无用,然自祖宗以来,莫之废者,以为设法取士, 不过如此也。梁启超曰:吾闻大《易》之义,干父之盅谓之吉, 裕父之盅谓之吝。今既谓为无用,则当更求其所谓有用者以匡厥 不逮。今乃悉举而归罪于祖宗,以为制度虽坏,吾不任其咎。此 岂仁人孝子所忍言哉?且祖宗之法,非祖宗所自创也,因前代之 敝而已。前代又因其前代之敝而已,推而上之,以至于古人立法 之始,则其法固未尝如是也。历代相沿不思振刷,逐渐流变遂成 今日。然则所谓法者,不过成于泄沓庸臣之手而非祖宗之意,以 为不如是不可为治也。今乐于师庸臣而惮于法先王,此太平之道 所以千岁而不一遇也。自汉迄今,取士之法已不知几易。今乃谓 不过如是,其谁信之?) 阅数百载,背元涉明,薾靡疲敝,迄于今世,揣摩腔调,言类俳优;点名对簿,若待囚虏;担簦累累,状等乞丐;搜索挟书,视同穿窬;糊名摸索,乃似赌博;归本重书,若选钞胥。夫国家之取士,取其才也,取其学也,取其行也。今以俳优、钞胥畜之,以囚虏、乞丐、穿窬、赌博视之,欲士之自爱,欲国家之能受其用,何可得也?王介甫曰:古者取士也宽,其用之也严,今取士也严,其用之也宽。吾请为一说曰:古者试士之具严,其为途也宽,今试士之具宽,其为途也严。今之所以进退天下者,八股之文,八韵之诗,虽使伊、吕、管、乐,操觚为之,必无以远过于金、陈、章、罗,而曲士陋儒,剽窃模仿,亦未尝不可能之而有余也。故不必论其立法之善否,但使能如其法,中其程式者,而后取之,就其所取之人,以为比例,则举人之可以及第,诸生之可以得解者,皆当数千人矣。而进士之额,每科不过数百,举人之额,每省不过数十,则其余数千人之见摈黜者,安知无伊、吕、管、乐之才?而所取之数百数十,安得无曲士陋儒以滥竽于其间也?昔人论科举之弊不一,而以探筹之喻为最当。所谓非科举之能得人才,而奇才异能之人之能得科举,斯固然矣。然奇才异能者,固能得之,阘冗污下者,亦能得之,则将何择也?今夫挟千金以求力士,号于众曰:“有能举千钧者致千金”,则强有力之人立见矣;号于众曰:“有能胜匹雏者,致百金”,则所怀之金,顷刻而尽,而贲获之才,未必能致也。今之为说者,每以科第猥滥,欲裁中额,以清其途,不知由今之道,无变今之法,虽进士之额,裁至数十,举人之额,裁至数人,而猥滥如故也。徒使怀才之徒,嵚奇抑郁,不能自达,骎骎白首,才气销磨,此所谓不揣其本而齐其末也。吾盖见夫缀学之子,当其少年气盛,未尝不欲博通古今,经营天下,其意若曰:吾姑降心于帖括之学,俟得一第,可以娱父母,畜妻子,然后从事于吾之所欲学而已。当其应童子试也,县试数场,经月始毕;又逾月而试之府,府试数场,经月始毕;又逾月而试之院,三试竣事,一年去其半矣。既以半年之力,废学以就试,一经黜落,则穷愁感叹,不能读书,而颓然以自放者。又复数月,感叹既已,而县试又至矣,试不一试,年不一年,即幸而入学,而诸生得解之难,其情形犹是也。举子得第之难,其情形犹是也。词馆得差之难,其情形亦犹是也。试事无穷已之日,即学子无休暇之时,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而向之所谓博通古今,经营四方者,终未尝获一从事也。若夫瑰玮之士,志气不衰,冲决罗网,自成其志者,千百之中岂无一二人哉?然其中材以下,汩没此间而不能救者,何可胜道?况此一二人者,苟非为科举所困,而移其冲决罗网之力量,以从事于他端,则其成就,又当何如也?故学校之盛,中人亦进为上材;科举之衰,有志亦成为无用。其差数之相去,如此其远也。
今内之有同文、方言之馆舍,外文之有出洋学习之生徒,行之数十年,而国家不获人才之用,盖有由也。昔俄主大彼得,躬游列国,择国中俊秀子弟,使受业葡、法之都,归而贵显之,布在朝邑,俄遂以强;日本维新之始,选高才生就学欧洲,学成返国,因才委任,今之伊藤博文之徒,皆昔日之学生也。而中国所谓洋务学生者,竭其精力,废其生业,离井去邑,逾幼涉壮,以从事于西学,幸薄有成就,谓可致身通显,光宠族游。及贸贸然归,乃置散投闲,瓠落不用,往往栖迟十载,未获一官,上不足以尽所学,下不足以救饥寒,千金屠龙,成亦无益。呜呼!人亦何乐而为此劳劳哉?夫国家之教之,将为用也,教而不用,则其教之之意何取也?生徒之学之,将效用也,学而不见用,则其学之之意何在也?此真吾之所不能解也。或谓此辈之中,求所谓奇才异能可以大用者,盖亦寡焉,斯固然矣。不知国家所重,既不在是,举国上才之人,悉已为功令所束缚,帖括所驱役,鬻身灭顶,不能自拔,孰肯弃其稽古之荣,以俯焉而从事也?故当就学之始,其与斯选者,大半仅中人之才耳。而自束发以后,又未尝一教以中国义理之学,徒溷身洋场,饱染习气,及至学成,亦且视为杂流,不与士齿,其不自爱,固所宜也。坐是之故,而玮伟特绝之徒,益惩羹吹齑,羞与哙伍,是以此中人才,日就寂寥也。然二十年间,其在西国学堂中考试前列,领有学成凭据者,往往有人,而西人之达者,亦每复嗟叹,谓震旦人才,不下彼国。然则出洋学生中之未尝无才,昭昭然矣。顾乃束之高阁,听其自穷自达,不一过问,于是有美国学生,糊口无术,投入某洋行为买办者;有制造局匠师月俸四十金,而为西国某厂以二百金聘去者。豪杰之士安得不短气,有志之徒安得不裹足?既无细腰高髻之倡,重以弃鼎宽瓠之失,不怀顾犬补牢之义,徒效渊鱼丛爵之愚,犹复顿足搓手,日日叹息曰:无人才,无人才。天下之人,岂任受之?
故欲兴学校,养人才,以强中国,惟变科举为第一义,大变则大效,小变则小效。综而论之,有三策焉。
何谓上策?远法三代,近采泰西,合科举于学校,自京师以讫州县,以次立大学、小学,聚天下之才,教而后用之。入小学者比诸生,入大学者比举人,大学学成比进士,选其尤异者,出洋学习比庶吉士。其余归内外户刑工商各部任用,比部曹、庶吉士,出洋三年,学成而归者,授职比编检。学生业有定课,考有定格,在学四年而大试之,以教习为试官,不限额,不糊名。凡自明以来,取士之具,取士之法,千年积敝,一旦廓清而辞辟之,则天下之士,靡然向风。八年之后,人才盈廷矣。 (所拟细 章,具详下篇。)
何谓中策?若积习既久,未即遽除,取士之具,未能尽变,科举学校,未能遽合,则莫如用汉唐之法,多设诸科,与今日帖括一科并行。昔圣祖高宗,两开博学鸿词,网罗俊良,激厉后进,故国朝人才,以康乾两世为最盛,此即吾向者多途胜于一途之说也。今请杂取前代之制,立明经一科,以畅达教旨,阐发大义,能以今日新政证合古经者为及格;明算一科,以通中外算术,引申其理,审明其法者为及格;明字一科,以通中外语言文字,能互翻者为及格;明法一科,以能通中外刑律,斟酌适用者为及格;使绝域一科,以通各国公法、各国条约章程、才辩开敏者为及格;通礼一科,以能读《皇朝三通》《大清会典》《大清通礼》,谙习掌故者为及格;技艺一科,以能明格致制造之理,自著新书、制新器者为及格;学究一科,以能通教学童之法者为及格;明医一科,以能通全体学、识万国药方、知中西病名证治者为及格;兵法一科,以能谙操练法程、识天下险要、通船械制法者为及格。至其取之之法,或如康乾鸿博故事,特诏举试,或如近世算学举人,按省附考,而要之必予以出身,示以荣途,给以翰林、进士、举人之名,准以一体乡会、朝殿之实,著书可以入翰林,上策可以蒙召见,告之以用意之所重,导之以利禄之所存,则岩穴之间、乡邑之内,与夫西学诸馆,及出洋学习之学生,皆可因此以自达。其未有成就者,亦可以益厉于实学,以为天下用,则其事甚顺,而其效亦甚捷。
何谓下策?一仍今日取士之法,而略变其取士之具。童子试非取录经古者,不得入学,而经古一场,必试以中外政治得失、时务要事、算法、格致等艺学,乡会试必三场并重,第一场试四书文、五经文、试帖各一首;第二场试中外史学三首,专问历代五洲治乱存亡之故;第三场试天、算、地、舆、声、光、化、电、农、矿、商、兵等专门,听人自择一门,分题试之,各三首;殿试一依汉策贤良故事,专问当世之务,对策者不拘格式,不论楷法,考试学差试差,亦试以时务艺学各一篇,破除成格,一如殿试。如是则向之攻八股、哦八韵者,必将稍稍捐其故业,以从事于实学,而得才必盛于今日。
上策者,三代之制也;中策者,汉唐之法也;下策者,宋元之遗也。由上策者强,由中策者安,由下策者存。若夫守晚明之敝制,弃历朝之鸿矩,狃百载之积习,惮千夫之目议,违作人之公理,踵愚黔之故智,则虽铁舰阗海,谁与为战?枪炮如林,谁与为用?数万里地,谁与为守?数百兆人,谁与为理?《传》曰:“子有美锦,不使人学制焉。”言不学之人,不可以共政事也。今其用之也在彼,而取之也在此,是犹蒸沙而欲其成饭,适燕而南其辕也,岂不傎哉,岂不傎哉!
昔同治初叶,恭亲王等曾请选编检庶常,并五品以下由进士出身之京外各官,及举人、恩拔、副岁、优贡等,入同文馆,学习西艺,给以廪俸,予以升途。 (原奏究澈利弊、驳辨邪说, 语语适当,切实可行,恐外间见者尚少,特照录以餍众览。其 文曰:臣等因制造机器,必须讲求天文、算学,议于同文馆内 添设一馆等,因于十一月初五日具奏,奉旨依仪,钦此。钦遵 在案,臣等伏查,此次招考天文、算学之议,并非务奇好异,震 于西人术数之学也。盖以西人制器之法,无不由度数而生,今中 国议欲讲求制造轮船、机器诸法,苟不借西士为先导,俾讲明机 巧之原、制作之本,窃恐师心自用,枉费钱粮,仍无裨于实际。 是以臣等衡量再三,而有此奏,论者不察,必有以臣等此举为不 急之务者,必有以舍中法而从西人为非者,甚且有以中国人师法 西人为深可耻者,此皆不识时务也。夫中国之宜谋自强,至今日 而已亟矣。议时务者,莫不以采西学、制洋器为自强之道。疆臣 如左宗棠、李鸿章等,皆深明其理,坚持其说,时于奏牍中详陈 之。上年李鸿章在上海设立机器局,由京营拣派兵弁前往学习。 近日左宗棠亦请在闽设立艺局,选少年颖悟弟子,延聘洋人教以 语言、文字、算法、画法,以为将来造轮船、机器之本。由此以 观,是西学之不可不急为肆习也,固非臣等数人之私见矣。或谓 雇赁轮船、购买洋枪,各口均曾办过,既便且省,何必为此劳 赜?不知中国所当学者,固不止轮船、枪炮一事,即以轮船、枪 炮而论,雇买以应其用,计虽便而法终在人,讲求以彻其原,法 既明而用将在我。盖一则权宜之策,一则久远之谋,孰得孰失, 不待辨而明矣。至于以舍中法而从西人为非,亦臆说也。查西术 之借根,实本于中术之天元。彼中犹目为东来法,特其人性情缜 密,善于运思,遂能推陈出新,擅名海外耳。其实法固中国之法 也,天文、算法如此,其余亦无不如此。中国创其法,西人袭 之。中国倘能驾而上之,则在我既已洞悉根源,遇事不必外求其 利益,正非浅鲜。且西人之术,我圣祖仁皇帝深韪之矣,当时列 在台官,垂为时宪,兼容并包,智周无外,本朝掌故亦不宜数典 而忘,况六艺之中数居其一,古者农夫戍卒,皆识天文,后世设 为厉禁,知者始鲜。我朝康熙年间,除私习天文之禁,由是人文 蔚起,天学盛行,治经之儒皆兼治数,各家著述考证俱精。语 曰:一物不知,儒者之耻。士子出户,举目见天,顾不解列宿为 何物,亦足羞也。即今日不设此馆,犹当肄业及之,况乎悬的以 招哉?若夫以师法西人为耻,此其说尤谬,夫天下之耻莫耻于不 若人。查西洋各国数十年来,讲求轮船之制,互相师法,制造日 新。东洋日本近亦遣人赴英国,学其文字,究其象数,为仿造轮 船张本,不数年亦必有成。西洋各国,雄长海邦,各不相下者无 论矣。若夫日本蕞尔国耳,尚知发愤为雄,独中国狃于因循积 习,不思振作,耻孰甚焉!今不以不如人为耻而独以学其人为 耻,将安于不如而终不学,遂可雪其耻乎?或谓制造乃工匠之 事,儒者不屑为之,臣等尤有说焉,查《周礼·考工》一记,所 载皆梓匠轮舆之事,数千百年黉序奉为经术,其故何也?盖匠人 习其事,儒者明其理,理明而用宏焉。今日之学,学其理也,乃 儒者格物致知之事,并非强学士大夫以亲执艺事也,又何疑焉? 总之,学期适用,事贵因时,外人之疑议虽多,当局之权衡宜 当,臣等于此筹之熟矣。惟是事属创始,立法宜详。大抵欲严课 程,必须优给廪饩;欲期鼓舞,必当量予升途。谨公同酌,拟章 程六务,缮呈御览,恭候钦定。再查翰林院编修、检讨、庶吉士 等官,学问素优,差使较简,若令学习此项天文、算学,程功必 易,又进士出身之五品以下京外官,举人五项贡生,事同一律, 应请一并推广招考以资博采。) 得旨依议,其时正当日本初次遣人出洋学习之时耳。此议若行,中学与西学不至划为两途,而正途出身之士大夫,莫不研心此间以待用,至今三十年,向之所谓编检及五品以下官,皆位卿孤矣。用以更新百度,力图富强,西方大国犹将畏之,而况于区区之日本乎!乃彼时倭文、端方以理学名臣主持清议,一时不及平心详究,遂以用彝变夏之说,抗疏力争,遽尼成议。子曰:“君子一言以为智,一言以为不智。”文、端之言,其误人家国,岂有涯耶,抑天心之未厌乱也。今夫非常之原,黎民惧焉,千数百岁之痼疾,一旦欲举而去之,吾知其难矣。然不由此道,则终无自强之一日。虽事事模仿西式,究其成就,则如邯郸之学步,新武未习,而故迹已沦。我三十年来,学西法之成效,已可睹矣。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悔前事之无及,思继起之有功。呜呼!其毋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