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利福尼亚州,威尼斯城 ,这座小镇在过去常常是伤春悲秋之人的首选去处。几乎每晚都雾气弥漫,采油机械发出的哀鸣回荡在海岸边,运河里的黑水哗啦作响。每当风在空地和无人的走道间呼啸,沙粒就会嘶嘶地刮过房屋的窗玻璃。
那些年,威尼斯码头分崩离析,垂死在海中。你可以在那里找到一头巨型恐龙的骨头,淹没在起伏的潮汐之下,那是过山车的轨道。
在一条长长的运河尽头,你会发现一辆辆东倒西歪的老旧的马戏团大篷车。如果你在午夜时分看向兽笼里面,可以看到一些活的生物——鱼儿和小龙虾——在随着潮汐游动。这是从前的马戏团不知为何遭遇灭顶之灾后,残骸缓缓锈蚀的模样。
午夜,每隔半小时就会有一辆大型红色有轨电车伴随雪崩般的巨响冲向大海,随后猛地驶入弯道,令高处的电线迸出火花,然后伴随着仿佛是死人在睡梦中翻身的呻吟调转方向,就好像那辆电车和车上那位摇摇晃晃的驾驶员知道他们最多只有一年可活——毕竟轨道上满是混凝土和焦油,高处的蛛网状电线也被人成捆地收罗偷走。
那些年的威尼斯城中,大雾永不消散,风的恸哭也永不停歇。正是在那段孤独岁月的某一年某一夜,远处雷声轰鸣,我乘着那辆老旧的红色有轨电车,见到了死神的好友,却浑然不觉。
那是一个雨夜,我坐在电车后部看书。这辆老旧的电车不断发出哀鸣,正从遍地纸屑却空无一人的中转站前往下一站。周围就只有我、破旧的木制车厢,以及在最前方不断敲打黄铜控制台,必要时拉动刹车,放出仿佛来自地狱的蒸汽的驾驶员——
以及沿着过道走来,而我不知为何却毫无察觉的那个人。
终于,我注意到了他,因为他摇摇晃晃地在我身后站了很久,仿佛在犹豫不决——深夜时刻的车厢足有四十个空座位,让人很难决定该选哪一个坐下。但最后,我听到他坐下了来,也知道他坐在了哪儿,因为我能闻到他的气味,就像是越过田野飘来的滩涂地的气息。他身上除了衣服的气味,还有在极短时间内喝了太多酒的味道。
我没有回头看他。因为我早就明白,窥视只会助长好奇心。
我闭上双眼,强行保持扭头的姿势。但这没用。
“噢。”那人呻吟道。
我能感觉到他在座椅里探出身子,感觉到他呼在我脖子上的炽热气息。我扶住双膝,沉下身子。
“噢。”他呻吟道,这次更加响亮。就像是某人在坠崖的途中向人求助,又或者是某人游向远处的风暴中央,只为了引人注目。
此时雨下得更大了。这辆高大的红色电车颠簸着驶过午夜时分的草地。雨滴敲打着车窗,模糊了开阔田野的景致。我们驶过卡尔弗城,却没能看到那座电影制片厂。列车疾驰向前,高大的车厢摇晃起伏,脚下的木板哀鸣连连,无人的座位嘎吱作响,汽笛的声音尖利刺耳。
就在这时,我的身后传来一股可怕的气味。与此同时,我看不见的那个男人喊道:“死亡!”
电车的汽笛声盖过了他的声音,迫使他重新开口。
“死亡——”
汽笛再次鸣响。
“死亡,”我身后那个声音说,“是一件孤独的事。”
我以为他会哭。我目视前方,盯着朝我们拍打而来的闪烁雨滴。电车放慢了速度。那人急不可耐地站起身,仿佛只要我不肯转身听他说话,他就要打我。他希望被人看到。他想用自己的愿望溺死我。我感觉到他伸出双手,至于那是爪子还是拳头,是要抓挠还是捶打我,我猜不到。我抓紧前方的座位。他的嗓音随即炸响。
“噢,死亡!”
电车刹了车。
继续,我心想,快说完!
“是一件孤独的事!”他低声说出这句骇人的话,然后转身离开。
我听到了后门打开的声音。我终于转过身。
车厢里空荡荡的。那个人不见了,带走了他的葬礼仪式。我听到电车外的小路传来踩踏碎石的声响。
车门关上的时候,我看不见的那个男人正在喃喃自语。我仍旧能透过车窗听到他的话语——关于坟墓,关于坟墓,关于孤独。
电车颠簸着向前,呼啸着穿过茂盛的草地与风暴。
我抬起车窗,探出身子,看向后方潮湿的黑暗。
就算那儿有一座城市、有很多人,或者有一个悲痛欲绝的男人,我都没法看到、没法听到。
这辆电车正驶向大海那边。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它会一头冲进海里。
我猛地关上车窗,坐在那儿瑟瑟发抖。
在剩下的路上,我不得不提醒自己:“你才二十七岁。你平时不喝酒。”可——
我还是去喝了一杯。
在这片大陆不为人知的遥远尽头,在有轨电车和乘客们停下的地方,我找到了一家临近打烊的酒吧,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个痴迷于深夜播放的《霍帕隆·卡西迪》 的酒保。
“请给我一杯双份伏特加。”
我对自己的话声震惊不已。为什么我在喝酒?为了有勇气打电话给我的女友——远在两千英里 外的墨西哥城的佩格?为了告诉她我没事?但我也没出什么事,不是吗?
也就是乘了一趟车,赶上一场冷雨,还有个可怕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呼出恐惧的气息。但我害怕回到自己公寓的床上,那儿空空如也,就像俄克拉何马州人在往西去的路上丢弃的冰柜。
比它更空的就只有我那个名叫伟大美国小说家的银行户头,它开设于建造在大海边缘的那家古罗马神殿银行,等到下一次大萧条就会被水冲走。那些出纳员每天早上等在划艇里,而经理却在附近的酒吧当醉死鬼。我很少见到他们。在只能偶尔卖一篇稿子给低俗侦探小说杂志的情况下,我也没什么钱可存。所以——
我喝了口伏特加,缩了缩身子。
“耶稣啊,”那酒保说,“你简直就像从来没喝过酒一样!”
“确实没有。”
“你看起来糟透了。”
“我感觉也糟透了。好像有可怕的事要发生,但又不知道是什么——你有过这种感觉吗?”
“这叫神经过敏。”
我又吞下一口伏特加,颤抖不已。
“不,不。我指的是,好像有某种真的很恐怖的东西,在慢慢靠近自己。”
酒保将目光投向我身后,仿佛看到了火车上那个男人的幽灵一般。
“你把他一起带来了?”
“没有。”
“那他就不在这儿。”
“可是,”我说,“他跟我说过话,其中一个复仇之神。”
“复仇之神?”
“我没看到他的脸。上帝啊,我现在感觉更糟了。晚安吧。”
“别再喝了!”
我已经走出了门,四下张望,想要抓住那个正在等我的东西。该走哪条路回家才不会与黑暗撞个满怀?我做出了选择。
然后我就明白自己选错了,只能沿着老旧运河的黑暗边缘匆匆而行,走向那些沉没的马戏团马车。
没人知道那些狮笼是怎么跑进运河里的。这么说来,也似乎没人记得这些运河是怎么出现在这座早已花谢结籽 的镇子中央的,那些种子每晚都会连同沙子和碎海藻,以及从1910年起就被人丢弃在海岸边的香烟里的碎烟草一起,摩挲家家户户的门。
但它们就在那儿。在其中一条浮泛油渣的深绿色运河的尽头,能看到那些古老的马戏团马车和兽笼,上面的白色珐琅和金色油彩缓慢剥落,厚实的铁条逐渐锈蚀。
很久很久以前,20世纪初的时候,那些笼子多半就像明亮夏日的风暴那样从旁经过,载着在里面徘徊的动物们。狮子张开嘴巴,呼出热腾腾的肉的气息。成群结队的白马拖着这支华丽的队伍穿过威尼斯,跨越田野。在这之后很久,米高梅才竖起虚假的门面,创造出一种全新的、能在电影胶片上永远存在下去的马戏团。
现在,从前那支华丽队伍的残余部分全都沦落到了这儿。一些装着笼子的马车挺立在运河的深水中,而侧翻的马车被潮汐浸着,在某些黎明浮现,又在某些午夜被淹没。鱼群在栏杆间游进游出。白天的时候,有些小男孩会来到这里,围绕着这些钢铁与木头组成的失落岛屿手舞足蹈,有时还会钻进笼子,摇晃着铁栏大吼大叫。
但在此时此刻,午夜已经过去了很久,最后一辆电车已经沿着空旷的沙滩驶向北方的终点站。运河里翻涌的黑水吮吸着笼子,仿佛一个老妇在吮吸自己的空牙床。
我低头在雨幕中奔跑,但雨突然间就停了。月亮在黑暗的缝隙中破出来,如同一只注视着我的巨大眼睛。我行走在镜面上,那里倒映着同样的月亮和云朵。我行走在脚下的天空上,然后发生了某些事……
在相隔约莫一个街区的某个地方,一道黑色的咸水浪潮涌入了运河的两岸间。某处的沙洲决了堤,放入了海水。而在这儿,黑水汹涌而来。当我来到某座小型跨线桥的中央时,潮水刚好抵达这座桥。
潮水在老旧的狮笼周围嘶嘶作响。
我加快了脚步。随后我抓住了桥的栏杆。
因为就在我正下方的一个笼子内部,有道微弱的磷光正冲撞着铁栏。
笼子里有只手做了个手势。
某位老驯狮人沉睡在那儿,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陌生之地。
在铁栏后面,有条手臂懒洋洋地伸出了笼子。那位驯狮人现在彻底清醒了。
水面重新开始起伏。
有个幽灵紧贴着铁栏。
我将身体探出栏杆,几乎不敢相信。
那道幽灵般的磷光开始成形。不只是一只手、一条手臂,而是一具完整而无力的躯体。它无精打采地做着手势,就像个巨大的提线木偶。
它有一张惨白的脸,空洞的双眼反射着月光,而且面无表情,仿佛一张银白色的面具。
紧接着,潮水收敛退去。那具躯体也消失了。
在我脑海中的某个地方,那辆庞大的电车在生锈的轨道上转了个弯,猛然刹车,火花四溅,在尖利的响声中停下。而同时在另一个地方,有个隐形的男人跑着、跳着、猛冲着,嘴里迸出那句话——
“死亡——是一件孤独的——事。”
不。
潮水再次涨起。那姿态就像是记忆里发生在某个夜晚的一场降神会。
然后那个幽灵般的身形在笼子里再次站起。
那是个想要出来的死人。
有人发出一声骇人的号叫。
等到十几盏灯在黑暗运河两旁的那些小房子里亮起时,我才明白那号叫声是我自己发出来的。
“好了,退后,退后!”
又是几辆车赶来,又是几个警察出现,又有几盏灯亮起,又有一群人穿着浴袍溜达出屋子。后者睡意浓浓,但等来到我身旁的时候,震惊之情便盖过了他们的睡意。我们看起来就像一帮悲惨的小丑,被遗弃在桥上,俯瞰着我们沉入水中的马戏团。
我站在那儿,打着哆嗦紧盯那只笼子,思索着,为什么我那时没有回头?为什么我没敢看那个对下面这辆马车里的家伙了如指掌的人?
上帝啊,我心想,万一正是电车上的那个人把死者推进笼子的呢?
证据?没有。我只知道在午夜后一个小时的夜班列车上不断重复的九个字。我只知道滴落在高处电线上的雨水在不断重复那些字眼。我只知道冰冷的潮水像死亡那样沿着河道涌来,冲刷兽笼,退去的时候又比来时更加冰冷。
更多陌生的小丑从那些老旧的小屋走了出来。
“行了,乡亲们,现在可是凌晨3点。都散了吧!”
雨又开始下了,那些警察来的时候都看着我,就好像在说:“你干吗要多管闲事?等到早上再打电话匿名报警不行吗?”
其中一个警察站在运河边上,身穿黑色泳裤,厌恶地看着河水。他的身体呈现出长时间缺乏日晒的白皙。他站在那里,看着潮水涌进笼子,托起那个沉睡的人——那人仿佛在向他招手。有张脸出现在笼子的铁栏后面。那张脸显得那么遥远,写满了悲伤。我的胸中突然一阵绞痛。我只能向后退开,因为我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了带着悲伤和颤抖的咳嗽声。
紧接着,那名警察的白色躯体分开了水面。他沉了下去。
我以为他也淹死了。雨点落在运河泛油的表面上。
但那个警察随即出现在笼子里,脸靠近栏杆,气喘吁吁。
我吓了一大跳,我以为是那个死人前来吸最后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那个游泳的警察设法钻出了笼子的另一侧,拖着一具幽灵般的细长身躯,像是拖着一条用白色海藻编成的葬礼饰带。
有人在啜泣。上帝啊,那不可能是我!
这时候,他们已经把尸体拖到了运河的岸上,而下水的警察正用毛巾擦拭身体。警车里的灯不断闪烁。三个警察拿着手电筒,朝着尸体俯下身,低声交谈。
“……要我说,已经有24小时了。”
“……验尸官在哪儿?”
“……刚打过电话。汤姆去接他了。”
“有没有钱包或者身份证件?”
“什么都没有。恐怕是流动人口。”
他们把他的衣袋挨个翻了个底朝天。
“不,他不是流动人口。”我说到一半,又住了口。
其中一个警察将手电筒照向我的脸。他一脸狐疑地看着我的眼睛,随后听到了埋藏在我喉咙深处的声音。
“你认识他?”
“不。”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我这么难受?因为,他死了,彻底死了。基督啊。而且是我发现了他。”
我的思绪飘到了别处。
几年前的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我绕过某个转角,发现有个人躺在一辆车下。那司机跳下了车,站在尸体旁边。我走上前去,然后停下。
有个粉红色的东西躺在人行道上,就在我的鞋子旁边。
我在高中时的实验室器皿里见到过它。那是一块孤零零的大脑组织。
有个陌生的女人从旁边经过。她停了下来,盯着车下那具尸体看了很久。接下来,她做出了自己都没料到的冲动之举。她在尸体旁缓缓跪了下来,轻拍他的肩膀,温柔地抚摸他,好像在说“别怕,别怕,别怕,哦,哦,没事了”。
“他是被杀的吗?”我听到自己这么说。
那警察转过身,问:“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没人把他塞进去,他怎么可能出现在水下的笼子里?”
那只手电筒再次打开,光芒抚过我的脸,就像医生的手在寻找病征。
“你是那个打电话报警的人?”
“不,”我颤抖起来,“我是那个尖叫着让所有灯都亮起来的人。”
“嘿。”有人低声道。
一个又矮又秃的便衣警探跪在尸体旁边,把尸体身上外套的口袋翻了出来。里面有一团团一块块像是潮湿雪花的东西,那是纸浆。
“这是啥鬼玩意儿?”有人说。
我知道,我心想,但我什么也没说。
我在警探的身旁弯下腰,用颤抖的手拿起了一些湿纸团。他正忙着翻出其他口袋里的垃圾。我把湿纸团攥进手心,在起身的时候放进我的口袋里。这时候,警探抬头看了看我。
“你都湿透了,”他说,“把你的姓名和地址告诉那边的警官,然后就回家吧。好好擦干一下。”
雨又下了起来,我仍然不住颤抖。我转过身,给警察留下了我的姓名和地址,然后匆忙朝我的公寓走去。
我小跑了大约一个街区时,有辆车停在了我身边。车门打开,那个秃头的矮个子警探坐在里面,朝我眨了眨眼睛。
“天哪,你看起来糟透了。”他说。
“另一个人也这么跟我说过,就在一个钟头前。”
“上车。”
“我就住在下下个街区……”
“上车!”
我爬上车,浑身发抖。他开车穿过两个街区,把我送回了我那间30美元月租金、飘着馊味的狭小公寓。我下车的时候差点儿摔倒,颤抖不止,全身无力。
“我叫克拉姆利,”警探说,“埃尔莫·克拉姆利。等你弄清楚自己塞进口袋里的那些废纸是什么,就打电话给我。”
我吓了一跳,同时感到内疚。我的手伸向那只口袋。我点点头,说:“我会的。”
“也别再担心难过了,”克拉姆利说,“他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他顿了顿,为自己的话感到愧疚。然后他点点头,准备再次开口。
“为什么我会觉得他很重要?”我说,“等我想起他是谁,会打电话给你的。”
我僵立在那儿。我担心更加可怕的东西正等在我背后。当我打开公寓门的时候,黑色运河的水会不会翻涌而出?
“赶紧!”埃尔莫·克拉姆利用力关上了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