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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生平

沈颖出生在淄博的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父母都是新华制药厂的职工。母亲在后勤部门工作,负责日常调配物资,对各车间来领取的人员登记,从仓库保管员小孟,一步步,成为办公室的孟姐。十多年里,节假日发放生活用品,这个身材消瘦、做事条理清晰且恩威并用的女性,给全厂上千名职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几十年后,一些退休的老职工,逢年过节,回到厂区西边的那座灰色的小楼领福利,盯着镶刻在墙体上,省文物局颁发的铭牌,先是感慨,这个德国人建的破楼还成文物了。又想到孟主任。老相识渐次死去,这些健在老职工也饱受各类老年病的折磨,沈颖的母亲成为他们年轻时的见证。怀旧总是伴随着哀叹,比如,他们早已记不清孟主任死了多少年,厂区也早已闲置,对面的药厂子弟小学,因生源减少,关闭后被个人承包,粉刷一番成了双语幼儿园。

沈颖的父亲当初是新华制药厂的业务员,婚后没多久,派驻到南方开拓市场,赶上企业改制,几年后辞职成立了医药代理公司。从沈颖记事起,父亲是那个偶尔回来,把自己抱在怀里,说又长大了,随即放下,又忙于业务的男性。很多年里,沈颖总是闹不明白,她和父亲的关系。这种疑惑,在进入青春期后,又变成母亲为什么执拗到,安于在厂里,而不是跟随自己的老公一起打理公司。又为什么,不去省城——父亲的公司所在地。母亲总是说,为沈颖学业的稳定。沈颖想象不出父母有过亲密无间的时刻,他们一出场,就是关系游离的中年人。直到后来,母亲死后,她整理遗物,发现一沓藏在衣柜下层的照片,一群年轻人聚会喝酒,老式玻璃茶几上,浮夸的果盘,狼藉的啤酒瓶,头顶悬挂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舞厅常见的魔幻球。焦距不对,或是曝光过度,照片传递出久远回忆中的伤感。画面边角,正在拥吻的那对情侣,就是沈颖的父母。沈颖吓了一跳,母亲年轻时的侧面,和她一模一样。父母穿着喇叭裤,皮衣,烫发,表情呆板或是演戏过度,拍了一组照片。沈颖能辨认出地点分别有人民公园、火车站、柳泉路、淄博商厦。总之,沈颖把照片中母亲风华正茂的形象,与她前不久弥留时的状态比照,剧烈的反差,升腾出一种对未来的恐惧。

母亲疼痛难忍,嚎叫咒骂中,讨伐丈夫常年在外抛家舍业,以养家糊口来掩盖不轨行径。优渥的生活,在一个病人眼中,是金钱并不能治愈的身体上的疼痛。新华制药厂周围的那些农药厂和化工厂,成了她另外的一个攻击对象,几十年中常年呼吸着的化学废气,汇聚到乳房,成瘤,病变,割除,扩散。听闻当初同事们接连患癌,成为沈颖母亲死前内心中隐秘的慰藉——并不是只有她如此不幸。在沈颖看来,母亲患病后,父亲的每次出现更像是在催命——事业发达后逐渐红润的气色,光鲜外表下的气定神闲,人生道路的顺畅与家庭衰败泾渭分明。其所作所为,本质上和慰问的工会人员,没什么区别。面对父亲,母亲并无耐心再去伪装,嘶吼和哭丧成为常态。父亲每次留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短,照例在临走前,掏出几沓从银行刚取出来箍着白条的钞票,附带几句对女儿学业上的叮嘱,和对发妻身体的关照,敷衍到让沈颖也认为,这个中年人,只是在用扶贫弥补道德上的亏欠。

沈颖是后来才逐渐意识到,家庭氛围以及双亲关系,对她后续人格的塑造,以及她面对婚姻和两性关系的处理上至关重要的影响。沈颖极少向外人,说她的家庭情况,就算是丈夫知道的信息,也仅限于她读初三时,母亲去世。父亲常年在省城经营医药公司,另组家庭后,沈颖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谈起亲人,沈颖常说到一个叫刘姨的。起初,丈夫以为是沈颖母亲的妹妹或者姐姐,后来才知道,刘姨是她家曾经雇用的保姆,从沈颖的母亲失去自理能力到死后,又一直照料她饮食起居到高中毕业。其间,父亲担负刘姨工资,作为对女儿的一种补偿。逢年过节,沈颖会去探望刘姨,忍受代际观念差异,稍显越界的嘘寒问暖,从未婚时对婚事的担忧,到如何处理同事关系,不厌其烦又充满善意的絮叨,填补了一部分母爱。在随后漫长的日子里,沈颖有时想起刘姨用浓重的鲁西南口音对她说——妮,在外面多长点眼色。胸口会涌出一阵暖意。

沈颖从小体弱多病,在没形成足够记忆的童年,挣扎是她带给家人的感受。双职工家庭,母亲过早节育,对女儿最大的希望是能健康长大,不要落到一个失独的下场。他们一致认为是沈颖长到八个月,一次高烧不退后,在生活区诊所的灌肠,导致了她此后的体弱多病,食欲锐减,婴儿肥迅速消退。等沈颖多少有些记事后,诊所里那位长须戴眼镜的长者,频繁出现在她的噩梦中——提溜着沈颖的双腿,身体倒挂,拍打着她的屁股,导管从肛门插入直肠,药物顺序进入。成年后,沈颖在电影《异形》中看到相似的场景,意识到异形的脑袋和导管,都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也合理解释了学龄前的自己,为何一靠近这个社区诊所就哭闹不止。除此之外,幼年时的沈颖还有几个在大人眼中不能理解的行为。一、青菜只吃菜干。二、粥里有油腥,一口不喝。三、门开着睡不着觉。

沈颖是过敏性体质,随季节交替,不断的咳嗽声中,她上了初中。学校离家几里路,骑着自行车,五分钟的路程。沈颖要经过两个路口,一个海鲜市场,一个银行。双向两车道,街上的汽车肉眼可见的多了,路总是堵。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枝繁叶茂,阴影交替中,瘦弱的沈颖,一个人不缓不急骑着自行车,迎风而过。体育课上跑圈,沈颖总是坠在队尾,与班上同样掉尾的肥胖男生,被同学们在私底下配对。沈颖成了班里,第一批戴上近视眼镜的——只在课上戴。她过分在意外界的看法,一年后视力下降到二米远看不清对方的脸,无法调整自己的表情后,才在课余时间也戴上眼镜。她还要经过一系列的挫败,才在以后塑造出坚韧、洒脱的性格。沈颖总是习惯用左手食指去轻托镜框,鼻梁上留下印坑。塌陷的眼眶,让她的眼神有些深邃。大一时,沈颖戴上隐形眼镜,很少有人知道她近视。又过了许多年,眼镜框逐渐成为一种饰品。沈颖也只在夏天,有仪式性的时刻,戴上太阳镜,让自己放松,缓解焦虑。

初二那年,沈颖搬到城区西边的新小区,三室两厅,电梯房,卧室向阳。十一楼,天气好时能远眺到南边的群山——她读高中后,房地产蓬勃发展,视线才被新建的高楼遮挡。小区周围不是棚户区,就是六层以下的住宅楼。屋顶频繁做过防水处理,锡纸膜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光芒。沈颖有了一个新的观察世界的角度,如巫婆呼唤咒语,水晶球显灵,窗外的万物成了她私人的微缩模型。她总是怀念,药厂生活区那间背阴、临街的卧室。从三楼望下去,又怕被人发现,躲在窗帘后面,留出一道缝,刺激又紧张。到了深夜,野猫出来觅食,躲着水洼走,挑三拣四;黄鼠狼在公路上立身停一会,再蹿进树丛。过了许多年,沈颖翻看日记,里面有这条街道的描述,以及打完篮球,天黑后才回家的同校男生。新居乔迁,把沈颖的生活一分为二。多年后,她才会把刚装修的气味,和母亲病情加重联系在一起。母亲挑选的全新家具,很快就落伍了。时代如坠落的物体,一切都在加速度。从微机到电脑,电话拨号上网频繁掉线,新时代磕磕绊绊来临。沈颖送走了母亲,身体也停止了发育。

母亲留给沈颖的遗产,包括两处房产——制药厂分的房子,是集体户口,母亲和父亲另外签了协议,以后改制或者是拆迁,所有收益归沈颖。新居房产本的名字只留下沈颖。赡养费和存款(多为父亲平时带回来的),可以负担沈颖高中到大学的花销。母亲在生命尾声,经常对沈颖说,我这当妈的,只能做到这份上了,以后你要靠自己。沈颖看着母亲空塌的胸部,尽可能姿态含胸,让凸起的胸部,不至于刺激到母亲。这一对小乳房,以及患癌的可能性,是沈颖最不愿意面对的母亲的遗产。父亲提过几次要把沈颖转到省城念书,半年后,他组建了新的家庭,话语开始从劝导改为低频率的安慰。

没人管束,衣食无忧,秘密逐渐填充进沈颖的生活。放学后,她总是关在卧室里,拨号上网,在聊天室里,和天南海北的朋友聊天。虚拟世界中的沈颖,有意给自己塑造了另外一套性格特征:双亲亡故,叛逆,总是逃课,热衷于唱歌,和收集歌星黎明的照片。沈颖和网友见面,在旅馆房间,仓促搂抱时嗅着对方身上的烟味。他外表成熟,举动不够温柔,在脖颈和脸颊一阵乱吻。沈颖匆忙终止了对两性关系的探索,借口去洗澡,夺门而逃。她发现自己完全不适应来自异性的触碰。这种不适应,到高二时,成了彻底的厌恶。晚自习,刚从师范毕业的数学老师,在办公室里把手放在沈颖的臀部,停顿了数秒钟。下了晚自习,校门口双向四车道的公路上,停满了家长的车。沈颖推着自行车,如同溪流中的一颗石头,在碰撞中翻滚着。臀部上的手印如同硝酸,腐蚀出一块瘢痕,散发的味道和数学老师张合的嘴巴中的气息一致。在刘姨眼中,这只是沈颖又一次惯常的情绪崩溃,学业压力大,或是丧母之痛的余音。餐桌上的菜,在第二天早上,沈颖出门时装进了垃圾袋中。她站定,指着母亲的卧室(依旧保持原样),对正在拖地的刘姨说,你要累了就去里屋睡觉,不用总是在沙发上,对颈椎不好。

高考完,出了成绩,报考志愿前,沈颖参加了一场追思会,地点在一个女同学爸爸工厂的会议室。班里四十多个同学,来了十几个,围着长条会议桌,松散而坐。会议桌中间镂空,撤掉绿植,换成因溺水而亡的男同学的遗像。后面黑板上没擦掉的项目报表,以及大家局促的表情,像是一场对工厂未来前景的研讨会。追思会的策划者,坐在沈颖的对面,一身黑衣,定下主题:遗忘是真正的死亡,乐观比哀伤更有力量。遗像用的证件照,放大后发虚。沈颖从同学们轮番的发言中,知道死者生前热爱踢足球,亲近自然。学习成绩一般,这次高考超常发挥,爸妈奖励了他一套钓鱼装备。第一次钓鱼,失足掉进水库,头磕到石头。地点偏僻,他等了120救护车半个多小时才咽气。轮到沈颖,她一时无话,在众人目光下,意识到,自己对死亡有更深的了解。她分享触摸母亲尸体的感受——像是在炎热的夏季,碰一块零下二三十度的铁板。

回去后,沈颖心里总在回味同学们的发言,一个鲜活的生命,注定会长久留在大家的心目中。她翻开毕业留念册,大家对她的评价,单调重复,寥寥几句:不合群,独来独往;美好祝愿,诸如生活如意、一帆风顺。可是,怎么才能做到这些。死去的男同学写的是:三年高中同学,匆匆而过,你不喜欢说话,我喜欢说话,咱俩没说过几句话,如果以后,我们遇到了,记住我这个老同学。后面加了个小鱼叼在鱼线上的涂鸦。至于组织活动的女同学,多年后,沈颖从同学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这个女生去美国留学,攻读的是人类学。

报考志愿,沈颖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根据自己的分数,抱着厚厚的报考指南,筛选全国所有院校和专业。父亲希望她能去学医,沈颖没兴趣,说分数低(其实也确实如此),没资格。骨子里的执拗,在此刻发生了作用,沈颖翻书,名目繁多的院校名字,如同磁铁下的铁石粉末,刺进眼中。她想到母亲在病重期间,有意去收集的假药贩子们分发的各类治愈癌症的报刊和宣传册。它们一次次唤醒着母亲的求生欲,让她短暂提神关心下女儿的生活。人类言语沟通的错位,和相信文字的力量,两者组合——如何运用文字的蛊惑和煽动性,让沈颖选了广告传播专业,填报了两所院校,一个在四川成都,一个在省城济南。

沈颖在大学没加入任何社团。四年后,她收拾行李,床铺上摊开的各类证件,除了毕业证、学位证、学生证和饭卡,还有一张中国青年志愿者协会的证书,照片的位置空缺。沈颖已经记不清,在学校礼堂召开的动员大会上,有没有当众宣读上面的誓词:我愿意成为一名光荣的志愿者。我承诺:尽己所能,不计报酬,帮助别人,服务社会。践行志愿精神,传播先进文化,为建设团结互助、平等友爱、共同前进的美好社会贡献力量。刚拿到证件,沈颖确实短暂流露出想去边远山区支教的打算。容易感动,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以上就是她对大学校内生活的自我总结。

第一次住学生宿舍,开学两个月后,沈颖还是没办法适应。她睡眠浅,任何动静都会醒来。八个女生,各地口音。私人物品经常被拿用,缺乏个人空间,在厕所换卫生巾被人撞见最终让她下定决心。电话中,父亲有些犹豫,真以为女儿要和他住在一起。沈颖说要出去租房子后,他才爽快来到学校签字。以走读的名义——确实离家挺近,公交车转一下,二十多分钟。父亲写下责任书,走读后,校园外一切后果自负。父亲的奔驰车停在宿舍楼下,帮女儿把行李搬上车。沈颖殷实的家境,在经过多番流传后,成了她被人包养。沈颖被孤立,她不在乎,也没有察觉,只是将其认为是不熟和自绝于集体后的必然后果。

为了安全,父亲在离学校三个街区的公安局家属院找了个房子。顶楼,一室一厅。小区住的大多是退休家属,房子有些老化,还算整洁。此后的四年,沈颖成了这栋楼里老年人生活上的帮手,陪他们谈心,上楼提重物。她经常收到吃用的东西,烙好的菜饼,吃不掉的水果,节假日收到的一些礼品——月饼和汤圆。沈颖喜欢和他们打交道,没有同学间的攀比和计较。课余时间,沈颖给老人的孙子辈辅导功课,一小时一节课,十五元。

她也意外听到了不少案情,二十一世纪初的那几年,网络还没普及,纸媒和电视还是信息的主要来源,不宜对外公布的恶性案件,诸如碎尸杀人、爆炸放火、强奸致死,总是在小范围内散布,被曲解和过度渲染。对门七十多岁的李大爷,曾经是抓扒能手,教会沈颖如何识别小偷。沈颖从一本内部传阅的侦破大案经验总结中,了解到不少破案常识。一楼东户住的宗叔叔,去年从市局的文史科退休,工作惯性,让他在空闲时间,接下梳理集中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案件工作。沈颖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充当打字员,千字五块。夜深人静的时候,沈颖翻看名为“侦破大案经验总结”的内部资料——纸张泛黄,墨水写字,有些是油墨打印稿,辨认困难。在爆炸中惨死的矿场一家四口;在玉米堆里,被人强奸杀害的十三岁女孩;被碎尸丢弃在河道里的河北籍妇女……沈颖粗略浏览,第二天把资料送回去,说最近学业重。

母亲活到四十五岁,沈颖潜意识里把这当作自己的寿限。还有二十多年,一切要趁早去体验和经历。她干过十几种短工,主要是服务类的,发传单,促销员,服务员,按天计酬,机械性的劳动,不太用动脑子。品尝人间疾苦,是沈颖的初衷。说到底,除了身体上的劳累,她无法体会出身贫穷家庭的人,内心的惶恐和窘迫。两性关系是沈颖无法逾越的一件事,外观上,她留着五六十岁妇女的短发,不施粉黛,牛仔裤和皮夹克,是她的标配。尽可能降低外表对异性的吸引力。通过发传单,沈颖认识了一个医学院口腔专业的学生。传单发完,到了中午,两个人坐在商场旁边的街心公园吃肉夹馍。男生夸赞沈颖的牙齿洁白。他们又勉强见过几次,他总是热衷于社团和学生会的工作,对沈颖还没入党耿耿于怀。沈颖有时也在想,自己会喜欢什么样的异性,生活中没有给她提供这样的模板,一切都局限在幻想中。或者说,她更喜欢欣赏自己的人,而不是要去迎合对方。在选修课上,沈颖固定坐在角落里,经常会遇到一个男生。半个学期后,选修课结束,再没见过。

毕业照中的沈颖,站在第二排,靠右上角的位置。若是外人看到照片,会被众人脸上洋溢的笑容欺骗,羡慕大学生活。起码对于沈颖来说,她的笑是代表着解脱。大学四年,沈颖对老师和学生的印象都不深。还好,怕大家忘记,照片后面对照印着每个学生的名字。

和其他的大学生,在毕业前夕为工作和前途焦虑不同,大四下学期,同学们四处找实习单位时,沈颖的父亲早就在实习单子上签好字。沈颖背着双肩包,先去了南方的几个省份,和预想的不同,那些街区和名胜古迹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沈颖站在上海外滩,看完黄浦江上驶过的挖沙船,回到酒店后高烧不退,又住了两天等退烧后打消了继续南下的念头,买了返程票。回去一个星期后,沈颖开始怀念旅途中的枯燥乏味。她喜欢上了南方清淡的饮食,不像鲁菜,用大料调味掩盖了食材本来的味道。这也是沈颖,在毕业后没有听父亲的劝告进他的公司,选择去青岛的原因。靠海,海鲜多。口腹之欲没有支撑沈颖多久,小广告公司的工作强度大,薪水少,总是加班。身为乙方,随时要面对客户对于文案的苛刻要求。半年中,沈颖每天六点多出门,倒两次公交车,一个半小时后到公司,晚上加班到八点是常态。没有自主性,作为实习生被任意指派,设想好的职业愿景,荡然无存。沈颖停经了,脸上长出一块块红斑,不知道是劳累,还是与公司靠海,带着盐粒的海风吹拂有关。美食和美景,没办法治愈沈颖逐渐垮掉的身体。过了实习期,还迟迟没转正,给了沈颖辞职的借口。

辞职后,沈颖又在青岛住了两个月,脖子上挂着相机,闲逛老城区的街道,被一个穿着背带裤的老头搭讪。老头以交流摄影的名义,说自己的别墅里有摄影棚,可以给她免费拍照片。这是她为数不多闹心的时刻。身体的一切指标向好,沈颖意识到,自己脆弱的神经和不喜欢被人指挥的性格,确实不适合在一个竞争激烈的公司。这年十一月,父亲开车接沈颖回家,车后备箱和后座里放满了这半年来所有的家当。青岛到淄博,高速两个半小时。窗外景色单调,沈颖头靠车窗,看到父亲的眼泪从墨镜下流出。阳光刺眼。从沈颖记事起,这是父亲对她仅有的一次交心,先检讨没尽到父亲的责任,对家庭现状的无能为力,又说自己右肾长了一个瘤。在潍坊的服务区,沈颖下车,躲到卫生间,扶着隔断,哭了十几分钟。她明白,父亲这种试图修复关系的举动是徒劳的,遗憾大过感动。她曾经期盼过温馨生活,现在自己已经适应了这一切。不只是和父亲,也是沈颖和周遭世界的关系。沈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么多年来,亲人更多的是一个代称。家庭聚会中,沈颖占据着一个吃饭的位置,接受来自亲人们的关心和呵护。亲情只维系一顿饭的时间,宴席散场,剩不下什么。如果你本来就没有更多的要求,也谈不上什么失望。

父亲安排沈颖去了一家和自己多年合作的广告公司。公司在城区人民路上,离沈颖的家不远。沈颖负责对接父亲公司的宣传企划,公司把她视为维系重要客户的砝码,清闲之外还有着让同事羡慕的自由度,薪水也说得过去。沈颖蓄起长发,与世无争的性格,让她体会到了一种久违的集体感。在公司里,沈颖和同事关系融洽,交到几个朋友,尽管她们陆续离职,有些不再联系。到沈颖后来认识老公,当全职太太,她工作了五年。五年中,生活稳中有进,新华制药厂的家属楼拆迁,分到五十万。沈颖学了半年,考出驾照,买了一辆宝马车。在从小长大的城市,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在外人眼中,沈颖的确没有什么可抱怨生活的地方。掌握了化妆技巧,拥有尚可的衣着品位,沈颖身上散发着她这个年龄段该有的魅力。如公司的部分男同事所言,沈颖不好让人接近,方便面都不吃国产的。 cFol/x+qMWqBpW+LoHk69bpkB2novT55PWhb00AM62oKY1TDF0hK4iLsZjcBt/F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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