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城门几丈高,
三丈八尺高。
骑白马,带弯刀,
走你家门口抄一抄,
问你吃橘子吃香蕉?
明晃晃的月亮当头照着,没有围墙的稻场上,一大群孩子开始游戏。两个稍大一点的用胳膊搭起“城门”,其他人一个牵一个从下面钻过,并接受盘查:进“香蕉帮”还是进“橘子帮”?选择哪一边站队,必须快速做出抉择。进“香蕉帮”吗,脖拐先被砍一下:进“橘子帮”则肩膀上请吃一拳……最后,两帮人马面对面站定,搭“城门”的两个头领双手相拉,各自的人一个接一个在身后抱紧,喊声“一、二、三”,拼命往后拉,有时候二三十人一齐喊,那场面真够壮观……某一方被拉过界线,就乖乖认输。这种玩法的唯一缺点,就是出力太大,容易导致肚子饿。
为什么不用斧头和菜刀做帮派标签,而是选择能进嘴的水果?其实,圩乡孩子几乎没有人见过橘子、香蕉,哪知橘子、香蕉长什么样,是红的还是绿的?那时虽然未必顿顿都能吃饱饭,但能入口的果实并不少,既不是买来的,也不是种的,只要到了时节,许多熟悉的身影就出现了。从树上的桃李杏枣到水里的菱藕鸡头米和野荸荠等,只要想吃,总能找到吃的。把这些东西弄入口中,几乎就是一种本能,一种天赋。就像大家在稻场上玩饿了,不知谁喊声“摸瓜去”或是“采藕去”,众人一齐响应,立即行动,且很快就有了不俗的收获。
春天里茅草铺满了河滩埂坡,各种小昆虫飞舞和栖息其间。“茅钻子”是茅草的嫩芽,更准确地说是孕穗。把它从叶鞘中轻轻抽出,剥开外面包裹的绿叶,露出白细的花蕊,嚼在嘴里有丝丝甜味。野蔷薇的嫩茎,俗叫“刺玫薹子”,又叫“牙牙碰”,二三月里由老秆或地下根抽出嫩茎,竹筷粗细,有青有暗红,掐下来,撕去连叶带刺的表皮,翡翠秆嚼嘴里,沁甜沁甜。西宁不明白,为何有人却说这东西不能吃:“牙牙碰,牙牙碰,男伢吃了脑壳痛,女伢吃了肚子痛。”淡绿色的灯笼果低矮地长在田间,透明欲滴的样子,轻缓地剥开外层多角形嫩萼,露出里面圆嘟嘟的浆果,干干净净,直接塞嘴里。
“梦果子”这名字取得真好,像梦一样的果子。你看它隐在绿叶丛中红扑扑水灵灵、娇艳欲滴的模样,就跟珊瑚宝石一样,闪着梦一般迷幻的光芒。有点像草莓的“梦果子”还有个名字叫“栽秧果”,每年初夏麦黄插秧的时候,田埂和坡地边草丛里,总是藏着星星点点的小红果。小心地摘下来捧在手心里,红色的汁水似要溢出来,吃到嘴里酸甜酸甜的,所以它又被喊作“酸巴留”……没有熟透时,是酸味重于甜味;熟透了捡一颗撂嘴里,哎哟喂,酸酸甜甜的味儿直流进心底。要是在田埂上摘多了,就掐一根小草给串到一起,提在手里边走边吃。累了就躺下来头枕着埂坎看天上的云雀,或是扯来一截芦苇,在叶鞘处捏两下,吹出呜啦啦的声音,惊起野鸟贴着水面乱飞。
紫黑紫黑的乌肚子,一串一串地挂在只有膝头高的枝上,像一个个小石榴,又像缩小版的酒杯。咬开那小酒杯,中间有个果芯,很像一条虫子,果芯外簇聚着籽粒,味道异常酸甜。乌肚子初夏开出蔷薇一样的小花,粉红粉红的,挺好看。花落后,青豆大果子在烈日下一天天成长起来,初始红色,越熟越乌黑。软软甜甜的乌肚子和桑葚一样,吃多了,舌头牙齿也会被染成紫黑色,要是把汁水弄到衣服上,就难以洗掉。无人采摘,乌肚子自己掉下来,或者挂在枝头被风干,就有人专门带了口袋,摘乌肚子回家酿酒。
乡下孩子想象力十分丰富,连打雷也能扯上吃的:“风来了,雨来了,和尚背个鼓来了,哪里藏?庙里藏,一藏藏了个小儿郎。儿郎儿郎你看家,锅台上有个大西瓜!”有一年雷雨天,一只运瓜船在上埂头那里被大风扫了,许多西瓜滚落水中,像一个个漂浮的水雷……有些捞遗漏的顺水漂到下游,真的被人抱上了锅台。
所谓摸瓜,摸的是菜瓜而非西瓜。菜瓜又能替粮又能当菜,荒滩上一种一大片。黑地里摸瓜,黑灯瞎火浮水到对岸瓜地里,也不怕蛇咬,伏下身子手摸脚扫,扫到硬物就扭下来……省事的,扯起瓜藤一抖,立马就知有货没货。裤子只要不是破洞太大,用来装瓜正好,两头扎紧往肩上一搭,兴高采烈地踩着水回来。
盛夏,荷塘边柳树下是歇凉的好去处,那如伞如盖的荷叶、亭亭的荷花,散发出阵阵清香,让你热汗顿收。荷藕有家养与野生之分,家养的叶大,开白花,藕茎粗壮。贪嘴的人一个猛子扎到水底,抠出一两节“六月新花藕”,洗净嚼在口里,嫩生生,脆崩崩,那美味胜过任何水果。而野生的荷藕,荷叶小,长的藕瘦小,但开出的红花特别娇艳漂亮。
到了中秋时,每一口水塘里都挤满了菱菜,像是铺了绿毯子。一塘菱菜,差不多都是根茎相连,你只要挪来一棵,就能将一大块菱菜缓悠悠地拖到面前。要是碰到一塘上好品种的水红菱,你尽管吃个够。采菱的姑娘坐在窄窄的腰子盆里,边采边唱:“姐姐家在菱塘旁,满塘菱角放清香;菱角本是姐家种,任哥摘来任哥尝……”歌声也是水灵灵、甜丝丝的。不过,要是听走了神,不注意吃到一个乌龟咬过的菱角,那种腐酸臭味会让你呸呸吐个没完。
初冬的天空,肃穆而沉静。从烂泥田里摸出一把扁圆紫亮的荸荠,在水里洗一洗,放入嘴里就啃,不用削皮,门牙就是刨刀。用铁锹将荒滩上的泥土翻开,野荠子一个一个嵌在土块上,露出它们连着根茎的肚脐底部,被称作“荠子屁股”。那些铁锈色网络状根茎,正是给野荠子输送养分的脐带一类的东西,它们生长的时候是嫩白色的,当野荠子成熟,就变空洞了,如一条空心的朽烂鞋带。西宁知道,这些只有指甲盖大的野荠子,是家荸荠的流浪后代,虽然浆水不是很足,但入口甜润,带着清新的泥土香。
当然,也有花钱买来的甜润。有位专卖糖稀的唐老爹,胸前吊着一个大搪瓷缸子,里面是黑乎乎的糖稀,用小木棍轻轻一卷,就拉起一坨。一分钱一小坨,两分钱一大坨,入口化得很快。就有人唱:“唐老爹,卖糖稀;糖稀化,摘菜瓜。菜瓜苦,卖豆腐;豆腐烂,摊鸡蛋。”
而挑着小担边走边敲小锣卖麦芽糖的就不同了,小担一头箩筐上放着一块木板,上面码着麦芽糖,有锅盖大小,字典一般厚。你递过五分钱,卖麦芽糖的就用一个铁片找好位置轻轻切入,再用小棒槌一敲铁片,一块糖就顺着裂缝震脱下来。要是你没有钱,找来鸡毛、鸡肫皮或者废铜烂铁也能换麦芽糖。有一回,八老头的孙子黑头竟抱来一对筛盘大的牛角,换回好大一块麦芽糖……足有一本最厚的书那么大,这如何吃得完呢?
“从前呵……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缸,缸里有个盆,盆里有个碗,碗里有个勺,勺里有块糖,我吃了,你馋了,我的故事讲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