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

牯牛角，筛箩筐，

看牛伢儿孤单单，

半夜里起来摸牛桩。

摸到牛桩两头尖，

开开门来望望天，

望望东边才发动，

望望西边朦忪忪。

拿只笠帽没有顶，

摸件蓑衣没有领，

牵条老牛没有索，

哎唷哎唷哎唷唷……

只望自己快长大，

不做人家看牛人！

老一辈人放牛苦，那些叹苦小调就是他们传下来的。生产队饲养员粗腿老姚，每夜拎个马灯睡在牛栏屋，你给他做伴，他就给你聒古经，讲他十岁到财主家放牛，腊月三十，给东家挑满一大水缸水，才回家过年。不仅讲，还用阻塞的哑嗓子唱：“月亮出来两头弯，苦伢放牛在后山，残菜剩饭是我吃，破衣烂裳是我穿；要想吃餐白米饭，晓得哪一天，要想穿件新亮衣，晓得哪一年……”

替生产队放牛，倒是蛮有趣的。早春和晚秋，牛都放在水草丰美的河滩上，尾巴甩打甩打地啃着青草，不跑不闹，有时抬起头默默地望一望远方，又低下头去吃草。河水泛泛，蓝天白云，充满诗意。夏天里，田埂上青草盖过脚背，柔嫩多汁，这时须将牛绳牵手里，让牛逐条田埂一一吃过来。牛一扯就是满满一嘴，呼呼有声，小虫飞舞，蚱蜢和指甲盖大小的土蛙乱蹦。

青滩埂有十条牛，一群半大孩子牧放，工分挣了，玩也玩了。西宁也放过一年牛，虽说他户口仍留在西安，但生产队照顾他，破例给了一条已上了半年夹板被喊作“二货”的小牯牛让他早晚放放，不太耽误上学，一年四十个工分，记到外婆头上。山里兴黄牛，圩乡多水牛，黄牛不敢下水，天再热它们也只是流汗。水牛两角弯弯，大似筛箩，威风又漂亮，书上插图里，吹笛的牧童骑的都是水牛。水牛恋水，夏天的水面上，常有游泳的水牛和小孩。

冬天，牛集中拴在生产队的牛栏屋里，归粗腿老姚管理，屋子里充溢着牛屎尿和牛鼻子、牛嘴巴发出的气味，不好闻。粗腿老姚每天从草堆里抽几抱干稻草扔给它们嚼，中午牵到塘边饮水，有太阳时晒会子太阳。牛身上干白，毛都立了起来，骨头硌硌，走路时两后腿打拐。这时，人和牛都着急地盼望着春暖花开时节的到来。

清明是每年首个放牛的日子，自然有着节日的仪式，那便是三更天就起来“抢青”。在这个特别的黎明前时分，牛可以抢吃地里任何青绿色的作物，麦苗、油菜、红花草，但也只限定在黑幕里进行，大天四亮后不待太阳露脸就得打住，否则，让人家抓到就要问罪了。因此，人和牛都要起大早。轻轻地开门离家，手里拿一根新牛绳，一帮放牛伢子不约而同进了牛栏屋，粗腿老姚已提着灯在迎候。简单交代几句，各人换好新牛绳，就牵牛出门。黑咕隆咚里，风吹在脸上好冷，紧一紧身上衣袄，到了一片踩着软软的红花草田里，各人散开，牛埋头一口一口地扫扯着，满耳一片呼呼声。

“抢青”以后，牛的精神一天天好起来，浅浅的嫩草连成一片，牛吃起来也有劲了。天气暖和，鸟音如雨，油菜花开一片黄。在田里，须提防牛顺嘴偷吃麦苗，牛绳牵在手里，或骑在牛背上。牛吃草很有趣，一口一口贴地扫，草儿全被坚硬的牙齿啃下来，像被修剪过一样。早上有露水，牛啃食过或踩过的地方，会留下一线灰白的印迹。要是草长得深，牛就用舌头一下一下卷了往嘴里裹。啃过的草桩，过不久就长出新叶，长出来了又被啃食……如此周而复始。

朝牛喊一声“低角”，牛就垂头，双手抓住一对坚硬乌紫的弯角，脚踩在牛脑门上，再喊声“抬角”，牛就抬头送你到背上，等你翻身坐好，才往前走。牛背上很平稳，但打跑就刺激了，牛背一拱一拱的，人在上面很难坐住。特别是奔跑中下坡时，须一手揪紧牛毛，一手拉牢牛尾，才保住不摔下来。

周边的牛全集中到河滩上放，都是些年龄相仿的孩子，人打架牛打角实在难免。“奓（ zhā ）角牯，犏角沙，四线口，六个牙”，是说这样的公牛母牛正当华年，有的是力气。打角的都是身强力壮的骚牯牛，荷尔蒙旺盛，喜欢用角顶树、打土坎子，互相不服看不顺眼，就让实力说话。两牛对峙，先“样角”走程序，说穿了就是心理威慑——各自抬起头，突然一低头猛烈撞上，再猛摆角尖，给对方眼窝和颈部造成伤害。几个回合下来，就头抵着头，角扳着角，不断移步转动身体，寻找有利地形，全身力量都用在角上，或进或退，或僵持不下……双方的人，就在两旁呐喊助威。斗红了眼时，怎么扯也扯不开，那就只有点燃火把抛到它们中间，才能分开。

要是河对岸正好也有一帮放牛的，对歌就不失为一种征服手段了。也不知谁先扯开嗓子，挑衅起来：

哎哩来，来哩啰，

对河的小伢喂，

我找你对山歌——

什么开花又开花？

什么开花在丫巴？

什么开花不结籽？

什么结籽不开花？

不待这边声音落下，那边就接上了腔，有时一人接，要是许多嗓子搅和在一起，那就特别热闹了。

哎哩来，来哩啰，

小小伢妮喂，

我和你对山歌——

棉花开花又开花，

茄子开花在丫巴，

桂花开花不结籽，

无花果结籽不开花。

起早摸晚地放，牛恢复了体力，脊背平了不少，屁股也不尖了。每天早晚肚子吃得饱饱的，连右边的水肚子也吃得鼓了起来。稻种下了秧田，春耕就开始了。牛全部套着轭头下田，把开满紫红小花的红花草翻耕过来，沤作早稻底肥。牛边犁边吃，吃得肚子鼓鼓的。有时怕吃多了拉稀，就给牛嘴上戴个笼头。翻耕的水田里，前边是牛蹄溅起的水花，后头是木犁翻卷土块涌起的水浪。为了让牛配合，犁田佬们一边“牵啦”“撇哟”地斥叫，一边还骂骂咧咧，像骂自己心疼的儿女一样。而不远处的田垅，麦子已经扬过花，正在全力灌浆，空气中弥漫着浓浓淡淡的腥甜味，齐腰深的绿色里，有小鸟偷偷地东躲西藏。

西宁放的小牯牛“二货”穿鼻子开犁了，头一回架轭，选了块好犁的田地，西宁走在前面抚着牛鼻子上的楗头，队长拓佬亲自操刀扶犁扬鞭。“二货”虽然走得有点歪歪扭扭，但后脚能盖住前脚，架势不错，冲劲也好，惹得拓佬赞不绝口地怜骂：“这二货东西……嗯，不错……不错！”没想到，第二天傍晚就出了事。西宁心疼“二货”开犁亏了身子，牵它到中午就探好的一处水渠边吃草。“二货”心无旁骛地吃着又嫩又茂密的细毛草，一不小心，前脚踏空，身子跌进水渠翻不过来，四条腿在空中乱划乱蹬。西宁吓得要死，听大人说过，牛一辈子眼睛朝下看脚底一小片土，若眼睛向上，看到从未见过的没有尽头的天空，害怕天要塌下来，会把心肝吓裂……他来不及细想这是不是真的，慌忙脱下外衣扑上去捂住“二货”的双眼，让它不再恐惧……附近干活的人见状纷纷赶到，一齐抱颈掀腿，加上扁担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二货”翻了过来。

大片红花草犁完，接着是耙田。耙田时，两腿分开一前一后站在耙齿框上，一手握鞭，一手抓紧牛尾，控制好平衡，只要向牛发号施令，该走就走，该转弯就转弯，但要不停回头查看土块破碎及土面平整程度。耖田，则两手扶着耖框，跟在后面跑得泥水飞溅……这些日子，牛忙得没工夫放，只有割草喂，人和牛都累坏了，身上溅满烂泥。下晚放轭后，牛低着头，尾巴都懒得甩一下，牵到树下，适时喂上包了泥豆或是黄豆的稻草包子补一补。直到早稻秧插完，才松一口气，牛又可以放到河滩上吃草了。

树上桑果子给摘吃完，杏子也摘吃完，浓荫匝地，夏天就到了。天最热的时候，牛见到水就要泡，鼻子一犟，你扯着绳子怎么拉都拉不住。“双抢”时一天活儿干下来，不等解轭，就下了水，泡在水里降温。蓝蓝的天空，绿绿的村林，静静的河湾……一只水牛把身子浸在水里，露出的一小截身背上，立着两只牛背鹭。也有的伏身树荫底下，一边眯着眼睛，一边懒洋洋地反刍着草，两只耳朵和尾巴不停地拍打着苍蝇。

“双抢”熬过后，牛就基本完成了当年的使命。秋天的河滩仍是一片碧绿，水草丰美，野花不断。把牛绳往角上一盘，就不要管了，大家可以尽情地玩儿。地里有玉米和山芋，附近塘里有藕有菱角，树上有酸甜酸甜的野毛桃，想吃什么就弄什么。

中秋节时，黄豆荚硬了。拔来一大堆豆秸或花生秸，放入挖好的埋了干草的坑里，点燃火，趴在地上一气猛吹，一会儿工夫，豆子叭叭炸，蹦好远，爆响中，散溢着浓浓的豆香。大伙儿边找边朝嘴里撂，咯嘣脆，同时手里拿根树枝不停地拨着火堆……一个个都成大花脸，嘴上是火灰，手上是草屑，笑起来是那么开心。

到了冬天，草儿黄了枯了，不用放牛了，牛就在屋里吃稻草。 vpNZlKKxeM0kVYzDsCqb6fnhYXnYpRe7IyiXXbI9XOoPEa0qg5RSu7M4bL7tp9E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