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龟脚,驮壳盖;
挑野菜,挑家菜,
挑一篮子翻过来!
两个大小孩分别抓住小小孩的头脚,左一悠右一荡,边悠荡边唱,唱到“挑一篮子翻过来”时,两人同时发力,将人家一下颠了个脸朝下。也有两人牵着双手玩,一边相互翻身一边唱“挑一篮子翻过来”,谁要是没能翻过来,就输了。“驮壳盖”常被讹成“驮锅盖”,还要讲清的是,“挑野菜”实则是挑猪菜,也叫挑猪草,是给猪找伙食的。
野地里的草,只要猪愿意进口的,都称猪草或猪菜,有细米菜、灰灰菜、猪脚筋,包括山芋叶子、紫云英,还有长在水面的菱角菜,以及水底的“毛薇”(鲫鱼草)、“刺薇”(灯笼草)和“鸭舌条”(带子草)。从水中捞获猪草叫“拉”,用两根长竹竿贴住这些水生植物夹紧,然后搅转竹竿缠断根茎,拖上来就是一大抱,因为量多,都是塞满高柄筐篮担回家。初夏时,家家户户都会在埂脚池塘里用竹竿圈出一片水面,在里面撒进一篮子浮萍。十几天,满池塘都是红红绿绿的浮萍了,捞起来,抓几把细糠一拌,就成了大猪小猪的寻常饭食。
“养猪不赚钱,回头望望田”,每家每户都要养猪,养猪积肥,养猪过年。但猪是插瓢嘴,吃起食来两耳直掀,一槽食,几嘴一插一拱就没了。二三月里,山芋叶子以及各类水草都还不见影,紫云英倒是长到刚能盖住脚背,但那是生产队里的作物,不可染指。此时,为了那些饿得嗷嗷叫的大猪小猪,男伢女伢们就手捏小铲挽起竹篮走向原野。
有一种开小黄花的鹅尼菜,是众人所爱。其形状和荠菜差不多,白浆多,汁水足,只要看见田里有许多黄色小花,大伙儿心里就喜滋滋的。鹅尼菜不但猪吃,人也吃。青黄不接的季节,把它用开水一汆,切碎,抓一把碎米煮成菜粥,黑乎乎的,吃在嘴里十分苦涩。就有人唱:“鹅尼菜,一肚子水,家里养个苦死鬼;大大讲撂下河,姆妈讲摊了鬼……”村子里小孩子多,大家每天都要挑猪菜,就如同蝗虫一般,低头从田边地头和沟渠埂坡走过,只要能长猪菜的地方,一寸也不放过。近处挑光,就走向远处。一般都是扎堆结伙一起出门,大家除了挑猪菜,还能满足玩兴。
春天是五彩斑澜的,桃花红了,梨花白了,燕子贴水飞,小鸟枝头唱,返青的草一簇簇嫩蓬蓬的。白花鬼针长得茂盛,一边开着白花,一边打苞结籽。那些悬挂在草尖上清亮亮的露珠,被春天的阳光照耀着,发出细碎的光芒,让人感到新奇和兴奋。湿润而清甜的空气,仿佛把肺腑从冬天的干燥中捞出来清洗一遍,滋润得人通体舒畅,让希望随着血液在身体内加速奔跑,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总想张开喉咙唱出声来。
挑猪菜会有意外的收获,比如捡到人家鸭子在野外下丢的蛋,捉到淌水沟或者水草丛里的鱼,有时甚至能一脚踩到老鳖的壳盖上。要是饿了渴了,就挖掘猪脚筋的根茎,有小指粗,剥掉皮嚼在嘴里,甜津津,粉润润。还有一种喊作“小鸡”的石蒜科植物,也有地方喊“老鸹头”,长着荸荠一般大毛茸茸的根块,脆甜脆甜的。但是据说这东西能土遁,有时会消逝得无影无踪,故剜掘前先画一个圈将其箍住,口里还要念叨:小鸡小鸡,快来吃米……
篮子挑满了,并不急着回家,利用这难得的空闲打闹玩耍一番。玩得最多的是一种赌博性质的“丢铲子”,在地上掘一个足球大的坑,每人抓一把猪菜放在一边,然后在七八米开外画一道线,轮流将铲子朝坑里丢。丢进了,就把自己那把猪菜收回;老是丢不进去的,自己那份猪菜就在轮回中被别人掳走……要是有人输狠了,说丢坑不好玩,要打码,那就打码吧。折来三根细枝搭成支架,代替小坑,一样的用铲子投。
挑猪菜让西宁学会了几项智力运动。下老牛棋和茅缸棋,用铲尖在地上画出棋盘,随手捡几粒石子就是棋子;两人对走,输赢是一把猪菜。老牛棋棋盘为三个连套的方框,有上下、对角连成的线,当一方三子连成一线时,可以将对方最关键的子吃掉,以吃子多者为赢。茅缸棋棋盘为两个三角形组合,状如一只敞开的口袋,双方各执二子,谁被逼到茅缸底走投无路了为输。不知为什么,西宁很快就打遍原野无敌手了。
女伢子多是玩“孵小鸡”,也是挖坑,也是每人抓一把野菜放坑边。留下一个人,其余的人都把眼睛蒙起来;留下的人悄悄地把一把铲子藏在其中一窝菜的下面,然后叫大家睁开眼睛猜铲子藏在哪里。谁猜对了,这些菜就属于谁;都不对,就归藏的人。但她们玩着玩着就唱起《对花》来,《对花》本就是黄梅戏《打猪草》里一个经典唱段,就数英子跟四喜的姐姐二花篮唱得最好听:
郎对花姐对花,
一对对到田埂下。
丢下一粒籽,
发了一棵芽,
么秆子么叶?
开的什么花?
结的什么籽?
磨的什么粉?
做的什么粑?
此花叫作呀得儿呀得儿喂呀,
得儿喂呀得儿喂得儿喂,叫作什么花?
郎对花姐对花,
一对对到田埂下。
丢下一粒籽,
发了一棵芽,
红秆子绿叶,
开的是白花,
结的是黑籽,
磨的是白粉,
做的是黑粑。
此花叫作呀得儿呀得儿喂呀,
得儿喂呀得儿喂得儿喂,叫作荞麦花……
两个女伢,一问一答,配合手臂划动,腰肢扭动,唱得如行云流水,婉转,动听。到了那句“呀得儿呀得儿喂呀”,旁边人一齐放开嗓子胡乱唱上一气……最后,多是以起哄收尾。
唱累了,玩够了,该回家了。有人发现自己的猪菜少得可怜,回家要挨骂,恐慌爬上心头。大家便一人匀出一点接济,倒也将篮子填得满满的……夕阳西下,暮霭沉沉,进了村快到家门前,再将篮子里的猪菜抖松,看上去分量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