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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

三岁小伢来上学,

老师说我年纪小,

我背着书包往家跑,

跑,跑,跑不了,

了,了,了不起,

起,起,起不来,

来,来,来上学,

学,学,学文化,

画,画,画图画……

当,当,当,校长站在老槐树下举着小锤敲响一段生锈的铁轨,放学的钟声悠悠飘起……一群赤脚的孩子,背着式样各异的自家缝制的书包,口里唱着胡乱的歌,追追打打,散播在长塘附近的各条乡路上。鸟儿仄着翅翼飞过水塘,西斜的太阳照在禾苗青青的田野上,散发着一种迷幻的光彩。

不远处,就是那条从长塘流出、沟通埂外漳河的丈余宽的小港汊,喊作茨菰河。也不知什么年代开始,河的东岸长出一棵树,西岸也长出一棵树,东岸的树向西岸倾,西岸的树朝东岸斜,枝杈缠到一起成了一棵树。在这棵树下游,有个“揪渡”,两岸立有木桩,用粗绳将渡船两端拴住。小河弯弯,河水清澈,岸边柳树繁茂,林子边就是一条渡口小路。要回对岸的家,就得登船揪绳,慢慢过河。

三年前,因为爸爸出了问题,西宁被送来外婆家。刚从西安市雁塔小学转来时,学校在上埂头,两三个老师,领了几十个学生。后来,迁到大队部所在的长塘村,正式称谓是长塘中心小学,老师也增到十多人。要是站在大埂上看,长塘就是圩心里一大片狭长的白茫茫水面,大雁北去南归的时候,多半都要在这片水域滩涂歇歇脚,获得补给。

学校在村外,贴紧一处水湾,是一个什么水神庙改建的,有正房和偏房十数间,教室和老师办公室的布局显得有些混乱。雨天里,砖缝间青草杂生,雾气从墙根处冒出。每间教室都不一样,课桌也各异,有木头的,有土基(坯)的,散发着泥土的潮湿和俭朴。学校周边都是槐树、杨柳、桦树等形成的浓荫,光线不好。屋子太老,便常有一些意外事情发生,有时正在上课,突然一只黄鼠狼从外面窗台上跳进来,或是发现一条菜瓜大蛇摇摇欲坠吊悬屋梁下,引发一阵骚动。

教语文的老刘老师喜欢把课堂搬到树荫里,简易黑板支在木架子上,阳光从树叶缝隙间投射下来,风贴地吹来,凉润润的。叽哩子叫得太吵,老师跺跺树,受惊的叽哩子“吱——”一声就飞走了。老刘老师原是私塾先生,后来并入公家学校。因为早先私塾都是教些《百家姓》《三字经》之类,所以要是哪个捣蛋鬼被拎耳朵罚了站,同老刘老师有了过节,就唱“百家姓,姓百家,先生打我我打他,先生打我我不怕,我打先生先生要回家”。老夫子却不以为然,听到了也像没听到一样,自顾将一张藤椅搬到树下躺倒,享受悠悠清凉。

有走村串乡的货郎担到学校卖些零食,主要是小麻饼和灌心糖,还有做成手枪、飞机、小人等各种形状的小饼干。一分钱一粒水果糖,两分钱一根麻花,三分钱可买一块鸡蛋馓……五颜六色的糖豆被放在一个大玻璃瓶里,好多人围着看,七嘴八舌地说这种颜色好,那种颜色不好。有个睁眼瞎常跑到学校卖老鼠药,竹板一打,嘶哑的声音就响起,让每个人都学会了:“你不买,我不怪,老鼠子晚上啃锅盖,一晚上就去掉几十块!”上课铃响了,校长站在老槐树下敲响铁轨,眨眼工夫,大家一哄而散。

学校难得有个宽阔的操场,跑道用细沙铺成。上体育课一个沙坑不够,就再挖了一个,让高年级学生到青滩渡河滩上挑沙。校长自己动手做了一副跳高架,用红漆涂好刻度,打出洞眼,两边插上铁钉,钉上再放一根笔直的瘦竹竿。体育老师亲自示范,用跨越式从左侧助跑,起跳时,先提起左脚,紧跟着提起右脚,很轻松地跳了过去。

春天开学时,学校来了位姓姚的年轻漂亮的实习老师,齐耳短发,大眼睛,腮边有一对好看的小酒窝,笑的时候,一漾一漾的,异常动人。她把学校那架手风琴背带往肩上一套,头稍稍侧仰,两手在琴键上轻快地滑动,好听的歌曲像水一样流泻出来。为了那年“六一”会演,她挑出十个男生十个女生,天天放学后在林子里排练“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西宁是领唱。结果,在县里拿了一等奖,奖品是每人一支“新农村”牌钢笔。

老师大都住在邻近的村子里,只有校长以校为家。学校东边有一片菜园地,是校长开垦的。校长在地里忙出了汗,就把那顶蓝鸭舌帽摘下来,挂在地头的树杈上。由于肥料充足,菜长得分外茁壮,连附近的老乡都赞叹不已。田野里的小麦勾了头,桑果子熟了,期盼中的农忙假也快来了。每年夏、秋收的时候,学校都会放差不多一周的农忙假。

乡下孩子,在家都是父母的帮手,能坐在教室里上课着实不易。尽管如此,半途辍学的人还是很多,低年级教室坐得满满的,五年级和六年级教室里就稀稀拉拉了。大家每天系着红领巾上学,在课桌上刻“三八线”,高年级的同学用粉笔末刷白球鞋,除“四害”交老鼠尾巴,还要交牙膏皮和废报纸。四年级开始背“乘法口诀表”,再往后,还要背“珠算口诀表”:“一归如一进,见一进成十”“五归添一倍,逢五进成十”“六一下加四,六二三十二”……又进又加,添了又退,搞得一头雾水。西宁尽管作文写得特别好,但是拨拉算盘珠子时,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上面一粒珠子就能抵下面的五粒珠子?

下课了,大家从各个教室里奔出,很快就闹成一团。“扭扭掐掐,问你吃鸡吃鸭还是吃黄鳝?哧——”忽然一起出手,扭住某个缩做一团的倒霉蛋,伸向胳肢窝呵痒。对于女生,也有手段,看到头发蓬乱未梳理的,就唱:“麻雀子窝窝——格像萝卜?奶奶打水我唱歌。唱把哪个听?唱把奶奶听,奶奶骂我小妖精!”逃课的机会很多,钻到屋檐下抓鸟,爬到树上摘果子,溜到塘梢里掰茭瓜,跑到茨菰河里摸鱼……总是一出校门就不见影了。

五年级教室里,坐在门后第三排的,是一个叫罗小妹的十六七岁胖女生。她在教室里很少抬起头,腰也总是弓着,身体整个趴在桌子上,屁股就显得格外大。那一次,她背着书包走进教室刚坐下,窗外扒着几个坏小子挤眉弄眼地唱:“格么大的窗子格么大的门,格么大的姑娘没把(嫁)人……”

杏子黄熟,黄瓜落地。放完农忙假,再回到教室里,已不见了罗小妹的身影。她辍学了。 GKvMPE7AcN3AdZW+Svl4QUZZHxviO34k/wO3QG2aga3MtS16PewybaKxr4F9m1F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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