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二三月暖洋洋,
打赤膊摸老蚌,
一摸摸到三汊洋。
三汊洋里摸到老纠蚌,
大又大来胖又胖,
一把捧到埂岸上,
忽然老蚌口一张,
蹦出一个大姑娘……
这是在讲蚌壳精的故事,浪漫是浪漫,但听起来多少带点揶揄的意味。对于单身汉来说,摸蚌摸到个大姑娘,那可撞大彩了。
圩区,最多的就是水塘。一条堤埂,外面是蜿蜒的河流,里面是挑埂取土形成的连绵池塘。池塘每年都要捞泥积肥,所以永远不会淤塞。每个村子口,都有一口亮汪汪的大水塘,叫作“吃水塘”。塘边会用木跳或者石头垒起一个埠头,埠头浸入水中的地方,长着厚厚的青苔,一些小鱼秧子就在旁边游来游去,十分灵透。
凡为水泽,皆生螺蚌。捞塘泥,还有用撒网、推网和老母猪网捕鱼,常常会捎带上来成堆的螺蛳和河蚌。夏天水蒸发得厉害,浅塘水洼干了,青灰色塘底上,显露着许多弯弯绕绕一圈套一圈的泥槽,那是蚌在寻找逃生的线路……众多槽线纠缠交织在一起,理不出头绪。再往后,那些大蚌小蚌吃不消了,一齐斜插在烂泥中,艰难地苟延残喘着。如果有人想要,只需提个篮筐捡捡就行。
池塘多,鱼也多,除了家养的青、草鲲以及鲢子和胖头四种鱼,其余的一概叫野鱼。养家鱼的塘中心插一杆三角小旗作标志,捕鱼的人就不会去下网放钓。野鱼塘则任人下手,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捕鱼的方法很多,放绷钓,放卡子,放鱼鹰,下滚钩,最有本事的是用鱼叉叉鱼,用镣在大塘里划鱼,光着膀子趴在盆里摸鱼。
有一句老话叫“捉鱼捞虾,失误庄稼”,除了职业渔人,一个以庄稼活为本的人,经常提筐背篓在水边转,是要被老人如此唠叨和教训的。小孩子则不同,捉鱼捞虾是他们的天性,也是成长经历的一部分。但有一个人却是例外,他叫桂子,是个农忙下田、闲时捉鱼掏龟的寡汉条子。桂子大约跟桂花能攀着点关系,但村里人都爱喊他鬼子,也不晓得他是什么来路,反正生来就有点异相,跑脸膛子眍眼窝,一双眼睛珠子带有暗淡的青蓝……老人说,是桂子祖上得罪了神明,神明就降罪到子孙头上,所以他就一直打光棍。
桂子养了一大群麻鸭,春末夏初从孵坊里捉回绒毛小鸭,就下水摸螺蚌来喂,一直喂到头颈到尾梢上长出大羽,称为“穿背搭子”,有几分鬼头鬼脑的模样才歇。摸回来一堆蚌,拿一把镰刀对着壳缝一拖,就开了,逐一剔出肉,剪碎扔给鸭子们大饱口福。至于螺蛳,放石头上砸碎,鸭子会连壳一起吞下。“鸡生蛋过年,鸭生蛋做田”,要想让鸭子提早到清明前下蛋,多喂螺蚌被证明最有效。早春料峭寒风中,经常看到赤膊的桂子像只长腿鹭鸶,在水中这里戳戳那处捣捣。鸭子吃顺了嘴,不用照看也不会丢失。有一回,桂子割麦前买回二十只小鸭,发水时还没出老毛,就跟大水跑了,以后虽然也到家门口来过几次,就是唤不回来。半个月后水退了,齐刷刷回来二十只鸭,个个长得又大又肥。
乡下话,称河蚌为“歪歪壳”,剜出的肉就是“歪歪肉”。西宁觉得怪异,为何有此称呼?大概是河蚌剖开后,淋淋漓漓露出仿佛动物内脏那般滑腻腻、水歪歪的一团吧。夏天里,西宁他们在水里闹腾够了,便比赛踩“歪歪壳”。稍稍在水底烂泥里用脚一扫,嗯,一个圆溜溜的疙瘩,脚指头勾一勾,屁股一撅扎入水底……有时摸上来的竟是一只老鳖,会引来一片欢叫。也有人专门在身后拖了一个澡盆,摸到“歪歪壳”,手一扬丢入盆中,要不了一时三刻就是满满一盆。
“摸螺摸壳,摸个歪歪壳烧一钵……隔壁奶奶闻见香,拿个钵子来添汤。”其实,乡下人不作兴吃螺蚌,到处是丰盈水面,正经的鱼虾都吃不过来。螺蚌只在清明前后那几天才上上饭桌,他们相信性凉之物多能消肿解毒,“清明喝碗歪歪汤,不长痱子不生疮”。但桂子有时会跟他的鸭子争食,看到好的蚌,就扒出肉投到一个比香瓜略大的牛屎色砂罐里,用灶膛里烧饭的余火煨熟,吃肉喝汤,似乎很享受。通常的蚌也就是手掌大小,外壳红亮清爽的是年轻蚌,肉肯定好吃一些。西宁见过最大的老纠蚌,个头骇人,足有洗脸盆大小,浑身长满深黑的苔藓和一圈一圈密密的纹。这种蚌江湖走老了,肉肯定铁硬吃不动,超大的壳却可以当盆钵用,可以放稻仓里挖稻,船舱渔盆里通常也都带一个蚌壳,能把漏水贴底舀光。
村里孩子看到桂子煨蚌,就编了歌唱:“歪歪肉,胖嘟嘟;罐罐煨,罐罐煮;打烂罐罐牛屎补,补个大肚肚!”
早春的时候,桂子跟人合伙,不知从什么地方挑回来鱼花子,卖到各村水塘里。那些只有一寸长叫作“春花”的鱼苗,两年一过,就会长成几斤重的大鱼。挑鱼花子很有意思,用的都是软扁担,几个人走成一线,扁担弯弯一行行,一路走一路颠。鱼花子娇嫩,从塘里捞起,装进两个圆桶里,挑在肩上必须不停歇地颠晃桶里的水,才不会缺氧闷死。桂子担桶上总是放一个蚌壳,走上一段路,就用蚌壳舀水补充到桶里。鱼花子的价格,不是论斤称,而是论条卖。他拿小网兜抄起活蹦乱跳的小鱼过数给生产队,不用记账,到年底收款却能把数目记得清清楚楚。
桂子终于有了女人,当然不可能是蚌壳里蹦出来的,而是一个拖了两双儿女的寡妇,一下子添丁进口有了一大家子人。初夏,楝树开花时,桂子养了一棚鸭。鸭是扁嘴,吃食厉害,经常看到他扛了个澡盆带着两个小把戏在塘里摸蚌。
吃过早饭后,女人们集中在村口塘里洗衣服,一边用棒槌噼噼啪啪地捶打着衣服,一边叽叽喳喳扯着南门经,很热闹。桂子的女人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