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理想,我们甘愿将自己放得很低,忍辱负重,匍匐前行。
——题记
在江阴签判任上待了两年,辛弃疾被调任广德军通判,后又转建康通判。通判在宋朝职位特殊,主责是监督、牵制知州,防止知州权力过大。通判还负有监察职能,可以过问州事,知州签署的命令需要通判会签才能生效。“通判”的名称由来于此。所以,通判跟知州关系微妙,既可以算作知州的副职,也可以看作知州的对手。
不过对于身怀宏愿的辛弃疾来说,这些官职无异于赋闲。
转眼已是立春,对于他这个北方人来说,江南春色格外诱人,信步大街小巷,不觉词兴渐浓,吟道:
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浑未办,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
却笑东风,从此便熏梅染柳,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
前面美人当道,用彩绸剪出花朵、燕子、蝴蝶的形状,插在头上,迎风摇曳,格外招摇和喜庆。这是当时风俗,告诉人们,生机勃勃的春天已经到了!余寒未消,风雨飘忽不定,勾起人们对春天欲望的起起伏伏。
梁间的燕子嬉戏雀跃,唼呷呢喃,让词人蓦然想起,这些燕子,到了北归的时候,它们这样欢快,是不是迫不及待地想回到梦中的汴京西园?
词人不由得也想起故园的春天,然而今宵无梦,故园遥不可及。
于是淡淡的乡愁随春风袭来,顿时心烦意乱。按传统风俗,立春节日里,需要制作黄柑荐酒,和邻里交换青韭堆盘,但词人现在也没有心情准备了。
最无趣的是东风,一点儿也不解风情,兀自吹拂大地,香了红梅,绿了杨柳,春天从此便姹紫嫣红。然而词人还是一样的百无聊赖。离开故乡这么久了,来到镜边,看看朱颜是否更改。“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春风不解愁,花开花落,雁去雁回,都写满一个字:愁!
这愁,是故园乡思;这愁,是韶华东流。
辛弃疾南归已有些年份,一直赋闲后方,寸功未建,为此耿耿于怀。
他一直寻找机会报效朝廷,试图重回沙场,收复中原。所以隆兴北伐时他向张浚自荐,北伐失败后他向孝宗上《美芹十论》,向丞相进《九议》,就是为了能引起关注,一展宏图。
他深知,大人物的举荐十分重要。如唐代白居易,应举前以诗拜谒名士顾况,顾况十分欣赏“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样的诗句,大加夸赞,对白居易博取功名提供了帮助。辛弃疾欲学白居易,也经常以词拜谒豪门,找各种各样机会推销自己。
辛弃疾做建康通判时,驻建康的江南东路计度转运副使是赵彦瑞。赵彦瑞,号介庵,是皇室宗亲,能够接近皇帝。辛弃疾想得到赵介庵的举荐,在他生日的时候,进献祝寿词:
千里渥洼种,名动帝王家。金銮当日奏草,落笔万龙蛇。带得无边春下,等待江山都老,教看鬓方鸦。莫管钱流地,且拟醉黄花。
唤双成,歌弄玉,舞丽华。一觞为饮千岁,江海吸流霞。闻道清都帝所,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回首日边去,云里认飞车。
渥洼,是西域的一条河,以盛产千里马闻名。“千里渥洼种,名动帝王家。”是对祝寿对象赵彦瑞的阿谀,奉承他是帝王贵胄,是千里名马,既有显赫的出身,又有超卓的能力。
“金銮当日奏章,落笔万龙蛇。”古人用“笔走龙蛇”形容书法洒脱,也指文章做得快,下笔千言,倚马可待。辛弃疾在这里用“万龙蛇”比喻赵介庵文采飞扬。给皇帝上奏章,笔走龙蛇,可见当事人深得皇上信任。这一句同样有阿谀之意。
“带得无边春下,等待江山都老,教看鬓方鸦。”这一句是祝寿语,说赵彦瑞能够给人间带来春色,江山都老了,他还青春常驻,鬓发乌黑。
“莫管钱流地,且拟醉黄花。”赵彦瑞是计度转运副使,是管钱的官,所以用遍地是钱,比喻他理财得法,使江南富庶。但现在是寿宴,且不说这些,尽情喝酒痛饮吧!黄花指菊花酒,古代视菊花酒为祈福酒,经常在寿宴和节日里饮用。
下阕前几句写寿宴的气氛,歌舞痛饮为赵大人祝寿,一片欢乐祥和。后几句笔锋突转,将镜头从眼前歌舞升平一下子拉到前线的仙浪、胡沙。这几句大致意思是:听说朝廷要携千军万马,出兵西北,清洗胡人。赵大人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一定会跟随圣上飞腾于天际云间。
“银河仙浪”“洗胡沙”特指征伐胡虏。杜甫有“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的诗句,李白也曾写“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
“回首日边去,云里认飞车”则用浪漫主义笔调,描绘赵彦瑞跟随帝王一往无前、征服胡虏的场景。因为是寿宴,不适合残酷和血腥,辛弃疾才把战争描写得这样诗意和轻松。
整首词都在颂扬寿星,虽然寿宴原本就应该写一些吉祥话,但辛弃疾这首词里,显露出的阿谀和奉迎,一目了然,特别是最后一句,明显希望赵彦瑞能够把自己介绍给皇帝,带着自己喋血沙场,报效朝廷。
辛弃疾词大多沉郁雄浑,绝少讨巧之作。这一首列为另类,说明当时他仍然雄心勃勃,对报效朝廷、金戈铁马有着强烈的愿望和不切实际的幻想,才让他如此低眼顺眉、投人所好。
六年之后,辛弃疾在江东安抚使参议官任上,为他的顶头上司叶衡写了一首词《菩萨蛮》。叶衡当时任江东安抚使,不久迁升丞相。
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烟雨却低回,望来终不来。
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
这首词虽是为顶头上司所作,但语调风格已大不相同。词中虽有夸耀叶衡之意,但要含蓄、豁达得多。
“高人”指叶衡,苍翠的青山想要跟叶衡说话,它们连绵不绝逶迤而来。然而它们的气势终究输“高人”一筹,在烟雨中低回徘徊,渴望接近却不敢接近,终究还是远远地望着“高人”,在远处表示敬意。
辛弃疾词最善用典,而不着痕迹。“高人”语,出自苏轼。苏轼《越州张中舍寿乐堂》:“青山偃蹇如高人,常时不肯入官府。高人自与山有素,不待招邀满庭户。”《论语》亦云:“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可见与高山为伍的人,一定非等闲之人。辛弃疾用极其富有气势的语言表现叶衡的高贵气质和人格魅力,与金陵赏心亭眼前景色巧妙融合在一起,一点也无阿谀之态。
下阕写人生不得志,徒向岁月愁。人们说可怜白发生,总是多愁善感的缘故。然而沙鸥一身白,难不成它们浑身都充满愁绪吗?
下阕写得诙谐,笔调轻快,虽然笔直意曲,含有积郁、无奈之意,但绝无那首《水调歌头》中的曲意逢迎和迫不及待。
从山东来到江南,辛弃疾最希望能够搏杀疆场,哪怕做一名冲锋陷阵的小卒。然而这种愿望终难实现,为此他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