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晓虹
我现在服务的北京大学,曾经得鲁迅先生褒扬,其中一句说的是,“北大是常为新的,改进的运动的先锋”(《我观北大》)。这很让北大人自豪。至于今日北大是否还配得上此评,见仁见智,颇有争议。这里不必细说。最近想到鲁迅先生此言,尤其是“常为新的”四字,却与北大无关,乃是因为北京景山学校明年将迎来五十周年校庆,编印纪念文集的征稿正在热烈进行中。我的联想即是由当年经历的教改实验引起。
进入景山学校是在1960年秋天。和一般就近入学的小学不同,经过一番认真的考试,我才被录取进来。当初就知道,这是所九年一贯制的实验学校;后来学制改为十年,小学、中学各半。虽然到1966年“文革”前,校内确实有九年级,但论资排辈,真正的实验班还是从我们这一年开始。只不过,在我们这批学童入读前,当年春季已开始试验招生。所以,这些比我们高半级的学生,才是景山学校老资格的开门弟子。而为了相互区别,我们和他们之间一直轮换使用着上、下的年级号。“文革”开始那年,我们是六下,他们是七上,大家终于都没有读满一贯制全程。
刚入学时,首先要学认字。对于学校采用“形声字归类”的“集中识字法”教学,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因为那时年龄太小,不懂这些,只是记得比其他学校的同龄人认字多而且快。学校的古文教育也起步较早,大概三年级开始,已在使用《儿童学诗》《儿童学文言文》一类教材。四五年级的时候,我已经在看《水浒传》与《三国演义》。
当时北京的小学基本都是半天上课,半天小组自习。景山学校却是少见的全日制,只有周六的课程中午即结束。一年级起,已经开设英语课。少年时代,我的短期记忆特别好,考试前的临时突击复习,每见奇效。那时,从家里到学校要换两次车,也算得路途遥远;加上中午有两个钟头的休息时间,除往返父母单位食堂吃饭外,还有余暇可供利用。所以,学了五六年外语,家人始终没听我念过英文。因为通常应该回家做的作业,我一般都抽空在学校写完了。至于记单词、背课文,也全都可以在路上、车中解决。
说到中、英文齐头并进,这在当年全国的小学中即使不是独一份,相信也极为罕见。课程的安排上自然仍以中文学习为主,英语主要是打下了正确发音、熟练使用国际音标拼读单词的基础,并具有了一定的词汇量。由于自己在外语上不够用功,满足于“临时抱佛脚”式的应付,至今仍愧对当年辛苦教育我们的房贵荣、方碧辉等老师。不过,即使如此不成才,这段外语“童子功”的经历还是很让我自豪。
大学时代,因为英语课安排在晚间,我偷懒不想去,报了个慢班。第一次上课,ABCD读得太过流畅,老师听出我有根底,故特许我今后可以不上课,只参加考试即可。不仅混过了本科考试,在读研究生阶段,居然也一举“免修”过关。甚至当时在电视中最早教授英语的外文局英国专家彭文兰,那时在北大做旁听生,与我相熟,听过我“偶尔露峥嵘”的三两句英语,竟也很赞赏我的纯正“伦敦音”。由此我才知道,小学时代在景山学校习得的英文,还是如同阳春白雪般的高级正音。
相比外语,我对语文课的教学记忆更深刻。在课堂上,赵颖君老师曾讲授过《纪昌学射》一文。解说时,赵老师也随手在黑板上写了一些“关键词”,我都逐一记下。接下来的作文,是要求把这篇古文改写成白话。利用这些记录下来的词语,我很快完成了作业。而在全校的作文评比中,此文意外地获得了最高等级的“红杏奖”(自宋诗“一枝红杏出墙来”取义),后来还荣幸地被编入学校的优秀作文选中。上大学后,我的一位同窗好友,母亲是北京一所小学的教师,她说早就知道我的名字,来源即是那本景山学校作文选。当年此选本曾在北京中小学广为流传,使景山学校的教育改革在更大范围内得到了回应。至于本人的那篇作文,成功的诀窍还在将老师使用过的词语全部穿插进来,实际是复原了赵老师讲解的现场,倒没有多少创造性。大约在老师们看来,三四年级的学生能够妥帖地运用这些成语,已经很不容易。
我在语文老师的眼中,最拿手的还是写评论性文字。发现自己的这一“特长”,是从一次期末作文考试开始的。1963年,京剧《红灯记》的前身、电影《自有后来人》上映,当时大为轰动。我写的观后感得了高分,很得老师夸奖,我也自以为在此道颇具潜力。因此私下报名参加过景山公园少年宫组织的书评征文比赛,不幸的是,那次的结果并不美妙。
不过,我在学校里还是保持着善写评论的好名声。四五年级的时候,学校进行过学生自主学习的教学改革,语文课也有开放时段。逢到这些课时,我们自己读书,书目自由选择,也可征求老师的意见,读后则须写下感想。任课老师也手持一卷,斜对同学,坐在讲台一侧的课桌前阅读。学生如发生问题,即可走上前去,向老师提问。我因为当时正喜欢中华书局编辑出版的“中国历史小丛书”,于是选了一本《李贽》,似懂非懂地读起来,也曾经装模作样地向赵老师当堂请教过。而我那篇不打草稿、直接写在横格练习本上的《李贽》一书读后感,竟然博得了老师们的一致赞赏,在全年级各班作为范文被反复宣读过,算是小出了一回名。其实,以我那时的知识水准,本无法真正理解李贽的思想。读书笔记中的幼稚,应该显而易见。老师们不计较,还是看重我敢于把这么难懂的读物当作练习材料吧。
大约1965年秋,学校又发起了“立下愚公志,登上作文山”的语文教改活动。在这两句张挂在楼道中的醒目大字口号之下,墙壁上贴满了挑选出的学生作文。那时学习的范文中,以杨朔、刘白羽的抒情散文为主。对于小学生来说,抒情很难模仿;若移步换形成浮想联翩,倒是易于上手。一时之间,畅想曲便成为我们作文写作的流行套路。记得风头最健的是五年级的陈小眉,她的几篇作文都在各班传阅过。我最佩服她的也是想象力丰沛,一篇记述邓小平“六一”儿童节到景山公园观看学生合唱演出的《青松颂》,以十几、二十个“青松!青松!!”打头的排比句连缀成篇,气势排山倒海,令人至今难忘。前几年在美国加州大学戴维斯校区见到小眉,她还兴致勃勃地拿出很多景山学校时期的老照片,显然,那段时光已经成为她最珍贵的一段人生经历。她的美国丈夫听说我和小眉是小学校友,也不由高看我一眼,因为在他心目中,景山学校是全中国最好的学校。这个印象自然是小眉平日的言谈灌输造成的。
虽然在作文上略有成就感,但在景山学校读书期间,我的最长项实在数学。每年举行的“百题赛”(以交卷时间先后及正确率决定名次)以及各班派代表参加的“智力竞赛”,我都是当然的参加者,也屡屡中奖。那时的奖品不过是个简陋的、向上打开的白报纸本,第一页写着获奖名目与名次,我却十分珍惜,当作荣誉收藏起来,并不使用。最终,这些证明我“辉煌业绩”的练习本集体失踪,原来是被我哥哥偷偷用掉了。显然,在他看来,这些本子的正当用途就是拿来写字。
数学课同样也有过自学为主的尝试,那对我来说,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语文课上规定的写作还是有相当压力,而独自阅读算术教材、演算习题,却完全是一种智力的愉悦与享受。很快学完本学期的课本,无所事事时,马奇仲老师也允许我自由活动。于是,上课时间,我可以看别的书,或者以帮助其他同学解题的名义,在教室里游走。大概这次的改革试验过于理想化,并不适合大多数学生,约莫持续一个来月便中止了。在剩下的学期里,我又被固定在自己的座位上,重复学习那些已经提前修习过的课程。
以激发学生自主学习能力为目标的数学教改或许并不成功,给予我的影响却很大。日后在东北插队时,津津有味地自修代数、平面几何与立体几何;1975年冬,回京等待分配工作期间,以学习《微积分初步》打发日子;1977年高考前,临阵磨枪,复习已学各科目并自习解析几何;凡此,早年自主学习的经验都潜在地发挥了效应。
后来我之选择以古代文学研究为专业,固然与景山学校文言文训练打下的基础有关,而有幸被北大中文系录取,其间数学考试的分数却相当关键。不过,进入中文行当,离数字是越来越远了。每每向丈夫吹嘘我少年时代的“数学天才”,见惯我简单的加减也常常出错的他自是不信。终于有一天,彭文兰请客,我的父母与父亲的老同事萧乾一同被邀。席间,萧先生向我父亲打听“你那个数学最好的女儿现在在做什么”时,在场的丈夫才相信我没有夸张。他后来的说法于是相应地修正为:晓虹的数学很好,但算术很糟。
没有顺理成章地成为数学家,却走入了文史研究之门,不知是否有违当年老师们的期望。而无论如何选择,我对景山学校都永远保留着一份最深的感激。在这个学校最有生机与活力的年代,我开始了自己的求学生涯。这些“常为新的”教改实验,奠定了我生命的底色,也导引了我后来的发展路向。“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在人生的起步阶段,能够与最好的学校相遇,这是我一生的福分。
2009年6月28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原载2009年7月15日《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