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原
结束了西欧五国的旅行,9月3日乘苏联民航的班机从法兰克福飞往莫斯科。机场广播说,要晚点起飞了,谁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一个小时后,没有打开“卫星”的通道(即直接走上飞机的活动通道),却用几辆大轿车把我们拉到起飞线上停着的那架伊尔- 86旁边。从车窗望出去,我们好几百件的行李,一列式地排在机场上,一个军官(自然是机场的保卫军官了)手里拿着报话器在指挥,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胸前横挂着冲锋枪在“守卫”着,然后让旅客挨个下车去认领自己的行李,认出来后有人把它搬入行李舱,然后这旅客就被命令上梯子进入机舱。好紧张!陡然想起了《战争风云》里的场面,真有点幸乎不幸乎的感觉,不过,这回决计不是抓犹太人了。正在纳闷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奇遇”时,“空中小姐”送过来的一份晨报为我解了谜——原来前一天苏联防空部队击落了一架据说是闯入苏联国境几百公里的韩国客机,惹起西方航空公司大哗,西方飞机拒绝进入苏联,也不让苏联客机在西方航空港起落,我乘的据说是最后一班了,多险!
飞行五小时,到达阔别二十年的莫斯科,不由得心潮起伏。我轻轻哼着苏联作曲家朴克拉斯谱的《莫斯科颂》,这是战争前夜流行的一首短歌,歌词是诗人莱别捷夫·库马赤写的。四十五年前,我把这个小曲介绍给我同时代的年轻人,赢得了多少人的向往呀——
柔和的晨光在照耀
克里姆林宫古城墙。
无边无际苏维埃联盟
正在黎明中苏醒!
薰风吹遍莫斯科城,
繁密的交通将开始。
早上好啊,你这古城
——我们祖国的古城!
记得1938年夏,我介绍了同一作曲家和同一诗人谱写的另一首短歌《假如明天带来了战争》(这是据英文诗题译的,俄文原题只是《假如明天战争》),刊在夏衍同志主编的《救亡日报》上。1940年我又介绍了这首《莫斯科颂》,1941年春在我们遍地烽烟的祖国传开了——然而那时战争风云虽已密布,可是那里的快乐的人们却是乐观的,正如这首小歌所写。也是在这一年(1941年),这个英雄的古城艰难地却成功地抗击了法西斯侵略者——第一次打乱了希特勒的扩张部署。译诗固然是一种再创造,配歌则更吃力不讨好,因为还要照顾到韵律节拍,唱起来顺口。我默想着上面的歌词,不禁面红耳赤,但也有一点可取的,就是沟通了那时两个伟大民族的心声。所以,当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我第一次飞临莫斯科时,心中也还是默念着这首颂歌,如今,当我阔别二十年又踏上这辽阔的国土时,自然而然不免又悄悄地哼着这颂歌。
夜间,我打开电视,《而黎明这里静悄悄……》这部影片吸引着我。我喜欢这部小说的名称,虽则通常我们这里写作《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但我毋宁喜欢念作《而黎明这里静悄悄……》。也许这是我的偏好:在一些诗的散文或散文的诗中,我特别喜欢按着原文的字序“直”译——“黎明这里”和“这里的黎明”,从语义学看,也许是传达了同一的概念。但从心理感觉看,我以为有微小的但是感情的差别。题末那几个圆点(……)则更是无声的语言,它传达了令人沉思的信息。瞧,东方刚刚发白,黎明降临大地,而这里——曾经发生过战斗的这里——却是静悄悄的,没有枪声(五个女英雄牺牲了;十多个入侵者被消灭了;三个俘虏被红军一个老兵押解着),没有鸟语,没有人声,没有野鸭叫声,没有雨声,四外静悄悄的……作家瓦西里耶夫给人们刻画出一个小小的“局部战斗”,几个爱国女兵的成长,为祖国捐躯,没有悲哀,不是悲哀,这是英雄的壮烈牺牲,是贝多芬《英雄交响曲》第二乐章。这个题目的六个圆点,诱发人们的沉思,想到那些硝烟的日子,想到五个单纯而平凡的爱国者,想到过去,想到未来……
翌日,在作家协会那幢古老的质朴的“别墅”中,见到了诗人尤利·伏罗诺夫——“二十多年没有燕子从南方飞入这个院子了。”他说。身材匀称,挺结实的一个人,结实得有点不像诗人,结实而又朴素,倒像是个组织家。满头灰白头发,教人想起他的童年是在被围困的英雄城度过的,此刻,也给人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文如其人”,伏罗诺夫的诗就恰如伏罗诺夫那么结实,那么质朴,当然也那么激情——内在的激情。他把他那部著名的诗集《围城》题签送给我们“从南方来的燕子”:小说家朱春雨,还有我。在场的艾德林博士说,希望这是“第一批燕子”!这部薄薄的不满百页的诗集,记录了九百个日日夜夜英雄的战争。这是血和泪,这是对野蛮法西斯匪徒的控诉,这是诗篇,又不单单是诗篇。诗篇和木刻插图,把我带回到四十年代那硝烟弥漫的岁月。英雄的列宁城奇迹般地粉碎了纳粹的围困——列宁城的平凡的公民,以惊人的耐力、毅力和智力,以数达百万的牺牲战胜了武装到了牙齿,残暴超过野兽的希特勒匪帮。
诗人在被围困的古城中,从儿童长到青年,从少先队员长到共青团员。诗人是在战斗中成长——这句话有多重意义,既是生理上的成长,也是智慧上的成长,同时还是一个真正的人那种象征意义的成长。他在《在围困的日子里……》这首小诗中写道:
早在四三年
我们就得了奖章
可是四五年
才拿到公民证
在一首题名为《四二年一月》致诗人吉洪诺夫的小诗中,诗人描写了困苦,却自豪地宣称:
然而城是活的,
它熬过了炮轰,
它熬过了饥荒,
它熬过了苦难,
它熬过了寒冬,
它屹立着!……
绝对不会是别的样子——
而这不是我一个人说的,
这是我们大家的心声!
难怪吉洪诺夫说:“有些书篇幅虽不多可意味深长。尤利·伏罗诺夫的《围城》就属于这一类书。”
在一首题名为《又一次战争,又一次围城……》小诗的结尾,诗人宣称:
为了在这个地球上
不再重复
这样的冬天,
那就必须
让我们的儿女
像我们一样
牢牢记着这创伤!
新的一代真的听从在战争苦难中成长起来的诗人的忠告吗?也许听从了,也许不那么听。但年轻的一代毕竟是值得骄傲的。每天清早,当我从莫斯科大饭店步入红场,我看见一对又一对新婚夫妇,被他们的伴郎、伴娘簇拥着,由他们的父亲母亲陪伴着,有时还加上兄弟姊妹、朋友同学跟随着,一对又一对地步入红场。他们首先走到克里姆林宫围墙外的无名烈士墓凭吊,那里有日夜不灭的火在祭奠,他们——新婚夫妇献上了花圈,悼念他们的先行者——这些优秀儿女的亡灵。朋友说,这是新婚夫妇必须上的第一课。接着我看见他们一对又一对地往列宁墓走过去,他们一对又一对径直进入陵墓去瞻仰列宁的遗容。朋友说,这是新婚夫妇必须上的第二课。从列宁墓出来,他们驱车到莫斯科丘陵的最高点,俯瞰全城,遥望远方——朋友说,这是新婚夫妇的最后一课,为的是让他们全局在胸,别只顾着自己那个小小的安乐窝。据说这是市苏维埃定下的法律。我没有查过这是不是法律,即使它只是一种习俗,那也是极好的富有意义的习俗。年轻的新婚伴侣,是从这样的起点庄严地踏上人生的。这不正是诗人的祝愿么!
过去,现在。过去,未来。时间在前进。此刻我耳畔还响着另一个诗人维尔什宁的恳切的、沉着的、坚定的声音。他几次到莫斯科书展的中国展馆找到我,他就是《莫斯科—北京》的作词者,他说,“我在东三省作过战”,他说,“我爱中国”,他说,“我的歌现在不唱了,但会唱的,一定会唱的”,他说,“我相信”。他专门带了另一首曲谱《俄罗斯的心飞向北京》,热情地题签送给我。这首曲是诺维可夫谱的,他写的词。这首歌我从前没见过,是1961年3月21日付印的。他说:“送给你,也送给年轻的一代。”他是结实的,沉着的,同时也是乐观的。
1983年9月,莫斯科
(原载1985年第7期《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