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原
ET:
那天从巴黎飞到伦敦,就想给你写信——好像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到外面见到的新事多,非给你写几行不可。现在是六月下旬,到夜间八九点钟还像白天一样的光亮,不冷也不热,英国朋友说,这是英国少有的迷人的夏日——这些天竟然没有下雨。你想必还记得一个艺术家的钢笔画——《大英博物馆》,背景是博物馆的正厅和侧厅,前景则是博物馆前面空旷的广场,湿濡濡的天气,戴着高筒礼帽、穿了燕尾服、拿着“士的克”的绅士们,以及穿起婆娑的长裙、打着雨伞的女士们……昨天,我到了这幅画中的境界,还是我们在图画中看惯了的那一座古老建筑,还是正厅那八根罗马柱,还是正面屋檐下的一幅希腊式浮雕,不过昨天没有下雨,没有看见打开着的雨伞,也没有高筒帽和燕尾服或长裙——这些英国绅士淑女的服饰似乎随着世纪的推移,也进了博物馆了。广场围了铁栏杆,右边进口处有一块刻着“英国博物馆”和“英国图书馆”两个名字的铜招牌。这就是我们耳熟的“大英博物馆”。
图书馆从博物馆分出来,那是六年前即1973年7月的事。图书馆独立扩展,主要是为了适应现代科学技术发展的需要——我本来以为英国人是很保守的,但图书馆独立这桩事却打破了我的成见。我去了著名的圆形阅览厅,这就是马克思当年常去的地方。这个圆形阅览厅是1857年落成的,到现在已一百多年了。阅览厅作为大英博物馆一部分建造的时候,正是这个老大帝国的黄金时代。殖民主义者到处横冲直撞、耀武扬威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这个阅览厅却保存了很多血泪斑斑的历史文献。这座建筑物的结构,基本上没有什么改变,取光是自然光,光线从很高的圆屋顶下四周巨大的玻璃窗透进来,很大面积的阅览场所都显得十分明亮。屋子周围是三层楼书架,每一层都从地板竖立到屋顶。一进此室,便如入书“林”,确乎是壮观得很。据说书架一层一层连接起来共长六十英里,那就是说约一百公里,几乎等于从北京到天津的距离。沿着周围的书架“伸出”了一条又一条的长书桌,书桌是一个座位连接一个座位的,据说总共有六百个座位,也就是说同时可以接纳六百个来此做学问的人——介绍说,每天平均要查找二千五百种书。我想,书架上陈列的各种工具书,各国百科全书,以及常用的重要参考书,当然任你随便翻阅,所谓查找二千五百种书,必是通过圆形大厅中心服务台借来的。
陪我们参观的N.先生会讲广州话(到英国后已经遇见好几位英国人和华侨只会讲广州话),他说,进入这个圆形阅览厅,要申请一种特别阅览证。马克思和列宁当年都申请过,N.先生把他们的申请书复印件拿给我们看,马克思的签字就是我们在典籍上常见的那个签字,不过列宁用的是假名,看不到我们熟悉的签名式。列宁来此是1902到1903年,据列宁夫人克鲁普斯卡娅的回忆,列宁在伦敦的时候有一半时间就花在这个阅览厅里。N.先生领着我们穿过书林,去看马克思当年经常在那里工作的座位(据说不止一个)。曾听说马克思脚下的地板也磨损了好几寸,但这传说我们可惜没证实,也许地板已经修补过,而且铺上有吸音功能的塑料地毯了。
这个圆形阅览厅,实在令我倾倒。我真想在这里流连几小时、几天,乃至几个星期,查找一些近代史上我们本来就没有或可能已经散失的资料。可惜不行。那只好感受一下这里的气氛了。那天,我看见三三五五的研究者,错落地坐在那里用功,没有满座。特别是,使我倾倒的是,偌大的一个阅览厅,竟然鸦雀无声:没有说话声(虽则有时一两个人交头接耳),没有打电话声(虽则中心服务台有人在打电话),没有脚步声(虽则不时有人到三层楼高的书架上去翻书),更没有斥责声和咒骂声,没有我们常常碰到的嗡嗡声(不知什么声响)。这叫作图书馆。这叫作研究室。这叫作工作。到此一游,你才体会到看书是个什么气氛,你才体会到马克思和列宁如何善于利用这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的“官方”图书馆,检出它所珍藏着的一切官方和非官方的准确资料,写下了推翻资本主义的“指南”。
我无需乎引用数字来向你证明这里藏书的丰富,我知道你这人对抽象的数字很难引起具体的形象,我只想告诉你这个图书馆独立以后,有一个大变化,那就是增加了电子计算机设备。特别是查找现代科学资料,只要你家里有电话,有终端机,便可以通过计算机中心取得你所需要的一切资料。图书馆现代化这一点是很重要的,我身在英伦,心却飞向北京,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该有这样的设备呢?然后,什么时候能有这样的设备呢?……
ET:
昨天到牛津,当晚在圣约翰学院参加夜宴,点着蜡烛,古色古香,厨师捧着烤好了的全羊出示客人,仿佛进入了史各脱小说中所写的场面。今日清早便到镇中心的宽街去逛书店。我说“逛”书店,就是此间常用的一个字——browse,即“随便翻阅”之意。宽街48到51号是世界有名的布莱克威尔书店(Blackwell)。这家书店多年前我曾经同它打过交道,早已耳熟得很了,今天“逛”了一个上午,果然名不虚传。到伦敦时人家说最大的书店是“福伊士”书店(Foyles),可是一到牛津,牛津人说,不,最大的书店在我们这里。我也懒得去证明谁是最大的书店。总之,朋友们都说,到了牛津而不去“逛”这家书店,等于你没到牛津。难怪希思也说,他每次回牛津都必到这书店来,可见这家书店在这个大学城的文化生活中有着怎样的影响。
到这家书店门口,忽然又觉得它并不“宏伟”。三层楼加上半层阁楼的旧式房子,三开间的旧店铺,这就是主要的门市部(另外还有音乐、珍本、儿童等专业门市部)。可是一进门,则里面甚为宽畅,高高低低,上上下下,分门别类,到处陈列的书籍都任人取阅。这家书店刚刚庆祝过它的一百周年,从1879年三个人办的小书铺发展到今日雇用六百五十多职工,装备电子计算机的大企业。主人说,他们库存十七万种书,邮购特别发达,全球都有它的读者。英国近年每年出新书三万种,重版约一万种,品种是很多的,至于它的门市是否有十七万种之多,那就只好相信主人地介绍了。书是按学科分别陈列的,所有书架上的书,都可以伸手抽得出来,来看书的人不少,挑选到合意的书,便拿到柜台去付款。你在这里可以无忧无虑地翻检查阅,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比图书馆还方便。资本家开的书店全部开架,任人翻看,这一点对我们是一种“刺激”。我今天拿到一份推广品,头一页印的一段话,更使我有点惊讶。我把它抄给你看看:
当你到
布莱克威尔书店时:
谁也不会来问你打算做什么。你爱上哪里去,便到哪里去,你爱抽看哪本书,便抽看哪本书。简而言之,你可以随心所欲地翻阅。
本店职工只有在你需要的时候前来为你服务,除非你叫他们,否则他们绝不干扰你。你来买书也好,或者仅仅到此翻看也好,都一样受到欢迎。这种服务方式是布莱克威尔书店九十多年来保持的传统。
你说这几句话写得多漂亮。我觉得也相当恳切。你说呢?我特别喜欢其中一句话:“你来买书也好,或者仅仅到此翻看也好,都一样受到欢迎。”我说,这才叫作书店。据我在这里“逛”了一两小时的观察,这句话他们是做到了的。这里哪里都是顾客,或者更准确地说,这里哪里都站满了翻书看的人,不知他或她是来“买书”的,或仅仅是来“翻看”的。环境是那么恬静、安静、寂静,没有说话声,更没有职工或读者的高谈阔论,谁也不来找你麻烦,确实没有人嫌你老站在那里看书。无怪乎很多英国学人认为“逛”书店是一种享受,一种文化享受。逛书店不一定要买书,这种“哲学”是很文明的“哲学”,你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书店不单纯是做买卖的——它同时,或者更重要的,是传播知识的机关。这一点,我们过去无论在白区还是解放区开书店,都是如此的;这一点,我到了牛津又一次体会到了。
你一定对这家书店的电子装备感兴趣吧。你在书店的终端机荧光屏上,可以找到任何一种当代出版物的资料——作者、出版者、开本、页数、定价、是否售缺、是否修订重版,只要一按电钮,发出指令,你所需要的情报就出现在荧光屏上,真好玩得很。主人说,这里存储了六十万种书的准确资料,随便你问当代的哪一种书,几秒钟就能获得答案。我们试验了,也确实如此。不过没有储存的资料,可就问不出来了。
在陈列书籍的铺面上,有一个直径约一尺的地球仪似的东西在转动着:这是电子监测仪。承主人盛情,邀我们到控制室去看荧光屏,原来靠了这个电子仪器,店面的情况到处都可以“监视”着的。自然就产生了一连串问题:偷书的人多吗?靠这个仪器抓贼吗?主人笑着说,这不过是“威慑”力量,其实是拿来吓唬人的。按英国法律规定,偷书者当场被抓,初犯罚款二十镑到二百镑(二百镑约等于最低的月薪),再犯则坐牢云云。英国是个“法”治国家,什么都有一大堆“法”的。不过丢书据说也是常有的事,“法”治也没法杜绝偷书,但是羊毛出自羊身上,资本家也并不因为偶有丢书而把书架封起来不让人看的,这是他们“明智”之处,也许以为这样才可以多赚钱,倒不一定那么好心要传播文化的。“逛”完书店,又匆匆赶别的约会,可惜不曾“逛”个够,专业门市部也没机会去“逛”呢。
(原载1979年第7期《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