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
吸烟者不必皆文人,而文人理应吸烟,此颠扑不破之至理名言,足与天地万古长存者也。上期谈牛津一文,已经充分证明牛津之大学教育,胥由导师之启迪,而导师启迪之方法,尤端赖向学子冒烟之工作,并引李格教授之言为证:“凡人这样有系统的被人冒烟,四年之后,自然成为学者”,“如果他有超凡的才调,他的导师对他特别注意,就向他一直冒烟,冒到他的天才出火”。兹再申明本意。李格说:“被烟气熏的好的人,谈吐作文的风雅,绝非他种方法所可学得来的。”(“A well smoked man can speak and write English with a grace and elegance that cannot be a quired in any other way.”)使吾死时,得友人撰碑志曰“此人文章烟气甚重”,吾愿已足。按李格所言,甚得中国教育之本旨。向来中国言教育者,多用“熏陶”二字,便是指用烟气把学生熏透之意。即其他名词,如“陶熔”,指火,“沾化”,指春风化雨,仍然是空气作用,要皆不离火与气。大凡中国人相信,一人的学问与德性,是要慢慢陶熔熏化出来的,绝不是今朝加一单位心理学,明朝加一单位物理,便可成为读书人,古人又谓“与君一夕谈,胜读十年书”,可见学问思想是在燕居闲谈切磋出来的。既是夕谈,大约便有吸烟。吸烟之所以为贵,在其能代表一种自由谈学的风味。中国大学之毛病甚多,总括一句,就是谈学时不吸烟,吸烟时不谈学。换句话说,就是看书时不自由,自由时不看书。在课室上,唯知有名可点,不感无烟可吸,学者之所以读书,非为与同学交谈时自觉形秽而鼓励也,非由对明窗净几,得红袖添香而步步入胜也,非由师友窗前月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闲谈而激动其灵机也,非由自己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而生羞恶也。学者何为而读书,代注册部做衣裳准备出嫁也。如此不由兴味之启发而赖学分之鞭策,叫人念书,桎梏其性灵,斫丧其慧心,如以刍养马。以草喂牛,牛马将来耒耜驾轭,或是登俎豆,入太牢,虽然也都是社会有用之才,到底已违背牛马之本性而丧失其顶天立地优游林下驰骋荒郊的快乐了。
(选自《我的话》下册,时代书局,194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