凑热闹

柯灵

谈过了“看热闹”，觉得还有谈一谈“凑热闹”的必要。

世上有爱看热闹成癖者，同时还有以凑热闹为生者。前者无所为，而后者有所为。

爱凑热闹的人，总是满脸笑嘻嘻，热心慷慨，仿佛我佛转世修的。一些名人的宴会里，挂着“总理遗像”的什么集会上，我们总可以看见这些笑嘻嘻——但有时也紧张得若有其事的脸，摇来摆去，赶也赶不开，像苍蝇一样。

要人一下台，他们就发起开欢送会，表示依恋；欢送辞里，说得感激涕零，真是斯人而去，如苍生何！但明天另一个要人刚上任，他们就又呼朋引类，执着旗子，大摇大摆地到码头上欢迎去了。而且还要开茶话会，对新贵人拼命拍掌，说道我公一出，斯民之幸，真是如大旱之得甘霖，再好也没有了！

一边欢送，一边欢迎，他们就永远这样忙碌着。

此外则上体天意，或者慷慨激昂，开“讨逆”之会；或者鼓舞欢欣，发拥护之电。打听得某要人今年几十岁，年高德劭，理应发起做寿；某名流与夫人结婚已经几年，虽然妾媵满室，幸而德配尚未拆对，又赶紧凑上去，发起银婚或金婚纪念。

这些都是高等的。中等一些的便到报上去做文章，歌功颂德。开会时到场任招待，襟上别一张绸徽，在人丛里赶来赶去，忙得满头大汗。阔人演说时，拍起掌来，响声犹如机关枪。看见同辈，笑笑，揩揩汗，又皱皱眉，察其神情，若有怨尤，而其实乃是得意。

他们什么事情都不做，但什么事情都有份。英皇加冕典礼之类，这些先生们没有职使了，便轧到洋人队里去，恭而敬之，不胜神往之至地坐着，以“高等华人”的资格，躬与其盛！

他们是永远忙碌的，主人忙，他们帮忙，凑热闹；主人闲，他们扯淡，做清客。《金瓶梅》里的西门大官人，周围就总环绕着这一类知趣的人物。因为向同辈鸣鞭，向主子凑趣，都是奴才的美德。——这有个好听的名词，叫作“助兴”。

有了这一类善于“助兴”的角色，于是乎天下太平，“民国”万岁！

一九三七年
（选自《遥夜集》，作家出版社，195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