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弢
上海人的生活态度的一种——是所谓“混”。
朋友见面,寒暄了一通之后,就不免提起旧日的伙伴来,于是各就所知,相互做着简单的报告,而在这报告里,往往少不了这样的穿插:“老李这几年混得很不错……”“老王一向潦倒,新近到南京去溜了一趟,混到了一点小差使,倒也……嗨嗨!”
自然,这也是“混”得颇为不错的。
愚民们别有一种哲学,那就是所谓做人,人而曰“做”,这正是“混”的反面,足见其认真的程度了。在压迫里茁生反抗,在艰苦里孕育坚忍,对付残虐的是悲愤,而完成这悲愤的却又是战斗,真所谓一生孜孜,永无已时。他们不但要“做”,而且也还要“做”得像一个真正的“人”,这可说是一点入世的精神。佛称出世,但以悲智救度众生,那“锲而不舍”的精神,可又和愚民们默默相通,这回该说是一点出世的精神了。而我们也仍旧能够了解、吸收,关键就在于彼此的共同点——认真。
然而一到了念经拜佛、化缘吃斋的和尚们的手里,就丢开释迦牟尼的“能仁”与“寂默”,爬了上去,成为他的父亲净饭王的信徒,意在糊口了。于是乎就有糊口主义。倘以俗语出之,也即我们常常听到的所谓“混饭吃”。
“混”就这样开了端。抽去脊梁,嘻开脸皮,东钻西营,前仰后合,成天里打着哈哈,赚几担柴米,赢一世酒肉的,这是一般的“混”法,手段最稳,风险最少,而成效也有限。联甲攻乙,联乙攻甲,当面正经,背地里怀着鬼胎,自打算盘,这是政客的手段,是权门佞臣的“混”法。忽而左倾,忽而右向,鞋底里塞着空白悔过书,准备卖身投靠,另起炉灶,这是投机的枪花,是革命贩子的“混”法。时逢乱世,又到了表演的好机会,灵魂既能值钱,自不妨插上草标,找得主子,开口“国家”,闭口“生灵”,岂曰有心,“混”“混”而已。
这么一着,以技巧论,已经是颇为高明的了。站在东家的前面是奴才,一回到奴隶的中间,却仍旧不失为总管。赔过笑脸,板起面孔,一声“和平”,八面玲珑,独得“混”法之妙,看起来头头是道,“的律滚圆”,无以名之,姑且就称为“混”蛋吧。
然而万目睽睽,这又如何“混”得了呢!
三月八日
(选自《唐弢杂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