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辣椒
——瓮牖剩墨之七

王了一

辣椒作为食品,不知起于何时。只听说孔子不撤姜食,却不曾说他吃辣椒。楚辞中“椒”字最多,《离骚》中有“杂申椒与菌桂兮”,有“怀椒醑而要之”,《九歌》中有“奠桂酒兮椒浆”。祭神的东西也该是人吃的东西,恰巧屈原又是湖南人,若说他吃辣椒,是可以说得通的。但是,依考据家的说法,《诗经》所谓“椒聊之实”、《离骚》所谓“申椒”“椒醑”“椒浆”、《荆楚岁时记》所谓“椒酒”,都只是花椒,不是辣椒。由此看来,中国吃辣椒的习惯并不是自古而然的。

辣椒又名番椒,也许是来自西番。清代称川、甘、云、贵等省边境的民族为番户,也许辣椒是由番户传入汉族的,但不一定晚到清代。依现在看来,喜欢辣椒的人多半是四川、云南、贵州、湖南的住民,这一个假说似乎可以成立。然而咱们也不能全靠望文生义来做考证,譬如胡椒又何尝是来自匈奴的呢?我们希望旅行家帮助我们解决这个问题:如果阿剌伯、伊朗、阿富汗、印度各处都有吃辣椒的风俗,那么,“辣椒西来说”更可以确信无疑了。

可惜得很,咱们不知道发现辣椒的故事。据说咖啡是这样被发现的:从前亚比西尼亚有一个牧羊人,他看见他的羊群忽然精神兴奋,大跳大跑。他仔细研究原因,才知道它们啮食了某一种树的叶子和果实,以致如此。他采了些果实回家煎汤吃下去,果然他自己也精神兴奋起来。吃上了瘾,就常常煎来吃。后来人们把制法改良了,就成为今日的咖啡。至于辣椒,它是怎样被发现的呢?神农尝百草的时候一定没有遇见它,否则他不会放过了这种佐食的珍品,以致孔夫子只好吃姜。不过,批驳我的人也可以说:神农尝百草为的是觅药治病,并不想要发现好吃的东西。他很明白“良药苦口利于病”的道理,辣椒既然不苦,他自然不收它了。

辣椒的功用,据说是去湿气、助消化、除胃病,我不懂药性,但我猜想它助消化的能力,并不输给胡椒。凡物有幸有不幸,胡椒和辣椒亦复如是。从前有些荷兰人和葡萄牙人知道胡椒是好东西,就视为秘种,在南洋偷种着,把它磨成粉末,带到欧洲卖大价钱。至今法国还有一句俗语,形容物价太高就说“像胡椒一样贵!”后来到了十八世纪,有个法国人名叫丕耶尔浦华佛尔的,他想法子得到了些胡椒种子,才把它公开了。所以法国人就把胡椒叫作“浦华佛尔”。现在西餐席上,胡椒瓶和盐瓶并列,西洋人认为“不可一日无此君”。至于辣椒呢,在西洋的菜场上虽偶然可以买到,但是欧洲人是不喜欢吃的。他们看见中国人吃还摇头呢!因此我们希望中国研究药性的科学家细心研究辣椒的功用,如果它真能去湿气、助消化、除胃病,就不妨把它郑重地介绍给西洋人。咱们也不希望留秘种,也不希望把大量的辣椒粉作为主要出口产品,运到欧洲去卖大价钱,不过,至少得让西洋人知道中国人会吃好东西!

但是,在未向西洋人宣传以前,川滇黔湘的人应先向江浙闽粤及华北的人去宣传。川滇人把辣椒称为“辣子”,有亲之之意;江浙人叫它作“辣货”,则有远之之意。“辣货”不是比“泼辣货”只差一个字吗?至于闽粤各地,更有些地方完全不懂辣椒的好处的。据说广东的廉江、遂溪一带,市面上没有辣椒卖,外省人到那里住的爱吃辣椒时,只好到荒地上找寻野生的辣椒。可见辣椒在中国也尽有发展的园地。只要西南的人肯努力宣传,“口之于味,有同嗜焉” ,我相信不久的将来,辣椒将成为全国的好友。据我所知,有几位素来不吃辣椒的太太,在长沙住了两三个月,居然吃起辣椒来,现在竟是相依为命,成为非椒不饱的人了。

在乡间住了一年多,更懂得辣椒的宝贵。贫穷的人家,辣椒算是最能下饭的好菜。人类是需要刺激的。大都市的人们从电影院和跳舞场中找刺激,乡下人没有这些。除了旱烟和烧酒之外,就只有辣椒能给他们以刺激了。辛苦了一天之后,“持椒把酒”,那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气,竟和骚人墨客的“持螯把酒”差不多。

辣椒之动人,在激,不在诱。而且它激得凶,一进口就像刺入了你的舌头,不像咖啡的慢性刺激。只凭这一点说,它已经具有“刚者”之强。湖南人之喜欢革命,有人归功于辣椒。依这种说法,现在西南各省支持抗战,不屈服,不妥协,自然更是受了辣椒的刚者之德的感召了。向来不喜欢辣椒的我,在辣椒之乡住了几年,颇有同化的倾向。近来新染胃病,更想一试良药。再者,最廉价的香烟每盒的价钱已经超过我每日的收入之半数,我在戒烟之后,很想找出一种最便宜而又最富于刺激性的替代品。因此,我现在已经下了决心和椒兄订交了。

一九四二年冬《中央周刊》
(选自《龙虫并雕斋琐语》,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 xcvm2YzUMz6kk+Vt8eEelQ7eqj7miKrqqu90Xwiz0H+1ZrMcVP8CfvdnVqQ3NM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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