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车驶入停车场。
不算大。
挂黄牌的轻型车而已。
停车场属于郊区旁路沿线的一家餐馆,营业到深夜,平平无奇。
晚上十一点刚过。
停车场里只停了三辆车。由于餐馆的主要客群都是开车来的,停车场的面积相当大,停上三十多辆车都丝毫不显拥挤。
三辆车中的一辆略显异样。轮廓设计得方方正正,就是人们常说的吉普车型——四轮驱动。深苔绿色的车身布满细小的划痕和凹陷。
那是一辆型号为BJ42V-MCM的陆地巡洋舰。
排气量3431cc,重约两吨,可谓五大三粗。
并非刚上市不久的新版,而是旧版。与整体风格偏小轿车的新版相比,旧版显然更具震撼力。哪怕驶入深山老林,它仿佛都能踹开泥土和岩石,不断深入。车身各处的划痕和凹陷也诉说着它亲历的风风雨雨。
刚开进来的轻型车规规矩矩停在陆地巡洋舰旁边那个用白线勾画的方形停车位中央,动作谨小慎微。
大灯熄灭。
这条旁路白天车水马龙,只是时间已晚,车流量也已明显降低。偶尔有几辆顶着柴油引擎的车开过,都是跑固定路线的卡车。
餐馆和加油站分布于旁路各处,而店面后方便是灌了水的稻田。
在照亮停车场的昏黄灯光下,一个女人走下轻型车。
一头长发。
柔顺的中分黑发垂在胸前。
化着淡妆,楚楚可人。二十二三岁。
穿着原色棉裙,配短袖亚麻线衫。
胸口隆起。
乍看消瘦,但该有肉的地方好像也足够丰满。
暗夜中,蛙声不绝于耳。
仿佛四周的黑暗都被青蛙填满。
——六月三日。
离梅雨季尚有时日。
下车的女人关闭车门,抬手看表,像是在确认钟点。
谁知才刚迈开步子,便有车灯的光芒自正右侧打在她身上。
只见一辆小轿车自旁路驶入停车场。
她抬起右手遮挡灯光,向后退了几步,给对方让路。可那辆车并未从她跟前驶过。
反而停在了她面前,似是想阻止她走向餐馆。
副驾驶座一侧的车门开启,戴墨镜的男人探出头来。
“是矶村小百合小姐吧?”
她都来不及点头或否认。
车门大开,男人伸出手来,抓住了她的手腕。
用力拽她。
她正要尖叫,却被那人捂住了嘴。
后排的门也开了。从后排下车的男人用蛮力将她推上了副驾驶座。
车门随即关闭。
本就没熄火的车立刻启动。
车驶入旁路后,捂着她——矶村小百合的手才松开。
“你们想干什么?”小百合问道。
车里坐着四个男人,却无人回答。
她只能听见自后排传来的低沉窃笑。
小百合被副驾驶座上的男人打横抱在膝头。而他的手隔着衣料,紧紧扣住她的胸口。
还揉捏她的双峰。
就在这时。
握着方向盘的那个人轻声说道:“斋藤哥,好像有辆车在跟踪我们。”
“什么?!”坐在驾驶座后方的男人说道。
“我们开出停车场没多久,它就跟出来了。好像是原来就停在那儿的一辆车——”
“你确定?”
“应该没错。我给了他好几次超车的机会,他都没超——”
“什么车?”
“看着像陆地巡洋舰。”
“嚯……”
叫斋藤的男人回头望去。
后方便是一对光芒四射的大灯,位置相当高。
“减点速试试。”
车速逐渐放慢。
与后方车灯的距离却没有变。
反倒是一辆更靠后的车看准机会,一鼓作气连超两车。
“看来是真被人盯上了。”
斋藤喃喃自语。
再次加速。
斋藤仍看着后方。
自路灯下经过时,后车的方形车身浮现于黑暗之中。
车上只有一个人,坐在驾驶座上。
“就一个人?”斋藤转头向前,幽幽道。
“谷津。”
他吩咐握方向盘的人。
“您说。”谷津回答。
“前面是不是有一条连着森林公路的路?”
“对。”
“拐进去。要是那辆陆地巡洋舰还跟着,就在山岭跟前停车——”
“知道了。”谷津应道。
他貌似是四人中最年轻的。
二十五六岁。
另外三人都是三十多岁的模样。
只有斋藤和他身边的人穿着西装。谷津穿着牛仔裤。谷津旁边那个抱着女人的家伙则穿着米色休闲裤,配花哨的红衬衫。
四人的气质与“守法公民”相距甚远。全身上下都散发着骇人的气场。
他们的肉体在不断释放某种独特的、带有暴力色彩的元素。他们属于那种在街上碰到了都不愿与之有眼神接触的类型。
开了五六分钟,车拐进左侧。
那是一条柏油路,两边都是农田。
片刻后,陆地巡洋舰便跟了进来。
“吉田——”
斋藤再次发话。
“在。”
副驾驶座那个抱着女人的男人回答。
“带匕首没有?”
“带了。”
“滨口呢?”
斋藤问自己身边的那人。
滨口没吭声,只是默默用右掌按住胸口。
“两把啊——”
“三把。”谷津回答。
蛙声穿透紧闭的车窗,回荡在车内。
“女人,跟在后头的是谁?”斋藤问道。
小百合摇头。
大概是想表达“我不知道”。
“不是你今天约的人?”
小百合再次摇头。
“少装蒜——”吉田说道。
“无妨,反正过会儿就知道了。让他亲口说。”
斋藤这话仿佛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上坡路深入林中。
进入树林后不久,路面就没了柏油,只剩碎石。
这条路似乎通往山区,颇有在爬山的感觉。
谷津一边开车,一边抬手稍稍摇下车窗。
夜风灌入车中,风中尽是浓稠的植被气味。
蛙声悄然远去。
细微的、仿佛闷在底部的水声取而代之。
车的左下方,貌似是一座山谷。
“快到了。”
斋藤提醒谷津。
“明白。”
谷津的声音略显紧张。
路很窄。
若有车迎面驶来,只要靠边让路,倒还能勉强开过。可要是有车挡在路中间,就什么车都过不去了。
海拔好像高了许多,风都凉了。
“停。”
斋藤下令。
谷津立即停车。
跟在后方的车灯明显逼近。
果然是那辆陆地巡洋舰。
壮硕的车身直叫人联想到巨兽。车体容量与寻常轿车差了一个数量级。
四轮啃咬大地,停了下来。
车灯的光芒照耀着停在前方的车。陆地巡洋舰虽已停稳,但它的发动机仍不断发出掠食者的低吼。
滨口和谷津早已开门下车。
陆地巡洋舰的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男人,但由于车灯过亮,众人看不清他的样貌。
谷津奔向陆地巡洋舰。
冲到驾驶座边,伸手够门。
就在他的手接触到车门的那一刹那,门自内侧开启,正中谷津。巨大的力量将他推开。他下意识双脚发力,试图留在原处,身体却向后退去。
动作虽然缓慢,但分明有一股压倒性的力量由内而外推开了那扇车门。
“啧!”
谷津向后一跃。
一个巨大的人走出陆地巡洋舰。
宛如雄狮缓缓推开笼门,骤然现身。
他的肉体,拥有不逊色于陆地巡洋舰的质量。
谷津抬头仰望。
没有任何东西垫脚。他与谷津明明站在高度相同的地面,用的也是寻常的站法。可他光是往那儿一站,头部的高度便远超谷津。
谷津似是被他的气场震慑住了,再次后退。
陆地巡洋舰的右侧——也就是谷津的左手边,是一面光秃秃的岩壁。陆地巡洋舰的车身与岩壁之间的距离不足两米。
谷津的后退,就像是为他让出了一条不到两米的狭窄通道。
“不好意思啊。”
淡定而粗重的嗓音在黑暗中回荡。
仿佛是在对让路的好友随口致谢。
只见他“砰”的一声关闭车门,缓缓迈步前行。
好似巨大的棕熊以后肢站立走动。
肉的重量感汹涌而来,叫人喘不过气。
逼得谷津继续后退。
退到与后方的滨口站成一排。
“你上哪儿去啊?”
谷津下意识抛出这个与事态有些格格不入的问题。
“上哪儿去?”巨人问道。
却没有放缓步调。
谷津和滨口绕过陆地巡洋舰车头,向后退去。
他却紧随其后,骤然出现在车灯的光芒中。
谷津和滨口倒吸一口气,全身紧绷。
顿时露出恍惚迷惘的表情。
一半是因为惊讶,而另一半……恐怕是因为感慨。
好一个巨岩般的壮汉。
身高不会低于两米。
洗褪色的牛仔裤配苔绿色T恤。
胸部明显凸起,撑起了T恤的布料。显然是厚实的胸肌。他的身躯,好似特大号的木桶。
胸膛的厚度怕是能超过常人的肩宽。
那是一具经过千锤百炼的肉体。
明明如此高大,却不会给人留下“肥胖”或“瘦弱”的印象,全身匀称无比。
T恤的袖口明明是向内收的设计,却几乎要被撑爆。他若是弯曲上臂,弄出个肌肉疙瘩来,袖口怕是会“刺啦”一声当场撕裂。
就像是往T恤里胡乱塞了一大块石头。
不过他的肉体并不像健美先生那样,呈现出牵强刻意的倒三角形。腰身也同样壮实,足以撑起厚实的胸膛。
隆起的双肩之间,长出一个粗壮的脖子。
脖子上面架着狂野的脑袋。
头发不算长。
像是洗完头后用手随意抚摩了两下,却没有用梳子梳过。
眉毛又浓又粗。
鼻形近乎狮子鼻。下面是一双厚唇。
眼睛散发着不可思议的光。
脸上的每一个元素,都与他极其相称。
他的长相确实难以用“美男子”来形容,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具魅力。那是一张足够动人的面孔。明明面无表情,眉眼与嘴角却散发着奇妙的亲切感。
比起寻常帅哥竭力摆出的笑容,浮现在他嘴边的微笑似乎更具感染力。
他的面容,直叫人对他的微笑心驰神往。
“为什么跟踪我们?”滨口问道。
他停下脚步。
“我和你们车上的姑娘有个约会——”
他用右手的粗大手指挠了挠头。
“什么?!”
“见她放了我的鸽子,上了别的男人的车,我就跟了过来,好问问她是不是想甩了我。”
“她说她不喜欢你。”
滨口吐了口唾沫。
“可我想听她亲口说。”他喃喃道。
“啧。”
谷津把右手插进怀里,掏出个闪着寒光的玩意。
一把匕首。
“嚯……”
他俯视那把利刃,眼眸一闪。
野兽的低吼掠过谷津耳畔。
谷津的目光停在了那人的左肩。
只见他肩头有一只黑色的小兽。
竟是一只猫。
从某些角度看,那身动人的纯黑皮毛还带着几抹绿光。
体形不大,不过幼崽大小。但它绝非奶猫,嘴脸与成兽无异。
那猫端坐在巨人左肩,用一双闪闪发亮的金绿色眸子俯视谷津。嘴巴微张,露出雪白的尖牙。更深处则是鲜红的口腔,泛着水光,犹如血泊。
似有带着磷光的火焰自它的身体升腾而起,似苍白的灵光。
绝非寻常的猫。
就在谷津的视线转向猫的刹那,巨人的右手一动。
他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谷津那把匕首的刀刃,不费吹灰之力便夺了过来。
“混账!”
谷津一声大喊。巨人的右手又朝他的额头方向动了一下。
咚。
谷津的额头轻响一声。
原来是巨人用匕首的刀柄轻叩了谷津的额头。
“多危险啊,掏这种东西出来——”
他将匕首轻轻抛向空中。
只见那匕首在灯光下闪烁转圈,不断上升,消失于光线无法触及的黑暗,随即又转着圈回到光亮之中。
待它落到手边,巨人便随手捏住刀刃。
用的还是食指和拇指。
谷津望着这一幕,脸上已是杀气全无。
“危险的不是我,而是你。因为你要是拿着这种玩意冲过来,我可就没法手下留情了。”
语气悠闲,却洋溢着强烈的自信。
“口气不小啊,大个子——”
声音来自巨人右侧。
下了车的斋藤就站在那里。他光是往那儿一站,气场就比谷津和滨口强上一个数量级。
穿红衬衫的吉田也抱着矶村小百合下了车。
匕首的刀尖顶着她的喉咙。
“你是什么人?”斋藤问道。
“我有个熟人叫真壁云斋,老头子一个,人都快糊涂了。就是他安排我和那姑娘约会的——”巨人回答。
“九十九乱奘先生?!”
吉田怀中的小百合低声惊呼。
“嗯。”
巨人——九十九乱奘如此回应。
“得亏提前看过照片。见你被一群来路不明的人逼上了车,我就追过来了——”
乱奘漫不经心地走向小百合。
滨口朝乱奘背后冲去。他双手握住匕首,刀刃朝上,刀柄抵在腰间,踩着泥地狂奔。
“啊呀!”
边跑边喊。
乱奘手腕一甩,手中的匕首便舞上半空,比先前那次高出许多。
与此同时,左腿向后猛抬。不,那架势更像是以后回旋踢的形式向后抬腿。
冷不防抬起的腿停在与滨口的脸一般高的位置。
乱奘的鞋底挡在滨口眼前。在滨口看来,鞋子的出现怕是突然到了极点。
那可不是寻常的鞋子。
而是找美国厂商定制的丹纳工装靴,以便撑起重达一百四十五公斤的壮硕身躯。
搭配坚硬无双的Vibram 鞋底。
滨口的脸与鞋底来了个亲密接触,时机绝妙。
脸还停在原处,下半身却势头不减,于是仰面倒地。
他就这么睁着眼睛,昏死过去。
“啊!”
近乎呻吟的惨叫响起。
出自抱着小百合的吉田。
吉田的右手握着匕首,抵着小百合的喉咙。而另一把匕首的刀尖深深扎进了他的右臂。那正是乱奘方才朝天抛起的匕首。它从天而降,正中吉田的右臂。
“咻!”
乱奘犀利呼气,身形一闪。
他的动作像极了大型猫科掠食者。轻盈无比,丝毫感觉不到肉体的重量。
只见他绕去吉田背后。
将吉田抱着女人的左臂往反向一扭。
吉田顿时发出窝囊的惨叫。
两把匕首自吉田的右手中落入池塘。
乱奘用右膝轻踢吉田的臀部。
吉田向前倒去,一头栽向地面。墨镜都掉了。
“大晚上还戴墨镜,怎么看得清天上掉下来的东西呢?”
乱奘勾起厚唇的一端。
小百合纤弱的身子,已被乱奘粗壮的手臂抱住。
“怎么样?”乱奘转向斋藤,“我不介意再给你增加点工作量。”
“什么?”
“现在撤,你俩还能一人抬一个。可要是再添一个伤员,你就得独自照顾三个人了——”
乱奘左肩的猫尖声叫唤,仿佛在说:“认清形势没有?”闹出那么大动静,猫却全程没挪窝,足见乱奘的动作有多稳。而且那猫似乎也见惯了这种程度的小打小闹。
“好吧。”斋藤喃喃道。
斋藤让吉田靠着自己的肩膀,谷津则抬起滨口。滨口还睁着眼睛。
四人上车时,乱奘和小百合已经坐进了陆地巡洋舰。
乱奘把车挪去路边后,四人的车便穿过空处开走了。
乱奘看着后视镜,目送远去的车灯,长吁一口气。
“走了啊。”
乱奘仍盯着后视镜。小百合看着他的侧脸,右手搭上他架在方向盘上的粗壮手臂。
“怎么回事?”
乱奘继续查看后视镜,同时询问小百合。
“我也不知道。”
小百合微微摇头。
“不知道?”
“但有一点是很明确的。”
小百合斩钉截铁地说。
“哦?”
“这次的事情,起因在于我是鸣神素十的女儿、鸣神真人的姐姐。”
小百合放在乱奘胳膊上的手微微颤抖。
“我想请您帮忙,把我弟弟变成普通人。”
宅邸周围尽是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杉。
比起“宅邸”,它给人留下的印象更接近“寺院”。
似是由寺院改建而成的。
屋顶铺着瓦片。
瓦片与院内的石板路上,都散落着厚厚的杉叶。
深夜零点刚过。
杉树特有的气味层层叠叠,包裹着夜晚的空气。树木与黑暗的气味,均匀地融入大气。
几乎无风。
然而,森林上方似有风拂过。远处的黑暗中,杉树梢头沙沙作响,反衬出森然的寂静。
这并非人工种植的杉林。
而是天然的原生杉林。
杉树的根系宛如粗壮的黑蛇,钻入地下,纠缠不清。
树下的杂草以高过膝盖的羊齿为主。
宅邸建在半山腰。
长长的石阶自山谷通往林中的斜坡。厚厚的苔藓覆于阶上。爬到顶便是院门。
门口挡着厚重的木门。
左右两侧则是土墙。
门与墙都带瓦片屋顶。
墙内便是院子。
在屋顶背面——对应鬼门的位置,有烈火熊熊燃烧。
火焰在幽暗的森林深处舞动。
万物皆为厚重的黑暗所覆,唯独那抹焰色鲜艳无比。
只见一个男人结跏趺坐 于火前,背对宅邸。
并非席地而坐。
地上铺着一大块白布。
他坐在布上,布的四角各摆一捆杉树枝。
紧挨着四角的地上各插一根竹子,大约三米高。
皆为新砍的,翠绿依然。
一条绳子围竹而系,在上空形成一个与布几乎一般大的圈。
白布中央设有护摩坛。
护摩坛中央设有火炉。火焰燃于炉中。
此人身着白衣。
分明是修验僧的打扮。
套着麻布罩衣,头戴黑布圆帽,左手腕上还挂着念珠。
他右手边摆着一枝石楠花。
左手边则是金刚杖。
他双手结印,闭上眼睛,念诵真言。
其间不时解印,将堆在膝头的护摩木添入炉中。
护摩木上有墨汁写就的乌黑字迹。
皆是以印度古时的悉昙文字——梵文写成的真言。
此人五六十岁。
头顶不见一根头发,天知道是秃的还是剃的,所以也不好判断他的确切年龄。
额上冒出颗颗汗珠。
汗珠汇成一道细流,顺脸颊而下,又从下巴尖滴落。他已是浑身冒汗。
白衣的布料也湿透了,身体的线条暴露无遗。出汗量非比寻常。哪怕是剧烈运动,都很难让人出这么多汗。而他仅仅是坐在那里,体力消耗便远超寻常的机体运动。
面前火光摇曳。
那火焰好生奇妙。
竟没有尖端。
仿佛焰头刚冒出来,就被潜伏在周围黑暗中的东西一口吞下。甚至有种被黑暗压瘪的感觉。
添加新的护摩木,也只能让火焰的势头恢复一小会儿。
橙色的火焰映在他的脸上,阵阵闪动,似有野兽用舌头一下下舔舐他的脸颊。
他睁开眼睛。
忽然间,火焰中现出一张脸来。既像兽脸,又似人脸。那张脸上的眼睛盯着他,眼神骇人。
说时迟,那时快,火中的脸急剧膨胀,眼球大了一倍。
它猛然张嘴。
露出颗颗獠牙。
他将护摩木扔进它的嘴里。
獠牙咬住护摩木。
护摩木在火焰中静止片刻。
他用右手拿起一旁的石楠花,以枝头拍打火中的面孔。
火势猛增,护摩木随即落下。脸消失不见。
他再次闭眼,开始念诵真言。
这一回,白布周围似有某种气息凝结起来。
模模糊糊,形似黑发。
一条分成许多条,再分出更多的分支。
相互纠缠,如云似雾。
瘴气正向他的周围聚集。
堪比笼罩天际的密云。时而呈人形,时而变为兽状。
沙。
沙。
声响传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爬过了地面的杉叶。
声响是那样微弱。
以至他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听见。
觉得没听见,便就此消散;觉得听见了,就愈发鲜明。那声响便是如此。
他的神经已紧绷至极点。他用耳朵听着声音响起的次数。
越数越多。
沙。
沙。
沙。
沙。
细爪扒拉杉叶的声响,数之不尽。
有什么东西正从黑暗深处逼近他布下的结界。
他睁开眼睛。
只见昏暗的地面挤满了虫子,数量骇人,盖住了每一寸土地。
说“虫子”还不够贴切,更像细小的蜘蛛。
成千上万只发光的眼睛盯着他,仿佛有无数颗针尖大小的钻石散落于黑暗深处。
而那些眼睛,都牢牢锁定着他。
他伸出右手,从火焰中抽出几根仍在燃烧的护摩木。
将带着火的护摩木扔向白布的四边,一边一条。
虫子消失不见。
他再次闭眼。
寂静持续片刻。
沙沙——
头顶传来声响。
高空的黑暗中,唯有一根杉树枝摇摆着。
并非清风使然。
那根树枝的动法,不同于周遭的其他树枝。
好似有猿猴紧紧抓着它,左摇右晃。
忽然,有什么东西自他正上方倾泻而下,宛如骤雨。
那些东西仿佛黑色的污渍,接连粘上白布和他的白衣。他的头和脖子也没能幸免。
竟是水蛭。
他睁开眼睛。
水蛭沿着他的皮肤,从领口爬进了白衣。
他将右手插入炉中,抓起一把灰,撒在白布上与自己身上。
碰到灰的水蛭瞬间消失,只留下红色的污点。
也有灰落在他被汗水打湿的额头上。
念诵真言的嘴唇不曾停歇一刻。
体力消耗殆尽。
脸颊明显凹陷。
右手指尖留下了一小片烫伤的痕迹。
验力逐渐减弱。
日落至今,他一直在对抗前赴后继的魔物。
如此强大的精神力,绝非常人可比。
他正前方的黑暗中,站着个扭曲的黑影。
人影。
异常高大。
身高两米左右。
单凭火光,不足以看清那人的表情。
长发微微飘动。
他又从炉里抓起几根护摩木。
将带着火苗的木条扔向人影右侧。
护摩木在黑暗中勾勒出橙色的弧线,一路飞去。
落在那人脚边。
人影并未消失。
他端详着那个人。
上身赤裸。火光映上魁梧的身躯,阵阵摇曳。火焰在那人胸口打造的阴影带着几分阴森。没有乳头。那人的胸口唯有形似烧伤的伤痕,仿佛被刀剜过。
在那人的面部中央,双眸射出寒光。
“嗯?!”
他将惊呼咽进肚里,单膝跪地。
人影动了。
一动便瞬间加速。
右手握着什么东西。
是柴刀。
“竟是现身!”
他一声高呼,左手握住金刚杖。
人影好似黑色飓风,掀翻火炉,朝他扑来。
火星四溅。
“煞!”
他呼出一口气,一跃后退两米。
咔!
那是沉重的刀具同时切断肉骨的声响。
他右膝顶地,左膝支起,半立在那里。
双手握着金刚杖。
因为金刚杖拦腰断成了两半,于是他两手各执一半。
那人背对着他,走入黑暗之中。
他却没看到这一幕。
即便他想,也看不到那人的背脊。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透过那殷红的窟窿,将肺里仅剩的空气连带大量的鲜血一并喷出。
他的整张脸都不在原处。
而是像面具一样落在他脚下,仍是怒目圆睁。
白衣的胸口处被染成一片血红。
没了面庞的头部截面,在夜色中冒着滚滚热气。
粉红的脑子都滑出了一半。
咚。
他的身体向后倒去。
而他的脸正在他的两腿之间仰望暗色的天际。
杉树枝叶在他头顶的黑暗中随风摇摆,沙沙作响。
两天前——六月一日,乱奘拜访了家住小田原风祭的真壁云斋。
——圆空山。
云斋如此称呼他日常起居的小屋。
这一带的地名是“风祭”。
小屋建在蜜橘园上方的杂树林中。箱根外围山的山褶一路伸向小田原,小屋便坐落于途中的山脚。
不过圆空山指的并非小屋所在的山头。
佛教界常用寺院所在的山名指代寺院或宗派。
好比“比睿山”之于天台宗。
又好比“高野山”之于真言宗。
然而,云斋称他的小屋为“圆空山”,似乎又不完全是这么回事。
不过是自说自话起了这个名字,也让别人这么叫而已。
乱奘来访时,云斋独自在家。
下午两点刚过。
“来啦——”
一见到乱奘,云斋便喃喃道。
“进来吧,乱奘。”
他盘腿坐在地炉跟前,纹丝不动。
房里弥漫着诱人的香味。
“香鱼?”乱奘边走边问。
“嗯,今天不是开渔日嘛,早上刚钓来的。”
“去早川钓的?”
乱奘坐在云斋面前,与他隔着地炉。
炉子里烧着火,火边插着香鱼烤串。
“我说乱奘啊——”
云斋向落座的乱奘抬起一条胳膊。
“您说。”
“你该对你师父感激涕零啊——”
“对您吗?”
“可不是嘛。”
“……”
“你的好师父天不亮就出门钓鱼去了,只为了给不肖弟子吃上今年第一口香鱼啊。”
“那不是您的兴趣吗?”
“胡扯!你若不来,我才懒得钓什么香鱼呢。”
“是您叫我来的。”
“那又怎样?”
“您是专门叫我来吃香鱼的吗?”
“才不是呢,是有别的事找你——”
云斋沉默片刻,向乱奘伸出右手。
“您这是何意?”
“伴手礼。”
“伴手礼?”
“你总不会空着手来拜访师父吧?”
“我还真是空手来的。”
乱奘答得满不在乎。
“啧啧……”云斋咂嘴,抬头望去。
望向乱奘左肩的猫。乱奘叫它“沙门”。
沙门,即佛教的修行僧。
它不是寻常的猫,而是猫又。
反复无常更甚于普通猫咪,食性也奇怪得很,专吃灵体。普通的猫吃的东西,它倒也不是不吃,但它的最爱终究是“灵体”与“瘴气”。
乱奘干的是驱邪挡灾的营生。它许是觉得只要黏着乱奘就不愁没饭吃,所以总是与他形影不离。
有时候,它对灵体和瘴气比乱奘更为敏感,但在乱奘工作时帮得上忙的次数屈指可数。情势危急时,它总会消失不见,等一切尘埃落定了,再跑出来美餐一顿。
沙门总是骑在乱奘的左肩。它貌似认为,自己跟乱奘是平起平坐的关系。
其实乱奘对这猫中意得很。
“那便烤了那猫又吃吧。”
听云斋这语气,也不知他是真有此意,还是开开玩笑。
“它不是有两条尾巴嘛,烤一条吃又何妨。”
“那可不行。”
“怎么不行了?”
“它不是我的东西——”
“嗯?”
“我们是平起平坐的好搭档。”
“那就没法吃了。”
“吃不得。”
“那我这香鱼也没法给你吃喽。”
“不是专门为我去钓的吗——”
乱奘望向那一串串香鱼,火候恰到好处。
毕竟才开渔,香鱼个头都不算大,体形参差不齐,但每一条都烤得刚刚好。
许是云斋煞费苦心,算准了乱奘来访的时间。撒在鱼身上的盐在背鳍和尾鳍上结了块。
“当然是专门为你钓的。”云斋如此回答。
“瞧,我都被您感动哭了。”乱奘说道。
“我可一滴眼泪都没见着。”
“我突然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
“伴手礼。”
“你带了?”
“车上有瓶烧酒来着——”
“哦……”
“落车上了。”
“车呢?”
“停在下头的蜜橘园里。”
“啧。”
“我去拿来?”
“不急——”
云斋边说边往自己身后伸手。
云斋背后的书柜跟前摆着一升装的烧酒瓶。只见云斋抓着瓶头,把它挪到膝前。
“喝完这瓶再去——”
“我可是开车来的。”
“蠢货,谁说有你的份儿了?我自己喝——”
说着,云斋笑了。
爽朗的笑意也浮上了乱奘的嘴角。
与云斋共处时,孩子气的斗嘴仿佛永远都不会结束。
含着浓浓潮香的风自敞开的南窗涌入,撩动乱奘的头发和云斋的白发,穿堂而去。
舒爽宜人。
开着的岂止南窗。北面、西面和东面的窗户,乃至圆空山的入口大门都敞开着。风从各处进来,又从各处出去。
这栋小屋便是房主性情的写照。
进屋便是泥地间。之后是铺着木地板的房间。左前方铺着黑光闪闪的地板,让人联想到剑道或空手道的道场。
右边是铺着榻榻米的房间,但与木地板房间全无隔断。
没有天花板。头顶便是纵横交错的房梁,裸露在外。
地炉设在榻榻米房间。
云斋起身取来杯碟,置于地炉外围的木条上。
乱奘跟前也摆了一套杯碟。
云斋穿着洗褪色的牛仔裤,搭配原色衬衫。衬衫袖子卷到手肘。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风格偏年轻的衣服穿在这位老者身上竟丝毫不显突兀。
“话说去年秋天,”云斋打开烧酒瓶盖说道,“道灌那老匹夫居然找上门来了。”
“您是说埴轮道灌?”
“嗯,说他在三岛找了个相好。”
“是工藤喜代美吧。”乱奘回答。
乱奘前往三岛解决汽车旅馆“北条”的“妖怪”时,曾与埴轮道灌打过照面。那次的差事是云斋交给他的,事后对外宣称是神婆工藤喜代美帮旅馆解决了问题。听说道灌跟她成了一对。
“听说是你撺掇的?”
“冤枉啊。对了,我也遇到了一个有点意思的人。”
“有点意思?”
“他还说他来过圆空山呢——”
“他叫什么?”
“好像是叫龙王院弘。”
“哦,那人确实来过。”
“他好像跟三藏有点过节——”乱奘说道。
话中提到的“三藏”是乱奘弟弟的名字。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云斋喃喃着,先给自己倒了杯酒。
“你也喝点——”
他将酒瓶递向乱奘。
“我是开车来的啊……”
话虽如此,乱奘还是拿起酒杯,迎了上去。
“啰唆,一两杯而已,谁瞧得出来。等你回去的时候,早就醒酒了。”
云斋将乱奘递过来的酒杯满上。
两人又斗了会儿嘴。云斋喝完第二杯酒后,终于切入正题。
“是这样的——”云斋边说边给自己倒酒,“我想让你去见个姑娘。”
他略压低声音。
“姑娘?”
“可不是相亲啊,说正经的——”
“哦。”
“她叫矶村小百合,也就二十出头吧——”
“……”
“她有个弟弟,叫鸣神真人。问题就出在这弟弟身上。”
“姐弟俩不同姓?”
“同父异母——”
“啊哈。”
“弟弟貌似被什么东西附了身——”
“您所谓的‘什么东西’是指——”
“就是不清楚是什么东西,才会找到我这儿啊。我亲自出马也不是不行,可惜手头有事脱不开身。所以才把你给叫来了——”
“您上次也说有事脱不开身。”
“是啊。”
云斋如此回答,一口饮尽第三杯烧酒。
咚。他轻轻撂下酒杯。
乱奘所谓的“上次”,是去年夏天的事情。
上次的对话,同样发生在地炉边。
当时云斋表示,他要去中国台湾办事,无暇分身,于是让乱奘代为出面,为甲斐的泥舟施展的“招魂法”善后。
“还是三藏朋友的事?”
“嗯,还没了结——”
“哦……”
“所以我想把鸣神真人的事托付给你。”
“这是正式委托吗?”
“正式?”
“如果是,那就得收钱。”
“瞧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看来不是正式的?”
“没错,刚给你吃的香鱼就是委托费——”
“包括我接下来吃的吗?”
“啊?还没吃够啊?”
“是啊。”
“罢了。不过你干活的时候可不许偷懒啊。听说这事还牵扯到了一个黑帮,你若想搞钱,倒不如在他们身上动动脑筋——”
“好。”乱奘应道,伸手去拿剩下的香鱼。
“那姑娘的母亲啊,是我认识的一位医生的妹妹。说是走了好些年了。”
云斋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五寸彩照。
“这就是矶村小百合。”
他把照片递给乱奘。
肤色白皙、二十出头模样的女孩对着镜头,露出落寞的微笑。
素面朝天。
没被蓝色连衣裙裹住的四肢是那样苍白,看着都叫人心疼。
“好。”乱奘低声回答,将目光投向照片中的少女。
她似乎在哀求乱奘:“快帮帮我。”
光线昏暗的日式房间。
大约八张榻榻米大。
设有壁龛,挂着卷轴。
卷轴上写着梵语,墨迹乌黑。在没有相应知识的人眼里无异于天书。
卷轴前方摆着个白色物件。
白得诡异。
竟是一副带下颚的头骨。
骷髅头以化作黑洞的双眼仰望昏暗的天花板。
房中充斥着不可思议的气味。
临近壁龛的榻榻米上摆有香炉,一缕青烟扶摇直上,散发出带有密教色彩的线香味。但“不可思议的气味”并非这线香之味。
而是人们试图用这甜美、醇厚而诱人的香味掩盖的臭味。
那臭味,简直能让闻到它的人倒竖背上的汗毛。
既像烂肉,又似熟过了头的果实。
刚闻到那种臭味时,只觉得鼻子都要融化了,竟有几分心荡神摇的恍惚感。但闻上几分钟后,感觉就会变质。
它会变成某种陌生的、可恶的,甚至令人作呕的气味,会在肉体中催生出令人不快的元素。
只觉得鼻子吸入的气味缓缓融化了自己的肚肠。
房间中央铺着被褥,那是一床雅致的紫色被褥,饰有金丝刺绣。
异臭似乎就来自被褥之中。
被褥中躺着一位老人,唯有头露在外面。头朝壁龛。
身材瘦小。
形似猿猴的头部仰面搁在枕头上。脖子以下都被被子挡住,看不分明。
老人的皮肤呈病态的黄色,质地如纸。
似是将泛黄的和纸用手揉成团,再展平。
皱纹深得出奇。
头上只剩几十根卷曲的白发。
眼窝明显凹陷。
凹陷中的皱纹打着旋,沾满眼屎。
皱纹旋涡的中心有细小的裂缝。
那便是老人的眼睛。
裂缝中乌黑潮湿的东西炯炯有神。
老人醒着,睁着眼睛。
似是年岁已高。
天知道一个人要活多少年才会变成这般模样。
老人下巴微动。
似是在不住点头。
老人枕边坐着一个身穿和服的女人。
六十上下。
满头白发。
她将嘴唇凑到老人耳畔,对他说话。原来老人是在对她点头。
“哦……果然……不成啊……”
老人嘴唇微动,沙哑而带着水汽的声音自唇间洒落,断断续续。
那声音好似在低温下翻滚沸腾的泥水。
“正脸被整个削了下来,一命呜呼。”女人如此说道。
老人咯咯一笑。
“我都想亲眼瞧瞧了——”
嘴唇勾出骇人的笑。
“那……这是……第几个……了?”
“有点用场的,已是第四个了。”
听到她如此回答,老人的嘴唇忽而静止。
若有所思。
“如此……便凑齐了……四个——”泥水翻滚似的声音说道。
“是的。”
“下一个呢?”
“明天应该会到。”
“明天?”
“是的。”
“什么……来头?”
“一个是使苦蛇的道士,名叫加座间典善。”
“‘一个’?”
“是的。”
“莫非……还有另一个?”
“另一个看着像修验僧,其实不然,据说涉猎广泛。”
“嚯……”
“名叫玄角——”
“也不知……这两个……能撑……多久。”老人轻轻说道。
“是呀——”
女人话音刚落,老人呵呵一笑。
“比起……这个,鸣神的……下落……可有查到?”
老人换了个话题。
“好像还没有。”
“饿虫和……蟆子……已经……查到,他跟……某个黑帮……似有牵扯,可……更多的……就——”
“已经让他们继续往鬼门的方位查了,总会有消息的——”
“哦——”老人说道。
眼窝深处的湿光消失不见。
因为老人闭上了眼睛。
微弱而均匀的呼吸声传入耳中。
女人弯下腰,凑上耳朵听了一会儿。确定老人完全睡着后,她才悄悄直起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