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就像梦的碎片,细微无比。
似乎伸手可触,却又遥不可及。
明明近在眼前,可一旦试图触摸那丝光亮,它便会逃离指尖。
小小的、金色的碎片——
它在清浅的水底摇摆不定。在白、灰、黑交杂的沙粒中,有一丝微微晃动的金在清冽的水中舞动。
那个孩子蹲在水潭边,凝视水中。
水凉得好似利刃。
仿佛伸手进去,就会被割伤。
透明的水在一米开外突然加深颜色,转为苍蓝。再往前两米,便已深不见底。
孩子很不解。明明是同样的清水,为何在近处与远处会呈现出如此不同的色彩?
右手边的远处有一道瀑布。
雪白的飞沫自布满青苔的岩壁滑落,潜入苍蓝深处。
水声不断冲击孩子的耳膜。
瀑布周围的山崖骤然变窄,勾勒出一个由岩石和植被组成的圆柱形小世界。
细小的飞沫充满大气。
生长在崖间的羊齿 也好,岩石也罢,一切的一切都是湿漉漉的。覆盖岩石的厚重苔藓也带着湿润的暗色光泽。
岩石之黑与草叶之绿都是湿的。万物皆湿。
那是与外界隔绝的异度空间。
新绿笼罩头顶。
枫树、榉树与桂树的嫩叶为蓝天镶边。唯有正上方的新绿沐浴着阳光,熠熠生辉。
初夏——
植物与潮湿黑土的气味融入幽谷的空气,丝丝清凉。
那些植物的周围,也没有一丝闷热。
自上方的开口洒落的阳光,在水潭边形成斑驳的光点。
光照到水里,将水底的沙子衬托得格外动人。
金色的碎片在水中摇曳。
都不一定有一毫米。
孩子将右手伸入水中。
他试图用食指和拇指抓起它,它却随水自指尖滑走。
每当它从指尖滑落,孩子心头便会有近似伤痛,而非沮丧的情绪闪过。
他脑海中浮现出雪肤女人的脸。
事到如今,他已记不清她究竟长什么样了。唯有遥远梦中的记忆,一如此刻试图用手指抓起的金色碎片。
甘苦的伤痛填满孩子的胸膛。
他忘记了她的容貌,却绝不会忘记她的存在——只要见上一面。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他便会立即认出她来。因为她是他的母亲。
奈何他如今无法见到那个自己应该以“母亲”相称的女人。
如何用力伸长手指,都不可能触碰到逝者。
那是小小的、金色的梦之碎片。
怎么就碰不到那闪亮的小玩意呢?
孩子很不解。
他很清楚,自己若是探出身子去够,便会落到冰凉的水中。
它就像一个近在眼前,却无论如何都触碰不到的梦——
不绝于耳的瀑布声,将寂静衬托得更加深沉。
孩子收回了手,保持下蹲的姿势,再次凝望水面。
他身材修长,看起来很瘦弱。
六七岁的样子。像是刚上小学。
腿脚瘦若枯枝。下身着短裤,上身着T恤。布料多了出来,显得分外肥大。
他似乎极少沐浴阳光,肤色苍白。甚至能透过薄薄的皮肤看到蓝色的血管。
唯有眼眸乌黑硕大。
荡漾着孤寂之色的眸子盯着那潭水。
水幽暗而透明。
表面波光粼粼。
瀑潭形成的大圈被水流冲散,大大小小的水花落在水潭上面,激起无数波澜。浪花舞动的水面因水底的百态石块而呈现出种种变化。
对岸岩石的黑、嫩叶的绿、天空的蓝……各种颜色融于水面。色彩在水面接连显现出不同的样态。单看每一朵浪花,便知它们在翻滚的过程中不断变色。但整体看来,眼前的景象又似乎与一小时前并无变化。
仿佛融入水面的不单单是周围的风景,还有不可思议的时间。
水中的金光微微一闪。
越过枝丫的阳光自正上方洒入。
水面涟漪的影子落在浅水底部的石块上,晃动不止。而石间的沙子里,金光阵阵闪耀。
孩子再次伸出手去。
就在葱白的指尖快要触及水面时,他忽然抬起头来。
有风一样的东西掠过他的脸颊。
不同于瀑布之声的细微水声传来。
孩子望向声音的来处。那里比他的指尖几乎触到的水面要更远一些——奇妙的一幕正在上演。
只见那一处水面波浪骤起。
来自上游的水在那里隆起,分成左右两股,好似水面上有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那个东西动了。
孩子将乌黑的眸子睁到最大,凝视着它。
它向上游而去,却只留下层层涟漪,仿佛有一双肉眼看不见的裸足轻轻地踩在水面上。
仿佛无形的兽凝视着孩子,沿水面逆流而上。
孩子正欲站直,身体却明显前倾。
因为他双脚发力时,脚下的石头松动了。
孩子连忙迈出右脚,试图重构平衡。套着篮球鞋的脚踩到了水底的石头,立时打滑。
另一只脚反应不及。
孩子的身体栽入水中。冰凉的水瞬间包裹了他。
沉重的水,将他迅速推向下游。
此处并非公园。
而是奇迹般留存于城市角落的空地。
地方不小,建一座小型幼儿园都绰绰有余。
虽然四周设有围栏,出入口紧闭,但围栏上有若干破口,足够人随意进出。因此空地已成周边中小学生的专属游乐场。
一年蓬、狗尾草……遍地都是成簇的杂草。甚至还有旧日草坪的痕迹。
这里原本有某百货公司建造的木结构宿舍,但在约两年前毁于火灾,至今仍未重建。
房子被烧毁大半。人们运走了焦黑的木材,然后就再也没管过这块地。
宿舍的食堂仍留在原处,原封不动。那是最先建起来的一部分建筑物,其他的倒是后来加盖的。
周围种着高大的樟树与几棵樱花树。
杂草的气味充斥于空气中,浅浅淡淡。
——傍晚时分。
红日已沉,薄暮降临。
天空仍有余晖,却已无法触及地面。直冲天际的阳光照射下来,便是人间仅剩的光亮。
只见少年立于宿舍与樱花树之间的草地上。
身材修长而瘦弱。
三个人高马大的少年站在他周围,个个都比他高出一个头。
被包围的少年背靠樱花树干,用惊恐的眼睛盯着他们三人。看样子,他应是刚上初中的年纪。
外围的三人看起来比他大两三岁,往初三、高一猜都无不妥。
三人中最高大的那个牵了一条狗。
狗的个头颇大。
体重恐怕不止六十公斤,比在场的四个少年都重。
通体乌黑。
体型与鼻头接近土佐犬,却又不是土佐犬。更像是土佐犬血统占优的杂种狗。
狗的嘴唇翻起,露出一排黄牙。喉咙深处发出阵阵低沉的吠声。声音很闷,好似微小的雷电缠着它的喉头。
这狗若是动了真格,牵狗的少年个头再大,怕是都控制不住。
只见牵狗的少年双脚发力,紧紧握着狗链。但一眼便能看出,他对狗链用了不少力气。
牵狗的少年将双臂伸出短袖T恤,肌肉隆起而紧绷。
“别让他跑了,隆志——”牵狗的少年说道。
“我知道,岛田哥——”
名叫隆志的少年站在牵狗的少年——岛田的右侧。
只见隆志踩着草地,向右走去。
“和男——”岛田喃喃。
话音刚落,他左侧那个叫和男的少年便向左走去。
被三人包围的少年就这样没了退路。
少年是那样瘦弱。
肤色苍白。
绝非寻常的白皙。唯有初春时节幽谷深处的残雪,才会白成那般,白得叫人心疼。
牛仔裤配黑T恤。衣服的黑,更突显了他喉头的白。
好一位黑眸美少年。
仿佛一团病态、苍白、没有热度的火焰化作人形。似乎他的皮肤一旦被他人的手指触碰,污秽就会自那一处蔓延至全身。
他能活到今天,好像都是个奇迹。
如果这少年不是人,而是某个野生的食草动物,怕是还没长成,就会沦为其他野兽的盘中餐。
惊惧之色浮上少年的黑眸。
惹人怜爱——惊恐的眼神与姿态中,透出能用这个词形容的气质。
再光明磊落的人心里,都或多或少潜伏着拥有不良嗜好的黑色野兽。
少年人也无法免俗。
少年的惊恐在围住他的三人心里渐渐催生出幽暗的快感。
岛田目露寒光。
脸上浮现出近似抽搐的微笑。
“听说——”岛田开口说道,语气中带着与年龄并不相符的狠戾,“你跟加代子挺要好的?”
少年闭口不答。
后背更用力地压住树干,浓浓的惶恐之色浮上眼眸。
“那是我的女人,你知道吗?”
少年摇了摇头。
“你说你不知道?”岛田喃喃道。
声音温和,却在微微发颤。
天知道是因为拽着狗的手太用力,还是因为岛田在故意压低自己的声音。许是两者皆有。
“可是啊……”
岛田咧嘴一笑。
“你知不知道都没差别。”
岛田轻轻上前。
“你不是都跟她睡过了吗?”
岛田话音刚落,少年便摇了摇头。
“骗谁啊。她就好这一口,见到你这样的帅哥,怎么可能不下手——”岛田对一旁的人说道,“让他领教领教,招惹我的女人会有什么下场。”
岛田右侧的隆志默默行动起来。
隆志踩着暗色渐浓的草地,靠近那个少年,右拳猛击他的面部。
拳头正中少年的左脸颊。
只听见“砰”的一声,少年的后脑勺撞到树干。
好利落的拳头。
左拳紧随其后。
命中少年的鼻头。
细长的红丝悄然爬出少年的右鼻孔。
爬过雪肤,流向嘴唇。
少年用右手背擦了擦血。
拳头染上了红色。
少年的脸颊陡然发烫。
仿佛有一团火在烧灼面部的中心。
拳头如雨点般落下。
砰!
砰!
那是骨头撞击骨头的声响。
起初,那种冲击比疼痛更为鲜明。先有冲击,再有温度,然后才生出疼痛。
接着遭殃的是少年的腹部。
被对方的脚踢中。
针对腹部的攻击给少年带来了更多的痛苦。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无法呼吸。
泪水夺眶而出。
不知不觉中,和男加入战局,与隆志一齐对少年拳打脚踢。
——我为什么要受这种罪?
少年嘴里黏糊糊的。
出血了。
连带着口水吐出来,草叶便沾上了黏稠的红色玩意。
“别打了——”
少年正要求饶,拳头却落在了他的嘴上。
每出一拳,那群少年体内的残忍野兽似乎都会壮大几分。瘦弱的少年越是害怕,他们心中的野兽就越是茁壮成长。
“喂,”岛田对隆志说道,“你给我牵着‘黑风’。”
隆志便不再殴打那少年,替岛田握住了狗链。
他们的亢奋已然感染了那条狗。只见它嘴角冒泡。
握着狗链的隆志被狗一通猛拽,几乎向前栽去。狗的力量惊人。
“瞧好了。”岛田如此说道,嘴角泛起残忍的笑。
说时迟,那时快,他用双手抱住少年的头。
岛田的右膝陷入少年的面部。
少年随即瘫倒在草地上。
身体绵软无力,动弹不得。
“死啦?”和男问道。
“哪儿有这么容易,你个白痴——”
说着,岛田将鞋尖插入少年腹下,把他翻了过来。
少年原本俊美的脸庞肿得惨不忍睹。
下门牙断了。红色自鼻子向周边扩散。
唯有泛着哀切目光的黑眸一如方才,仰视着岛田,恰似深不见底的水潭。
“×!”
一看到那双眼睛,更加乌黑的东西从岛田心中喷涌而出。
“混账!”
他用鞋跟猛踩少年的腹部。
“喀喀……”
少年呛到了,吐出大量鲜血。在口水的作用下,出血量仿佛翻了一番。血中分明混有白色的牙齿。
鲜血溢出嘴唇,顺着脸颊淌入草丛之后,那颗断牙仍留在少年的唇边。
岛田本就打算将少年折磨到如此地步吗?事到如今,他已无法判断。他就是想给这少年一个教训,谁叫他抢了自己的女人。不过此时此刻,他已经不知道该教训到什么程度了。
殴打的对象越是窝囊,越是凄惨,有的人就越是兽性大发。
岛田就属于这种类型的人。
无关年岁。
即便对方摇尾乞怜,他也会一拳砸向求饶的嘴唇。对方越是害怕,越是低三下四,他就越是亢奋。
“掏他的鸟。”岛田说道。
他高高勾起唇角,龇牙咧嘴。
双眼因快感散发出湿润的光。
“岛田哥……”
和男望向岛田。
“给我掏!”岛田低声重复。
“嘿嘿——”
和男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站在少年的身旁。
眼中燃起与岛田相同的光。
他蹲下身,用手指捏住少年的拉链。
正要往下拉时,少年微微挣扎。幅度小得可怜。
“别动!”
岛田用右脚鞋底踩住少年的喉咙,一鼓作气将体重转移到脚上。
少年张开嘴,向空中伸出鲜红的舌头,不住摇头。他应该是想咳嗽,奈何喉咙被踩住了,咳不出来。
少年的挣扎幅度大了些。和男跨上他的双腿。
猛拽下拉链。
伸手进去,掏出了少年的东西。
“嘻嘻。”
岛田笑了。
唾液积聚在岛田的唇角。
岛田的右脚踩着少年的喉咙。下方的少年用手抓着那条腿,试图挪开,奈何双方的力量悬殊,看着都叫人心焦。
岛田将右手插入口袋,掏出一个东西。
干涩的响声传来。散发着犀利金属光泽的东西出现在他的右拳之中。
那是一把猎刀。
在越发浓重的黑暗中,刀尖释放出不祥而刺目的光芒。
此处恰是盲区。
路人的视线被建筑物和树木遮挡,无法看清此处的情况。
只能勉强看到那里有人。
长出嫩叶的樱花树枝条在四人头顶沙沙摇曳。
黑暗中,梢头的树叶翻飞不止,片片起伏。
夜色中尽是樟树特有的芳香。
“我来帮你。”
岛田话音刚落。
“黑风”忽然低吠起来。
叫声与之前截然不同,充满了明显的敌意。
汪!
它吠道。
凸起的鼻子插到风中,“黑风”垂下头来。
它盯着“那里”,似在自下而上瞪视。不停歇的咆哮纠缠着它的喉咙。
“怎么了?”
岛田望向“黑风”。
“黑风”却仍瞪着“那里”,仿佛没听见岛田的声音。
它瞪着的并非岛田,亦非那个少年。
而是杂草最为茂盛的空地中央。
只见成片的春飞蓬和蔊菜在尚未完全染上夜色的风中起起伏伏。那一带的风似乎格外大,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漆黑的风。
那一带的黑暗,似乎格外深沉。
不过随风起伏的杂草中,偏偏有一处草叶纹丝不动的地方。仿佛连风都避之不及。
有骇人的玩意潜伏在那里。
忽然间,它动了。
少年们没能用肉眼捕捉到它。
只是看到草叶动了。
有某种东西从那里出发,接连拨开草叶,朝他们逼近。
少年们只能看到草叶被拨开的景象。而它正径直逼向他们所在的位置。
直冲向岛田。
“什——”
才吐出一个字,岛田的身体就被掀到了半空。
仿佛有一团无形的暴风自正前方径直砸来。
浮到半空的岛田一头栽进草丛。
“嗯……”
草丛中传出闷声。
岛田爬了起来。
他一脸莫名,似乎并不明白自己经历了什么。双目圆睁,似是想开口询问和男与隆志。
却没发出声音。
唯有嘴巴一开一合。
岛田低头望向腹部。
只见自己的右拳紧贴着肚子。
——怎么回事?!
岛田盯着右拳。
他试图挪动拳头,右拳却纹丝不动。
不堪忍受的剧痛在腹中炸开。
岛田试着向前抽动拳头,而非向左右两侧挪动。
这回动了。
缓缓向前。
移动的拳头和腹部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拳头向前移动,有什么东西自他的腹部被抽了出来。
竟是猎刀的刀刃。
岛田将完全拔出的刀举到眼前,死死盯着。
黏腻的鲜血遍布刀身。
在寒冷的夜气中,袅袅热气自刀刃升起。
他的视线从刀刃转移到腹部,然后又回到刀刃。左手则摸着刚滑出刀刃的腹部。
热水似的东西滚滚溢出。
岛田盯着刀刃的眼眸瞬间翻白。
“啊……”
唇间漏出毫无意义的声响。
岛田就这样仰面倒入草丛。
沾满鲜血的猎刀刀刃直冲天际。岛田虽已倒下,却仍握着那把刀。
樟树和樱花树的枝丫在他的头顶上方沙沙作响。
少年剧烈咳嗽的声音传来。
“噫——”
最先动起来的是和男。
他正要发足逃跑。
谁知刚迈开步子,和男的身子就向前一歪,似是被草丛里的什么东西绊住了。
就此向前栽倒。
刀刃朝天的猎刀就在他腹部的正下方。
倒下的和男后背一拱,随即沉入草丛。
“哎……哎……哎!”
隆志都吓尿了。
下巴不住打战。
却仍握着狗链。
狗对着黑暗的一角狂吠不止。
只见那一片的草阵阵翻滚。杂草左摇右摆,似有湍流。唯有浪潮的中心静止不动。
隆志的手松开了狗链。
狗径直冲向浪潮的中心。
后肢踹地。
“黑风”扑向那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却硬生生定在了半空中。
似是被什么东西拦在了半路。
“黑风”的上下颌已张到极限。
直叫人惊叹,狗的嘴竟能张到这么大。
狗的四肢在空中疯狂扒拉。
刺啦——
令人作呕的声响传来。
紧接着——
咔嚓。
是某种东西断裂的声音。
只见狗的左右唇角一齐裂开。
上颌和下颌形成的夹角已然超过一百八十度。
上下颌顶端之间的距离骤然拉大。
歘!无数血珠自狗嘴喷向空中。
“啊!”
隆志惨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