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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玛丽亚娜女士提议有必要去一趟卡洛斯的祖宅,让他看看究竟是什么样了。她命人套好马车。车子有些古旧,卡洛斯却觉得相当精致。马车沿着公路绕了个弯儿,就到了卡洛斯家。入口处的大铁门紧闭着,卡洛斯和马车夫一起将它推开,松动的铁栅栏门发出吱嘎的响声。马车摇晃着在泥泞的道路上行进,直到家门前,同样两人合力才打开了屋门。卡洛斯仔细观察着花园,到处生长的黑莓灌木和接骨木把它侵蚀得面目全非,树干和墙壁上爬满了常春藤,屋檐下和石缝中则长出许多马鞭草。

门厅和整座房子都散发着潮湿的气味。窗户上少了一些玻璃,有些地方窗帘也脱落下来,耷拉着被风吹得乱动。木地板踏上去吱呀作响;打开一扇扇房门时,合页的歌声慵懒而单调。大件的家具都失去了光泽,绒布包面也褪了色。画框的玻璃已不再透明。到处都是脱落的墙皮和潮湿的瘢痕。步入顶层阁楼,一架钢琴吸引了卡洛斯。他掀开盖子,弹了一个音阶。音质很差。他转身对玛丽亚娜女士说:

“这里简直就是一片废墟。”

“总之,你要是想闭门学习的话,我觉得这儿可不是合适的地方。至少得要暖和些才行,这里冷得能结冰。”

她冲着手套哈气来暖暖手指。

“想起小时候家里的样子,你一定很伤心吧。”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就是……”

他向周围看了看。

“在什么地方有一扇被堵死的门,我母亲找了个泥瓦匠把它封砌起来。这是我唯一清楚记得的事儿。”

玛丽亚娜女士笑了起来。

“不会是闹鬼的房间。伯爵新镇从来都没有什么鬼魂,更不用说你家里了。肯定是你母亲一时心血来潮。”

她指着会客厅的一角说。

“如果地板泛潮,烂成这个样子,那样做无非是一种合理的预防措施。”

卡洛斯耸了耸肩。

“我唯一知道的就是,那是角楼的一个房间。”

玛丽亚娜女士小心翼翼地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下来,抬起头望着卡洛斯。

“那样的话,”她忽然严肃地说,“你母亲想要掩盖的就是你父亲生活过十年的地方,他结婚前和几乎所有结婚后的日子都在那里度过。这仍然是一种合理的预防措施。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你中学毕业后,她让你远离伯爵新镇,不许你回来。”

卡洛斯也坐了下来,沉默了片刻。

“真奇怪。自从几个月以前,我就不断回想起那扇封上的门。您别忘了,我当时在柏林的一家诊所里工作。本来可以很容易找一位同事,让他听听我所说的,帮助我解释一下,为什么这段已忘却多年的记忆又重新回到我的意识里?还有为什么偏偏是这件事而不是别的?上帝才知道什么东西会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不过我倒是不应该害怕。相反,出于职业精神,我有责任把它搞清楚,治愈自己。因为,作为一位从业的精神分析师,至少理论上是不允许患有任何情结的。然而,我并没有这么做,也不想去这么做。不是因为害怕会发现一些可怕的记忆,会令我羞愧或是毁掉我,而是我宁愿让这段记忆复活,任其自由行动,看看它会把我引向何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在我自己身上形成的经验。您也看到了,它究竟把我带到了哪里。”

他取出一根烟,将它点燃。

“我一直认为,有一类人做事是随心所欲的,另一些则是被形势牵着走的。我从来都觉得自己没有勇气,也确实是这样。所以眼下的事儿让我想到了命运。”

玛丽亚娜女士的身子颤动了一下。

“您别害怕。”卡洛斯接着说,“有个女人想要规划我的生活,为我划定了一条路,甚至安排好怎么死,几乎规定了死亡的日期。如果没有回想起我母亲让人封上的那扇门,也许我还一直留在萨拉身旁,若干年后会跟她一起死去。我敢肯定地说,当时我们紧紧地拴在一起,不是因为爱情,也不是因为彼此习惯了,而是我无力挣脱对她的默然服从。萨拉的意志力比我强,如果想要有意识地摆脱她,我是做不到的。可是,像记忆这样微不足道的东西却使我们分开了。现在,面对着我母亲想让我远离,而您想要我了解的这一切,看来是这段记忆把我带回了从未在意的过去,虽然没有它我也能踏踏实实地生活。您不觉得这有些蹊跷吗?至少对我来说,它让我非常困惑。我是个研究科学的人,不管是不是相信自由,总之我从来没有相信过命运。命运不是一种科学的因素。”

他吸了几口烟。玛丽亚娜女士没有开口,专注地听他讲话,好像要用眼神把他的话逼出来。

“您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你想让我说什么呢?”她停顿了一下,微笑着说,“你尽说些我不懂的事情。”

“那您至少能理解,我正在左右为难吧。或许那扇门的后面只是个空空如也的房间。我知道,那里不至于有我父亲的尸体,也不会有什么戏剧性的场面。至多也就有一些他生活的痕迹,甚至可能连这也没有,只有一些他的衣服和鞋子而已,都是他出走时留下来的。我母亲把它们藏起来,免得我问她一些令人不愉快的问题。不过,还有您所知道的东西呢。我必须进行选择,要么打开这扇门,听您给我讲;要么别动这扇门,同时让您封存好那些往事。我必须做出选择,但我觉得这种选择并不是自由的,因为现在好奇心压倒了我。这种好奇,甚至是出于科学的目的。我需要弄明白目前对我来说无法解释的这一切。”

“换成是我,就不会非要刨问事情的理由。”

“或者说,事情的不合理之处。但问题是我没法不这么做。”

“那你母亲呢?”

“我是什么样子,以及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全都是因为她,因为她那种专横、坚定和绝不通融的意志力。但是,请您理解我。我母亲从来不会希望我去穷究事理,也从没想过,因为服从她就够了,有一天我会变得在投入生活之前,先去思考它,或许正是因为想得太多,真正生活起来,反倒觉得索然无味。之前我跟您提过一个女人的存在。如果我没有分析过我和她的关系,还有我们之间感情的实质,可能在她身边会很幸福。我担心,我会不可避免地毁掉任何能让自己幸福的感情与环境。我母亲不希望这样,而是完全相反。她盼望我幸福,可她觉得我的幸福就是那些让她感到幸福的东西。她希望我学很好的专业,然后成为重要的人物。这一点她没能做到,而是带我走上了一条找寻自我,并且知道自己为什么是现在这样的道路。她这么做,”卡洛斯用苦涩的口吻补充道,“是出于世界上最好的母亲的意愿,但也让我无路可逃。”

“你知道她为了供你上学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吗?”

“我能想象到。”

“那是无法想象的。那可是……”

她打了个寒战,解释说天气太冷了。

“您要是愿意的话,咱们走吧。”卡洛斯回答道。

“不,我可以再忍一会儿。麻烦你去旁边那个房间,打开衣柜,给我拿一条毯子来,盖在腿上。”

卡洛斯照办了。玛丽亚娜女士把自己裹了起来。

“你父亲结婚以前,我来过这个家好多次。他结婚以后,你母亲还活着的时候,我只来过三次,都是为了你的事。你母亲结婚前是我的朋友。你父亲销声匿迹之后,我来看她,她怒气冲冲地把我赶出去。在我看来,她没有理由这样做;不过,或许站在她的角度,她觉得自己有道理。后来,当她把你送到圣地亚哥上学后,我又去看她。为了负担你的学费,她打算卖掉你所有的产业:田地、松树林,如果必要的话,还有这所房子。我知道了以后,来劝她别这么干。我提出可以给她钱,所有她需要的钱,她拒绝了,又一次把我赶走,说的是跟十五年前一样的话,也出于同样的原因。如果没有你,我早就不理她了;而你,因为她的高傲或是任性,差一点儿就什么都得不到了。你看,如果是别的什么财产,我也不会太在乎;可这些,你的宅子、田地、松树林,所有你父亲留下来的东西,都是他当初珍爱过的。我必须避免它们落到萨尔加多那家人手中。你母亲为了区区几个钱,想要卖掉它们;而我能阻止这一切,也确实做到了。最后,我又第三次登门。我劝说她,这样挣不到钱,哪怕为了供你上学,也不能剥夺你的产业,那样做是荒唐透顶的。就在这间阁楼里,她在那边,我在这边,我们激烈地争吵起来。结果,她到底还是让步了。要知道,她并不接受我的钱,但是答应给我干活儿。后来好多年,几乎到临终时,她一直给我家绣床单和桌布,也给我缝内衣。我给她付钱只能按照一般的刺绣工标准,因为她一分钱也不肯多要。靠着这些钱,还有那些田地的租金,你才能在圣地亚哥和马德里上学。后来,她又往维也纳给你寄了些钱。”

她停顿了一下。

“如果你现在跟我说不感激她,我肯定会骂你没有良心。”

卡洛斯低着头听完,像是感到羞愧。

“我很爱她,”他回答道,“如果她不是那么早就把我送走,我会更爱她。如果她不是从小就说服我爱是通过服从来体现的,我也会更爱她。我用听话来爱她,去她想让我去的地方,攻读医学也是她要我做的,如果说去维也纳是我的愿望,那同样也是她的。她去世前,好长时间我都没有见过她,可每个星期都会收到她的来信。她不断给我下达命令和规定,只有命令和规定,我都照办了。甚至她去世后,我还遵守了很长时间。我感谢我母亲所做的一切,我很感动,但是……”

他停下来片刻,抬起头,看着玛丽亚娜女士。

“我必须问自己,我母亲做出的牺牲有用吗?”

“这让她感到幸福。”

“好吧。您刚才给我讲的,让我很心痛。可是,毫无疑问,要是我母亲还健在,能听我说话,而我也敢跟她开诚布公地讲话,就像跟您这样,那她一定会感到失望的。我不仅不是她所希望的样子,也不能变成那样。而且,”他补充道,“我也不在乎。”

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双手插在上衣兜里,嘴里叼着的烟头已经熄灭了。然后,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默不语。突然,他转过身来。

“可是,您不该说我没良心。这不公平。我一直爱我母亲,也一直顺从她,但是她错了。我现在三十四岁,重新开始已经晚了。过去这些年唯一留给我的,说出来您一定会感到惊讶,那就是总要分析一切的癖好。不管怎么努力,这个习惯我永远也摆脱不了。而糟糕的是,它总是把我引向自己并不相信的结论。”

他又取出一支烟,点燃后吹灭了火柴,凝视着袅袅上升的烟雾。

“然而……”

他扔掉火柴。

“我要给您解释的东西,即使您不太理解也不要紧。我需要思考和说出来,而您就在那儿,您把我带到了这一步……”

他停了一下,微笑着说:“您裹着毯子,可以继续听我说一会儿。我需要从自己目前的处境来评判一件过去的事。”

“也许,”玛丽亚娜女士插话道,“就凭你所知道的,还不足以做出评判。我给你讲的故事还有更多的章节呢。”

“我指的不是这个。另一方面,我也不该对此做什么评判……现在还不是时候。我想说的是,在我所陷入的处境中,某种不起眼的偶然因素有着意想不到的重要性和无法解释的意义。请允许我再回到那扇堵死的门。如果,就像我前面说过的,我跟某位同事或者导师说‘我遇到了这个问题’,他肯定会马上找出原因来,事情也就结束了。我可能会重新忘掉那扇门,但我没那么做。当时,对我来说,那个决定意味着在一个无法控制的领域,自由地行使我的意志。甚至萨拉也无法强迫我进行精神分析,因为我对她隐瞒了这件事。我培养起那段记忆,就像在培育一株植物,耐心地等待着。四天前在巴黎,我以为那是因为我有自由,可现在看来,我出于意志的行为,既不跟我的个人生活相关,也不是源于我对自己生活的了解,甚至不是因为我迄今为止对生活的期盼,而是跟您的生活以及您对我的期待有关。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无论如何不是我所想要的。这真是令人无法解释啊!当然也可以很简单地回答:事情这样发生是因为偶然,可我并不相信偶然。”

玛丽亚娜女士带着一副完全理解的表情在听他讲。卡洛斯说完后,她耸了一下肩膀。

“我不明白的是,孩子,你为什么要把这些当作问题呢?弄清楚为什么有那么重要吗,如果说真有原因的话?在我看来,重要的是,如果我愿意跟你说起你父亲的事,你的生活可能会改变;既然你讲了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情,我强烈地盼望你的生活能够改变,因为我不喜欢它:这就是问题所在。为什么还要绞尽脑汁去琢磨其他问题呢?我确实认为你这样做让我很惊讶。当然,我的大脑也装不下这么多东西。”

“可是,对我来说,弄清楚我不理解的事儿,同样可以意味着改变生活,就像一个不相信上帝的人,突然看见上帝就坐在咖啡桌旁。”

“你相信上帝吗?”

卡洛斯的手正把另一根烟送往嘴边,此刻停在了半空中。

“您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我不相信。”

若是换成其他任何人说了这话,卡洛斯都不会感到意外。不过他一下子意识到,在自己对玛丽亚娜女士形成的看法中,并不包括她会这样公开地宣称自己是无神论者。卡洛斯面露惊讶。

“不管怎样,”他有点儿结巴地说,“这并不重要。”

玛丽亚娜女士掀开腿上盖着的毯子,站起身来。“咱们走吧。”可她还是停在卡洛斯面前,注视着他的脸,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当然重要了。恰恰因为我不相信上帝,才需要你来评判我。”

“我?”

“就是你,卡洛斯·德萨,费尔南多和玛蒂尔德的儿子。我曾经伤害过这两个人。”她迈开步子向房门走去,木质地板在她脚下发出吱呀的响声。地面微微颤动,就像在回潮中荡漾的小船,晃动时带着音乐的节奏。卡洛斯迟疑了几秒钟,随后跟上了她。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有些话也压根儿没有说过。不是因为卡洛斯尽量避而不谈,而是因为玛丽亚娜女士好像已经忘记了,或者佯装忘记了。回来的路上,她跟卡洛斯讲起他那些产业的情况。她努力把租金提高了一倍,但结果还是不尽如人意。“你父亲,”她接着说,“他不懂得怎样赚钱。有些租金的数目简直少得可笑,现在有了共和派颁布的法律,要提高租金非常困难。”他们回到家,玛丽亚娜女士让人准备下午茶。她问卡洛斯喝茶还是喝热巧克力,卡洛斯说喝茶,“母驴”于是端来了茶。他们继续谈论关于租金的事儿,其实主要是玛丽亚娜女士在不断强调,说卡洛斯那些田地租金太低、收益太薄。用完下午茶,她放了几张唱片,借此开始聊起了音乐。“你从前经常弹钢琴,是吗?”卡洛斯回答说是,于是玛丽亚娜女士请他演奏几曲。卡洛斯欣然从命。他弹琴的时候,玛丽亚娜女士望着他,一刻也没有陷入深思或者走神,而是始终保持着清醒,全神贯注地聆听音乐。她不时发问,卡洛斯逐一回答。她最喜欢的是维也纳的华尔兹舞曲。“有什么办法呢,孩子,它们是我那个时代的啊!”卡洛斯弹了几首最熟悉的,还有一首新的,隐约记得,费了好大劲才弹下来。“弹钢琴这事儿,我要是没记错,是你母亲安排你学的。”“是这样的。”“你不喜欢吗?”“喜欢。”卡洛斯很喜欢音乐。

“您看,要是我母亲当初希望我成为音乐家的话,可能会实现的。可是我学弹钢琴,按照母亲的说法,是因为这是男人的一种优雅装饰。不管怎样,我学会的对我来说已经够用了。我不是个好的钢琴师,也永远成不了钢琴家;不过作为个人爱好,我还凑合。”

“真奇怪。”玛丽亚娜女士说,“在我印象中,我的或是你的祖辈里,从来没有一位从事过政治或者经营庄园以外的事儿。可你父亲就是个另类:他有很光明的政治前途却不屑于从政。他生命中最后几年是在写作中度过的。后来,我的表兄贡萨洛爱好文学和新闻,为此付出了整整一辈子。再后来,基罗加的儿子成了画家,你则是个不成功的音乐家。还有雷米希奥·阿尔丹的儿子,也是这样,据说是个诗人,或者想当诗人。你不觉得这些有点儿奇怪吗?”

“就我个人而言,当然不奇怪。不过,仔细看来,我算不上什么不成功的音乐家,充其量也就是个失败的精神病医生。我母亲让我学钢琴,无非是为了在社交聚会的场合能坐在钢琴前,弹上一段华尔兹,赢来各位夫人的称赞:‘玛蒂尔德的儿子弹得真好!’或是为了让某位待嫁的小姐爱上我。而迄今为止,我所做的只是弹给自己听,因为我喜欢;至多,有时候为某个与我在音乐方面趣味相投的人演奏一下。不过可以肯定,到目前为止,这对我结婚的事还没有什么帮助。”

“你不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对吗?”

“不,我是的!我有一些远大的抱负,缺少的只是用来实现它们的激情。”

“你记得卡耶塔诺·萨尔加多吗?”

“一个从前跟我们一起玩儿的富家子弟,对吗?”

“不只是一个富家子弟,不过,确实跟你们一起玩儿过:你和胡安·阿尔丹。现在他可是这里的主人了。他也去外面闯荡过,跟你们所有人都一样。怎么搞的,你们都出去了,然后又都回来了?不过,卡耶塔诺回来时可大不一样。他去过英国和美国,当了工程师,现在在经营造船厂。他非常阔气,你知道吗?比我还有钱。换了任何其他人,都会选择去别的地方生活,比如可以在拉科鲁尼亚指挥造船厂。可是,他却住在这里,这儿有他的家,还有他母亲、他父亲……”

她停顿了一下。

“这两个人,我也曾经伤害过他们。不过,我并不在乎卡耶塔诺对我的看法。”

她没等卡洛斯借这个细节来重提下午的谈话,而是继续说起卡耶塔诺和造船厂的事儿,甚至包括他的父母。“所有想要在伯爵新镇留下来超过二十四小时的人,都需要懂得怎么跟他们打交道,因为不管你是不是愿意,总会碰上他们的。”

“您看来不太喜欢他们。”

“噢,不是的!哈依梅先生是我的朋友,而且尽管他儿子很反感,他还是担任了我的财产经纪人,哪天你会认识他的。很快就会有人跟你说,哈依梅·萨尔加多是我儿子的父亲。这不是真的。三十五年前,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来到这里继承遗产。那时候萨尔加多一家刚刚开始发迹,他们有钱,建了一座小型造船厂,生产木船。哈依梅是个不错的生意人,可他妻子安古斯蒂娅斯并不满足于只是赚钱。每当有丘鲁乔家族的人卖掉什么东西的时候,她就让她丈夫买下来。”

卡洛斯插话道:“丘鲁乔家族?我曾经听说过这个名字,可不知道具体指的是什么。”

“丘鲁乔家族,孩子,我们都是这个家族的:你、我、胡安·阿尔丹、基罗加神父,还有不少散落在乡间的红头发私生子。”

“这是个名门望族。至少贡萨洛在巴黎时跟我这么说过。我母亲也给我讲过,写信时也多次提到过。她没说丘鲁乔家族,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她指的就是他们。看起来,我有义务成为重要人物这件事,跟我的红头发和大鼻子很有关系啊。”

“你意识到没有,自打你回来,这是第一次用嘲讽的口气讲话?”

“请您见谅。可我没办法把这种事儿当真。我之前的生活中没有这套东西。”

“可是,你长着红头发和大鼻子,身材又瘦又高,就像我和你父亲,也像许多其他健在和去世的人。”

“我还没有机会让我的观点凌驾于生物学之上。”

玛丽亚娜女士站了起来。

“你跟我来。”

两人走了出去。在走廊里,玛丽亚娜女士说:“你父亲从来没有去过国外,而且,那年头还是另一个时代。他一生中花了好多年来撰写丘鲁乔家族的往事。现在我要给你讲一些。”

她打开了门,两人走进去。那是一间宽敞而昏暗的大厅。玛丽亚娜女士穿过大厅,打开木板窗,勉强照进来一抹傍晚的余晖。不过,卡洛斯还是能够隐约看见墙上挂着一些油画,大概十到十二幅。玛丽亚娜女士径直来到壁炉旁,指给卡洛斯看挂在上面的那幅画。画中是一位女性。

“这位是玛丽亚娜·基罗加。她差点儿嫁给你的一位高祖父,不过最终却嫁给了我的一位曾祖父 。这是你父亲写下的那些美好故事中的一段。你父亲说,正是因为这位女性,我们萨米恩托家的人才都那么精力充沛,既现实又积极乐观。”

卡洛斯点燃一根火柴,将它举过头顶,照亮画面。他盯着玛丽亚娜·基罗加那张消瘦、坚定而自负的面庞看了一阵子。

“她很像您。”

“你是在说我长得难看吗?”玛丽亚娜女士笑着回答。

卡洛斯连忙道歉。

“我现在是很丑,老太婆了,不过年轻时我还不算难看。你自己可以看看。”

她走向大厅的另一端,指给卡洛斯另一幅挂在壁炉上方的画。

“这就是我三十岁时的样子。”

卡洛斯划着一根火柴。

“您能把蜡烛台借我用一下吗?看您可得好好看清楚啊。”

玛丽亚娜女士把蜡烛台递给了他。借着亮光,卡洛斯仔细端详起来。

“这是索罗亚 画的。”她说。

在烛光的映照下,虽然分辨不清细节,但至少能看出整体形象:年轻的玛丽亚娜女士,面部向前探出,显得朝气蓬勃、专断而又十分自信。用“漂亮”一词远远不足以形容这幅画所体现出的内容。然而,那张脸之所以吸引人,并不是因为它完美无缺,而是因为那股蕴含和收敛在微笑中的活力。

卡洛斯转过身来,照亮玛丽亚娜女士的脸。

“不要比较啊。”她笑着说,“我现在已经是个糟老太婆了。”

“如果您要跟我说的是我父亲爱上了您,我能理解;不过,如果您说,他为了您而抛弃一切,或者因为您的意志而变得卑鄙或是英勇,我会更加相信。”

玛丽亚娜女士摇了摇头,微笑中带着温柔。

“没那么邪乎,孩子,没到那个程度。”

“您说过好几次我很像他,我逐渐预感到,我和他之间的相似程度要超过您预想的。或许,我父亲跟我一样缺乏意志力。那样的话,臣服于您、顺从您的意愿,对他来说倒不失为一件舒心的事儿。”

“也不是这样。”

“我是在描述如果您当初遇上的是我,我会怎样做。其实这不是一种想象,而是对以往经历的回忆。萨拉也是一个性格很要强的女人,我在她身边,一直都很卑鄙,因为她所给予我的也是同样如此。”

“可是,你毕竟离开了她。”

“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你父亲比较软弱,但那只是表面上。他和你一样,敢于放弃对他重要的、或许是他所爱的东西,这在他一生中先后有过两回。许多时候,我一直想要理解他的软弱,也许他并非如此,只是对生活给他带来的一切缺乏热情罢了。你父亲跟你一样,都爱思考。”

卡洛斯把烛台放在壁炉上,玛丽亚娜女士用烛火点燃了另一盏相同的烛台。

“不过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这个。我把你带到这里来,是让你看看血管里流着哪种血有多么重要。你可能以为我说的是社会地位的重要性,或者说,你、我以及所有我们这些人有资格炫耀的高贵出身。我指的不是这个,这些都已经落伍了。但是,毫无疑问,由什么样的父母生下来,会天然地赋予你一些东西,却让另一些东西对你而言遥不可及。一个人出生时,相貌和禀性都拜父母所赐:有的好看,有的难看,这要看生你的是谁;有的强壮,有的软弱;有的聪明,有的愚钝。我是玛丽亚娜·基罗加的后代,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强人,所以我也是这样。如果她当初嫁给了你的高祖父而不是我的曾祖父,那没准儿现在强势的就是你,而我可能只是个穷困而软弱的女子。”

她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了下来。

“为过去而高兴或悲伤都没有用处。事情就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你们都比较软弱,都喜欢思考,都头脑聪明而意志薄弱。给你们手里放一只熟透的梨子,你们不张嘴去咬,却要钻研它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不在树上而在你们手中。你父亲,他热衷的是探究吃下这梨子是否合乎道德:他从来不懂得怎么利用好自己喜欢的东西,哪怕是他伸手可及的……”

卡洛斯斜倚在壁炉旁,交替看着玛丽亚娜女士和她的画像。

“他结婚前不久,”她继续说,“当我来到伯爵新镇时,你父亲发现了另一个玛丽亚娜——就是画里的那位,他饶有兴致地撰写起她的经历。他每天下午都来我家,翻阅资料,和我共进下午茶。他充满热情地给我讲他一点点发掘出来的东西。原来,不光是你的那位高祖父,还有其他好几位高祖父都想要娶玛丽亚娜·基罗加为妻。当初她真应该轮流嫁给姓阿尔丹、萨米恩托和德萨的,还有她那些姓基罗加的表兄弟中的某一位,然后给每个人都生一个精力旺盛的儿子。这样的话,也许你们所有人现在都会像她那样强壮而现实,不至于丢掉统治的欲望,也不会眼瞅着整个镇子从手中消失。但是那些人肯定会觉得让这个女孩子变成生育机器真是大逆不道,况且她自己也不会答应。所以,这一切都让你们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落得我孤身一人在镇上跟那些想要搞垮我们的人斗争。”

她抓住卡洛斯的一只胳膊,把他拉过来,坐到自己身边。

“你看,对我来说,丘鲁乔家族里的其他人我都不在乎。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和命运,可你跟我最亲近。我不想让卡耶塔诺像对付别人那样搞垮你。你母亲担心有朝一日这事儿会发生,所以她让你远离这里,希望你成为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可她的方法错了。唉,如果你母亲能忘掉她那些恩怨,让我来引导你的生活,那该多好啊!可是她害怕我。大家都害怕我,连那个傻瓜贡萨洛也是。他们的害怕搞砸了很多事情,但我现在遗憾的是,你母亲当初错了,你明白吗?终归有一天你得回来继承遗产,而你现在没有武器来捍卫它。你又怎么能做到呢?我怀疑你根本都不在乎这一切。”

“说到这一点,”卡洛斯插话道,“我不太理解,但如果您指的是继承那些被卡耶塔诺从我们手里夺走的统治与权力……”

“不!没有全被夺走,没有。我还能主宰很多事情。”

“即便如此,我对所谓统治,也许还有这种遗产,都丝毫不感兴趣。我开始理解母亲对我的期待了,但是她忘了,我有权利过自己的生活。”

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我们这些男人已经有了很大变化。我承认我的头发和鼻子来自所有这些从前的人,甚至也承认,如果画中的那位女士嫁给我的高祖父,我可能是另一个样子,没准儿比现在的我更坚强。不过,那样的话,我也会用这种力量来创造自己的生活。”

“你跟你父亲一模一样,又软弱又固执。”

她突然抓起卡洛斯的一只手。

“……还这么可爱。我觉得,我会非常疼爱你。” zj4hsmXoENfBKKmxrM5kEQl4iPqBh3YLp2VC1UOV5PaVPVu6isf2UBp2BBMKByB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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