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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赶集的日子。长途汽车上开始挤上来许多村妇,手里拎着蔬菜篮子,还有装着猪崽儿的口袋,甚至有个女人要把一头小牛塞进车里。车厢内外,操着本地话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再加上牲畜的哼叫声,显得更为嘈杂。乘客既相互争吵,也跟检票员争吵,谁要敢跟他们作对,准能折腾个天翻地覆。卡洛斯坐在位置最高、没有遮蔽的座椅上,看着这一幕幕闹剧笑个不停。在他右边,坐着一位老妇人,脸皱得像树根,上来后就不停地大声说话;在他左边,则是个年轻女人,蒙在一条厚厚的大披肩里。虽然老妇人一直跟她唠叨,她却一路都不开口。不过,当雨下起来的时候,年轻女人主动让卡洛斯把披肩盖在头上挡雨。直到这时,她才说了一句:“先生,您会淋湿的。”

卡洛斯没有接受她的邀请。右边的老妇人插话道:“丫头,你给他披上啊。先生,您别客气!”

卡洛斯只好跟她共享披肩,否则她也会淋湿了。披肩盖在两个人的头上,把他们跟外界隔开。喧闹声被挡在了外边,被雨水的声音裹挟着,渐渐远去,直到留下一片寂静。年轻女人长着金黄色的头发,两根辫子垂下来,贴在胸前。

“先生,您是卡洛斯·德萨,对吗?”女孩子过了一会儿问道。

“对。您怎么知道的?”

“先生您别用‘您’来称呼我。我叫罗莎莉奥。先生家有一位外号叫‘美男子’的佃农,我是他女儿,差不多算是您家的用人。”

“您是说,您住在我家?”

“不,我爹租种先生您家的田地,还有一所小房子。已经好多年了,从我祖父活着时就这样。您旁边那位是我娘。”

原来,让给他披肩并不是出于怜悯,而是对东家的效忠。卡洛斯简直想要掀掉披肩,宁可被雨淋湿。他不太理解这些事儿。

罗莎莉奥一直没有正视过他,说话时也不转头。她讲的卡斯蒂利亚语 有些勉强,口音很明显。卡洛斯注视着她,观察她的侧脸。她看上去很像法国的乡村妇女,颧骨很宽,头发金黄,面颊红润。身上的衣服质量不错,剪裁得像城里的款式,只有披肩和头上系的围巾暴露出她乡下人的身份。领口处,一枚不小的金质圣牌晃动着。她的手也很大,没有因为耕作而变形,也没有因为干活儿而弄脏,而是干干净净的,指甲也剪得很利落。卡洛斯拐弯抹角地问道:“那您也耕种我家的田地?”

“我倒是没有,先生,种地的是我爹。我是裁缝。我跟您说了,别用‘您’来称呼我。”

她把头从披肩里探出来,跟她母亲说话。她讲的是加利西亚语,卡洛斯听不太懂,但能明白她们在说他。这时候,她母亲插话进来,没少客套一番。自从她妈开始讲话,罗莎莉奥就又恢复到缄默状态。她双手交叉,放在腿上。卡洛斯看见她手腕上戴着一对精致的金手镯,宽幅,样式很新颖。

老妇人开始了一长串的抱怨:“田地收成太薄,而玛丽亚娜女士又把租金提高到了每年十五个杜罗 。十五个杜罗啊,先生,就为了租那几个费拉多 的地和一栋房子!这都是玛丽亚娜女士干的事。先生您过世的父母,他们当初从来没改过租金,自打五十年前起就一直是七个杜罗。”

长途汽车喘着气爬上一段很长的坡路,中间停了两三回。司机从小溪里舀了些水,浇在冒烟的发动机上。他们终于驶上了山顶。这时,罗莎莉奥说:“先生,咱们快到了。”

她做了个手势,指向山谷底部。在一片灰蒙蒙的细雨中,伯爵新镇坐落在两条河之间的一座山丘上。右边那条河比较干净;左边的那条则被废渣弄得很脏。两条河汇聚到一起,向前延伸至溺湾,越来越宽,绕过重重山峦,最终消失在远处的茫茫大海中。

他们沿着一条陡峭的公路下行,经过不少急弯。在其中一处,罗莎莉奥碰了一下卡洛斯的胳膊肘。

“先生,您看,那就是您家。”

卡洛斯向那边望去。右手方向,一块巨大的岩石仿佛是用锄镐在海上凿出来的,他家祖宅就矗立在上面,被一些高大的树木半掩着。他看见了角楼的一侧,上面爬满了常春藤。

“您在家里会很冷的。这么长时间没人住了!”

“您去过那里?”卡洛斯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

“老夫人去世的时候,我参加了守灵。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下坡路结束后,汽车经过一座长桥,然后驶入一条满是穷人房屋的街道,这一侧的房子都背靠着城墙的残垣。路的另一边,是一道石头矮墙,被海水不断舔舐着。窗户里和矮墙边都有人,他们目送汽车经过,车子走远后还盯着不放。卡洛斯没有注意到这些,一阵远方传来的嘈杂声令他有些走神。那声音像是由许多锤子和钻孔机发出的,充满了整个空间。转过一个弯后,听起来更近,也更加刺耳了。卡洛斯问那是什么。

“是造船厂,先生。”罗莎莉奥回答道。说这话的时候,她第一次转过脸来。她的目光和声音中,颇有几分自豪,好像在说:我的造船厂。

汽车抵达广场,停了下来。车顶上和下面的人相互大声叫嚷着。卡洛斯冒着头部被装着小乳猪的口袋碰到的危险下了车。罗莎莉奥没有先走,而是让口袋隔开了卡洛斯的脑袋和她的腿。不过,无意之间,卡洛斯还是看到了,她的双腿很漂亮,长袜和鞋子也很精致,非常精致,不像是佃农家的裁缝女儿穿的。卡洛斯耸了耸肩,想到伯爵新镇或许没有他以为的那样不开化,虽然广场上到处是些近乎呆痴的面孔。这一张张脸都转向他,所有人的眼神也都盯着他,就像在那些乘客制造出来的喧嚣之外,围上了一圈好奇与沉默,又像是一圈希望,不过已经开始有些失望了。这种感觉深沉地持续了片刻。然后,等所有的面孔都笑过了,人们的头又纷纷转了回去。只有一个好像稻草人的家伙还一直瞅着他,那双机灵的眼睛有些斜视,巩膜充满了红色。他衣着褴褛,没有穿大衣,好像有意要把那条绿色的大领带露出来,头上戴着一顶又破又旧的草帽。他个子矮小,羸弱,身材消瘦,双手撑在一根粗大的拐杖上,手指上戴着宽边的金属戒指,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卡洛斯仓促间做了个紧急诊断:偏执狂。他本想多研究一下,没准儿跟那人打个招呼,但这时一位打伞的女士向他做了个手势,卡洛斯只好丢下了那个疯子。

打伞的女士也显得格格不入。她没有自己打伞,而是由身后的一位女佣为她撑着伞,为了不碍事,女佣把伞举得很高。卡洛斯很快认出来,她就是玛丽亚娜女士。她站得离长途汽车有点儿远,紧贴着一座房子的墙壁,好像在徒劳地寻找屋檐的庇护,脸上的笑容却清晰可见。卡洛斯一时停下了脚步,想起几天前贡萨洛·萨米恩托说过的话。显然,在一连串谎言之间,那句不情愿说出的“咱们”倒是颇有深意,哪怕只是从生物学角度看。站在她面前的玛丽亚娜女士,恰恰属于“咱们”:跟卡洛斯一样,她也是高个子,骨感,一头红发。这模样,正如卡洛斯、贡萨洛、赫尔曼妮,还有卡洛斯被误认成的另一位丘鲁乔家族成员。至少在世界上某个地方,“咱们”一词还是很有意义的。当然,并不是在巴黎:贡萨洛太夸张了;更不是在柏林或者维也纳:对于萨拉而言,卡洛斯无非是个虚弱的红发男人,和其他虚弱的红发男人们没什么区别。可是在伯爵新镇就是另一回事了。

玛丽亚娜女士看见他正在犹豫。她离开雨伞,张开双臂迎向卡洛斯。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很正常。可她向前伸出胳膊,脸上洋溢着真切的表情。这又是为什么呢?他们只是这四年间通过书信才对彼此有所了解。要对人产生真正的感情,唯有朝夕相处才行。

“卡洛斯,亲爱的卡洛斯!”

她声音颤抖着。卡洛斯任由她抱着,同时也拥抱了她。他勉强回答着那些语无伦次的问题。玛丽亚娜女士似乎要在一分钟之内了解他三十年的生活。

真是格格不入。那些注视着他们的人群,市场里叫卖的女人,远处和近处的人,都是另一副模样。当然,也都属于另一个阶层:杂乱无章,比比画画,尖声细嗓。他们穿着灯芯绒外衣,系着五颜六色的头巾,操着一口略带哨音和唱腔的加利西亚语,说话急促,让人难以听懂。玛丽亚娜女士步态稳重,低声向他询问着。她不像是卡洛斯想象中略为旧派的乡下女士,而是属于一个已经逝去和被埋葬的世界,但又充满了光彩和距离感。

“孩子,你赶上的天气真是太糟糕了!你怎么会想到坐在车顶?这大冷天的!”

这不是无足轻重的客套话,也不是为了填补空白,而是句句出自真心。

“唉!算不上有多冷,而且这位女士还用披肩帮我遮雨。”

他指了一下还站在长途汽车边上的罗莎莉奥,她正在收拾母亲从车顶抛下来的包裹。

玛丽亚娜女士微微一笑。

“这个罗莎莉奥真会讨人喜欢。”

这两个女人对视了一瞬间。卡洛斯看到,年轻的女裁缝羞怯而顺从地向玛丽亚娜女士问好,然后把脸藏到了披肩里。这过程相当快。随即,对玛丽亚娜女士而言,罗莎莉奥就不存在了。

“咱们走吧。你不用担心行李。”

玛丽亚娜女士挽起卡洛斯的胳膊,推了他一下。女佣把雨伞交给了卡洛斯,跟在他们后面走。

他们沿着一条狭窄而陡峭的小街往下走,两旁尽是货物堆积到门口的小店。玛丽亚娜女士继续问长问短,卡洛斯则一一作答。他们经过时,偶尔会探出一些脑袋来好奇地观望,然后回身对藏在暗处的人评论几句。他们三人走到海边,经过一座长桥后就离开了公路,转入一条沿着海滩铺设的石面街道。

“你还记得我家吗?”玛丽亚娜女士问道。

“不记得了。我连自己家都快不记得了。”卡洛斯一边回答,一边指向对面高处石崖上他家的祖宅,“要不是长途汽车上的那个女孩子指给我,我经过时都认不出来。”

“你家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了。你在这儿的期间,就当我家的客人吧。”

卡洛斯不禁战栗了一下。难道玛丽亚娜女士也像他母亲,还有萨拉一样,想要控制他,让他遵守戒律?他下意识地摆脱了玛丽亚娜女士的手臂,从侧面看了看她。她看上去精力充沛,人很聪明。脸廓有些硬朗,不过年轻时可能很漂亮。她的模样很像卡洛斯行李箱中带回来的赫尔曼妮的肖像照。

“我可能不会待很久。这里……”

他做出一个含糊的表情,表示否定。

“这很正常。你在伯爵新镇能干什么呢?我很想听听你的计划。这里简直就是世界尽头。只有我这样的疯老太婆才能在这里生活,不过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他们到了。卡洛斯看到房子后吃了一惊。这是一座很大的建筑,石头工艺的立面,线条很有法国味道和新古典主义风格,布局匀称。窗户都漆成了白色,门厅很宽敞。与房子相连的是一段粉刷过的矮墙,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墙头苫物的上面探出几株白玉兰的树冠。这栋房子丝毫没有小地方的俗气,更不用说乡下的土气了。在门厅尽头,内门上的铜饰熠熠闪亮,地上铺着一块巨大的脚垫,两侧的墙上挂着两盏青铜壁灯。

女佣上前打开房门,玛丽亚娜女士轻轻推了卡洛斯一下。里面出来另一位女佣,比较年轻,扶着房门,问候道:“欢迎您,先生。”好像之前排练过一样。前厅中悬挂着一面巨大的镜子,卡洛斯看到自己在镜子里显得朴素而寒酸,裤子皱皱巴巴的,灯芯绒上衣也有些褪色了,而旁边的玛丽亚娜女士则显得高雅而老派。卡洛斯顿时感到有些自卑。他身边的一切都显得既华贵又殷实,甚至他记忆中自己的祖宅也无法与之相比。在镜子里,他的形象与玛丽亚娜女士形成鲜明的对比。然而,两人之间除了相貌,还有另一些共同之处。她也往镜子里看了看。

“你跟你父亲一个样。当然他穿得比你更讲究,但你们真的很像。”

“您知道,我都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你当然不记得了。你刚一岁的时候,他就……就去世了。”

“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他本想补充道:其实您和我都不知道我父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但还是决定闭上嘴,以免一开始就对玛丽亚娜女士表现出某种不恰当的举止。这会儿,玛丽亚娜女士正在镜子里满脸热情地冲着他微笑。说这些话,肯定是不妥的。

“你的浴室准备好了,还给你收拾好了一个朝向海边的房间。你会喜欢的。你洗澡的时候,行李就该到了。在我家里,你千万别拘束。我这样说不是客套,而是真心的请求。”

当卡洛斯向她道谢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在清楚地说:为什么您待我如此周到呢?我对您来说,无非是个陌生人。

“咱们勉强算是亲戚。”她补充道,“可你父亲和我是好朋友,你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在乎的人。”

跟卡洛斯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在乎的人”,可不属于客套话。但对卡洛斯而言,与这句话本身相比,更令他惊讶的是玛丽亚娜女士说这话时的语气,简直像是用言语又拥抱了他一次,这话显然是恋人或者母亲才会说的。毫无疑问,无论是表面上还是实际上,他都是玛丽亚娜女士唯一在乎的人。可这是为什么呢?他把身体浸泡在热水中,然后搓净、擦干,同时在不断思考。他不明白为什么。玛丽亚娜女士对他的关爱,一定是因为一些从前发生过的、不为人知的事情,以及他不了解的过往的生活,而这些,现在都从那双炽热的眼睛和那些颤抖的话语中浮现了出来。“你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在乎的人。”

有人敲了敲浴室门,随后女佣羞怯地递进来熨烫好的西装、替换的内衣和一件干净的衬衫。他穿衣服的时候,思绪停留在浴室的四壁上,铺面用的是桃花心木而非大理石或瓷砖。“这是间老式的浴室,它的主人不知道冷水浴有利于健康以及卫生是一种道德义务,对他们来说,热水是一种令人软弱的享乐。”卡洛斯以前经常淋浴的房间,墙壁是不同调性的四种白色。他淋浴时速度很快,因为九点钟必须迈进诊所,而萨拉总是多赖在床上几分钟,然后大声催促着卡洛斯给她让出地盘。冷水和匆忙使他无法思考。思考,所谓思考,正儿八经地、自由地思考,无论是他母亲、萨拉还是他的老师们,从来都没有允许过他。他们都像是急迫的冷水浴。他们把重要的和无足轻重的东西分开,对他说:从这里,只有从这里才能得出结论,也就是真理。这是以冷水浴的方式表现出来的真理。或许,如果是用冷水淋浴,玛丽亚娜女士的话就不会重回他的记忆,他也就不会去分析,不会觉得它们不可理解,或者至少表面上听起来有些出格。他总结出,洗热水澡并不像传说的那样有害。他的身体得到了休息,而且还能够思考,以另一种方式来思考,任凭思想流畅而自由地来来去去,而不是被约束在既定的轨道里。

卡洛斯穿好衣服,看上去还不错。还是旅途中的那身衣服,也是他仅有的一套行头,打理和熨烫后已焕然一新。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桃花心木的奢华似乎需要换一个人才显得般配:一个身穿丝绸浴袍、脖子上系着丝巾、背头和八字胡油光可鉴的家伙,或许还要配上一副单片眼镜。不过,他看上去也不赖。系领带时,他把领结打得比平时更低一些,这样可以把料子上褪色的地方掩盖起来。他走出浴室,来到走廊。那位他还不知道名字的年轻女佣,正守在门旁边。

“先生,您不需要别的东西了?什么也不要?”

她讲的卡斯蒂利亚语有些勉强,发音时嘴张得太开,比较生硬,就像坐长途汽车时遇到的罗莎莉奥那样。

“太太在等您。”

卡洛斯走进饭厅。他停住了脚步,颇感惊讶。饭厅很大,富丽堂皇,墙上挂着上乘的油画,橱柜里摆满银器。餐桌上方垂下一盏巨大的水晶灯。摆设都是法式的,有些年头。他记忆中的伯爵新镇与这种雍容华贵完全不沾边。

“你像是换了一个人。”

卡洛斯点头表示认同。玛丽亚娜女士已经在桌边落座。她示意卡洛斯坐到自己身旁。她笑得非常开朗,那笑容使委婉的话语变得多余,足以被省略掉。卡洛斯走过去坐下。他做了个手势,既表示接受,又显示出有些不理解。随后他说道:“您对我真是太好了。”

“哪里,孩子!到目前我还谈不上对你怎么好,都是冲着你父亲。”

卡洛斯笑了。

“因为我是继承者?”

“你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这一切都可以归结成某些熟悉的套路,不过鉴于玛丽亚娜女士脸上那种格外吸引人的表情,卡洛斯决定把对此事的任何思考都往后推迟。玛丽亚娜女士向他微笑着,看着他,坦诚地和他交谈。她的一切都显得那样坦率和亲切,说话时语调中带着温暖。当初,卡洛斯想,她跟我父亲说话也是这样吧,我不应该抱太多幻想。他想要建立起某种防范机制,但很难开始。

“当然,你不了解他。你可能一点儿都不了解你父亲的事儿,哪怕知道一些,恐怕也都是对他不利的。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父亲就消失了,再也没有他的音信。你母亲……”

“我母亲很少跟我提起他来。”

“……她完全有理由恨你父亲,我也不会跟她争辩。可是,你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他消失是因为太过善良了。”

女佣端着汤进来,给玛丽亚娜女士盛上。她出去后,玛丽亚娜接着说。

“你从来都不了解他。当你还小的时候,这样也许没错,因为要是老听你母亲对你父亲说的那些狠话,你恐怕也会受到伤害。她懂得保持沉默,觉得那是她的义务,我也一向敬佩她这一点。不过,几年前你就应该知道这一切了。不能把一个人跟过去的联系都切断,也不能把一个人满世界放逐,毫无根基,就像你母亲做的。哪怕过去是痛苦的,哪怕会让我们感到羞愧,它也是属于我们的,同样我们也属于它,而且有权利了解它。”

她喝了一口汤。

“你母亲压根儿不想让你回来,在她看来是有道理的。你不应该回来,留在这里。可我现在很高兴你回来了,因为在这里你知道和了解的东西会帮你长大成人。”

她带着愉快的微笑,从镜片上方望着卡洛斯。

“也许那时候,你对我来说,就不再是费尔南多的儿子,而是卡洛斯了。”

然而,卡洛斯并没有笑,甚至也没有看她。他目光下垂,用勺子毫无意义地搅着汤。他的谨慎防范并没有给避免这番对话帮上忙,话题出乎意料,原因也无从想象。

“你没想到会是这样,对吗?或者说,至少没预料到会这么快。”

“确实,我没有预料到。”

“可能我太唐突了,这种严肃的谈话应该推迟一些时日,或者放到几天以后。可是,你看,它自己就冒了出来。不过,现在确实没必要说这些。”

“可是我们还是开始了。”

“是我开的头儿,你可是什么也没说。”

“我有些困惑。出乎我意料的,不光是您说起我父母的事,您本身也是一样。”

玛丽亚娜女士笑了。

“通信来往了四年,你应该发现我是个疯老太婆。不过,疯也罢,不疯也罢,我是跟你出生有关的一系列事情的唯一见证人了。如果我瞒着你,那你在这个世上就真成了没有父母的孩子。我觉得一个人仅仅有个名字、在出生登记上写着是谁和谁的孩子,那是不够的。这两个人远远不只是个名字,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真正是父母的孩子。其他的……”

她停下来,匆匆喝了几勺汤,不过喝汤在那一刻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比如说我吧,”她接着说,语气相当诚恳,“我有一个孩子,可他除了是我生出来的、我给他钱花,跟我没什么关系。”

“母驴”端着鱼进来,玛丽亚娜女士又沉默下来。当他们再次独处时,卡洛斯回答道:“我以为您是单身呢。”

“我是单身。”

卡洛斯放低了声音,回答道:“我不是借机,也非有意想要向您打探这种隐私的事儿。”

“在伯爵新镇,人们首先要跟你说的,”她打断了卡洛斯,好像并不介意他说的话,“就是玛丽亚娜·萨米恩托没结婚就生了个孩子。他们觉得有必要告诉所有人,特别是你。而且,他们跟你说的时候,指不定会怎样添油加醋呢。不过,就算不是这样,我也一样会跟你说的。你最终会明白,为什么我们之间,事情应该讲清楚。所以,我主动跟你提起来,也是很正常的。”

“母驴”又进来了。

“好吧,这些事儿我们可以往后放一放。我也开始觉得有点儿早了。我应该先问问你的情况。我还一点儿都不了解你呢,想知道你的一切,或者说需要知道这一切。”

她把刀叉都放在了盘子里。“母驴”撤下餐具的时候,她一直没有说话,头也往下低了一些。

“你从没想到,自己对一个几乎不认识你的人会这么重要,对吗?”

卡洛斯点了点头。

“不过,我理解这不是因为我本人,而是,就像我说过的,我是作为继承者才让您感兴趣的。不是这样吗?”

他笑了,不是勉强笑出来的,也没有欲言又止。玛丽亚娜女士也笑了,补上一句:“咱们以后再说吧!”她喝了一口葡萄酒,边喝边看着卡洛斯,向他说了句祝酒的话。他也喝了一口。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我们会合得来的。我很高兴,真的,我确实很高兴。我之前还有些害怕你来。精神病医生可不得了,要是你一本正经起来,没准儿会觉得我这样动感情令人反感呢。”

喝咖啡时,她把卡洛斯引到另一个小房间,这里跟饭厅一样高雅,没那么郑重,却更有情调。壁炉已经点燃,但他们还是在一张底下有脚炉的小圆桌旁坐了下来。卡洛斯第一次注意到这里没有电灯,只有显然每天都在使用的蜡烛台和煤油灯。玛丽亚娜女士解释说,她不喜欢电灯,更偏爱煤油灯和蜡烛。

“而且也没有理由放弃我喜欢的东西。另外,我继承这所房子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所以也会一直保持下去,直到我去世。唯一的新鲜玩意儿就是你看见的那台留声机,绿色的喇叭挺难看的。我知道它看起来很不协调,不过我一直都很喜欢意大利歌剧,还有那些戏谑小调。现在不去剧院了,当我想听的时候,用留声机来播放就行了。”

她迅速站起身来,随便拿了一张唱片,放到托盘上。留声机开始唱起来:

哎哟,这家伙真狠,

他把我掐得好疼!

正好在我身后突出的部位,

整个一片都疼得要命。

后来终于缓过劲儿来……

“是不是挺有意思的?”玛丽亚娜女士笑着说。

卡洛斯承认确实很有意思。

“你别以为我只听这些艳俗的曲子。我这儿还有安塞尔米、卡鲁索、蒂塔·鲁福、《斗牛士之歌》 、《窈窕身影》 和所有那些我年轻时在皇家歌剧院里爱听的曲目。不过,我不是靠着回忆来生活的。我很满意自己的年纪,也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所以没什么工夫来怀旧。”

这几位男高音的名字让卡洛斯想起他和贡萨洛·萨米恩托的会面以及那些从杂志里剪下来的歌剧明星照。

“我很好奇。您对歌剧的爱好,是家里的传统吗?”

“为什么这么问?”

“您刚才提到的所有这些男高音,还有其他人,我在您亲戚家里都见过照片。”

“你是说贡萨洛家里吗?上帝啊!我一直都没想起他来!你见到他了?赫尔曼妮长什么样?”

“我也不知道。她在诺曼底的一家学校上学,我没法去看她。不过,我带回来一张她的照片。您等一下。”

卡洛斯出去找到照片,交给了玛丽亚娜女士。她仔细看了一会儿,眼镜搭在鼻子上,非常靠近鼻尖。

“长得挺漂亮啊,你觉得呢?”

卡洛斯表示同意。

“要不是他爹那么固执,这孩子早就跟我在一起了。她是我唯一的继承人。”

卡洛斯讲述了他在蒙马特区的那座房子里与贡萨洛见面的过程。

“贡萨洛这个蠢货,在巴黎住了三十五年了。他想当作家,结果也就混了个乞讨为生。他没辙,只好卖掉了财产,现在靠我给他寄的钱生活。我这么做是为了他女儿,而不是为了他。在这种情况下,他竟敢拒绝我的好意。他想什么呢?难道我不会教育好侄女吗,还是伯爵新镇对她来说太委屈了?”

“我感觉您表兄好像是和什么人住在一起的。我去的时候,他有些不安,想尽快打发我离开。很明显,他想要对我隐瞒什么。”

“也许他又结婚了,或者是……”

她耸了耸肩。

“随他去吧。他越早完蛋,对她女儿来说越好。”

玛丽亚娜女士话锋一转,问起了卡洛斯在维也纳和柏林的生活。她对维也纳尤其感兴趣。

“我很久以前去过那儿,那是一座又美丽又好玩的城市。现在还是那样吗?”

玛丽亚娜女士提到的地方,都是卡洛斯几乎完全不知道的。

“是很漂亮,不过也挺让人悲伤的。战争毁了它。”

“孩子,那你在那儿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过的是穷学生的日子。”

“那你从来没有憧憬过摆脱贫穷,过另外一种生活吗?你父亲不是这样的。”她用手指了一下留声机和唱片,“他在马德里的时候,我们无数次一起去听歌剧。你父亲很有派头,穿上燕尾服可精神了。”

“说实话,我刚到维也纳的时候,也很向往那种生活。有时候我也租件燕尾服去看豪华音乐会。可是后来……”

“后来钱不够花了?”

“只是不再喜欢了。”

“那,你是怎么决定回来的?”

卡洛斯差一点儿就跟她坦白自己的好奇心,想知道那扇封闭的门后面隐藏着什么。不过,他还是选择了说谎。

“我需要把自己封闭一阵。如果想当大学教授的话……”

“你有未婚妻吗?”玛丽亚娜女士出其不意地问他。

卡洛斯明显地犹豫了一下。

“未婚妻或是恋人,或者类似的。你用不着觉得不好意思,我这个人没有偏见。”

“有一个女人,我一直想离开她。”

“你爱她吗?”

“不爱。我觉得从来都没爱过她。”

玛丽亚娜女士眼中闪过一道愉快的亮光。

“我本来担心的一件事就是有女人缠着你,不过,那也很正常。” JeRv7GM0gni14X/7qZJgQarRv+vHGAXUq88cfMybWN0x+ZtMQfUakuZ1M0KSne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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