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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载着卡洛斯·德萨从德国驶来,于上午九点抵达巴黎东站。询问后得知,开往西班牙最便捷的一班列车恰好同一时间从奥斯特里茨站出发。这下他有了将近一整天的空闲,而拜访贡萨洛·萨米恩托不会花费多少时间。寄存好行李,卡洛斯拎着一个小手提箱迈入市区。他估算了一下到以前常去吃早餐的一家咖啡馆的距离,为了打发时间,干脆步行前往。他边用早餐,边要了份报纸来看,了解一下在法国、在全世界,当然还有在西班牙所发生的事情。没有什么新鲜内容。接着,他去了索邦神学院附近一家曾经住过的酒店,订好了当晚住宿的房间。

“我十一点左右去。”

时间尚且充裕。他走进了一家书店,翻弄了一阵后,买了两本专业书籍。还有一册腰封很醒目的诗集也吸引了他,但他没敢翻看。他思忖着自己对最近两年的法语诗歌不太了解,其实他对同一时期的法国科学也不甚了了。出于对所学专业的道德义务,他买了第三本,是关于脑组织分布的。走出书店,他在地铁里就读了起来。原来是用法语阐述的德国科学,几乎所有地方都比德语讲得更清楚。他想,当初如果自己学的是这些课本,现在应该是个不错的精神分析师了。

萨米恩托住在蒙马特区。卡洛斯把他的住址记在了某处。“莫非我把地址弄丢了?”他在衣兜里翻找起来,顿时忘掉了德国的科学和法国的精辟。贡萨洛·萨米恩托为什么会住在蒙马特区呢?现在没什么人还住在那里了。他向一位街警询问那条街在哪里,街警指向高处,在主教座堂附近,广场旁边。“就在画家乌特里约 家边上。”街警补充道。卡洛斯不紧不慢地向上走,时而看看手表。他想掐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到达。或许这个时间不太好,但无论如何总会有人告诉他贡萨洛何时在家。认识贡萨洛的人应该不少,他从二十世纪初就住在巴黎了,而那时候艺术家们还都聚居在蒙马特区呢。贡萨洛想必属于那些没有搬走的人。

“如果路过巴黎,麻烦你去看望一下我的表兄贡萨洛。拜访他或许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儿。这家伙糟糕透了,现在应该已经很老了,而且也从来不是个聪明人。对贡萨洛我是一点儿也不在意的,只是希望你亲眼见见他女儿,告诉我你对她的印象。我想她正在上学,虽然已经二十来岁了。有可能的话,你最好跟她见个面,聊聊。”玛丽亚娜女士在信里是这么说的。

终于找到了那所房子,它矗立在斜坡上,面向着巴黎。那地方还挺优美,向下俯瞰,整座城市在一片红色雾霭中依稀可见。敲门之前,卡洛斯观赏了片刻。或许大家都迁往蒙帕纳斯区是有道理的。蒙马特区居高临下,景色限定了某种画风。

“好吧。可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他还是朝着巴黎多看了几分钟。似乎时间还早,他又踱入了广场。到处都是好奇的美国游客,纷纷坐在广场中央的露天餐位。一个大胡子老头儿用小提琴演奏着《风流寡妇圆舞曲》。卡洛斯会心地微笑起来。若干年前,他第一次来这里时,有人给他讲过,那个拉小提琴的老头儿,看上去在各桌之间转悠,靠演奏维也纳华尔兹来乞讨为生,其实只是假象。“他是一种点缀。蒙马特自由公社给他发工资,给他房子住,同时允许他卖艺乞讨,但他必须保持固有的形象。如果他把胡子剃了,就会被解雇。”蒙马特区总是养着这类怪人,借此留住一份兼具革命与浪漫的独特情调。美国佬们乘坐游客大巴接踵而至,看到这些冒牌的波希米亚范儿艺术家、伪装的妓女和假扮的乞丐后激动不已。“其实还挺值得钦佩的。”卡洛斯暗想,接着再次寻找贡萨洛·萨米恩托的家。

走过户外的石阶和一方天井后就到了门前。这栋又小又旧的宅子,俨然画中风景,太像了,充满了油画的意境。门上垂下一只铁环。卡洛斯拉了一下,远处一个铃铛响了起来。从大门上方、稍稍高过头顶的门房窗口里,一个黑头发、宽颧骨的女人探出身来。卡洛斯报上了贡萨洛·萨米恩托的名字。

“左手,第二个门。”

进门后,石阶依旧向前延续,在黑暗中向上攀升,上方则莫名其妙地一片明亮。

“左手,第二个门。”

“这家伙是干什么的?”之前在街上遇见的人,大多是手艺人的模样。贡萨洛大概是位失意的艺术家,倒也挺符合他经历的时代。谁知道呢!有些人留在了蒙马特区,卡洛斯以前听说过有位来自伯爵新镇的画家,曾经在巴黎生活过,但在他印象中不是萨米恩托家的人。

左手,第二个门,没有门环。卡洛斯敲了敲门,过了片刻仍然没有回应,只得又敲了一回。门缝里透出一股浓烈的煮蔬菜的味道,闻着像是卷心菜或紫甘蓝。房间里有人的动静。一个声音传来,说的是法语:“进来,请便。”

卡洛斯进了门。迎面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和一间敞亮的大房间。走廊尽头,逆光中站着一个男人,腰间系着厨房围裙,底边一角斜着向上翻起来。他并未发问,只是看了看来客,简单而愉快地说了声“噢!”就侧身闪到一旁。

卡洛斯还一直站在门口。

“我找贡萨洛·萨米恩托。”他用西班牙语说。

“没错,没错!我就是萨米恩托。请进,请进,别客气!请进!”

他声音微颤,透出某种惊讶和愉快。卡洛斯走进明亮的大房间,房间没有从走廊处看起来那么大,但还是很宽敞的,两扇窗户高悬在巴黎雾霭的上方。

贡萨洛·萨米恩托侧身站到一旁,伸出手,微笑着。

“您别告诉我您是谁。您一定姓基罗加,没准儿是欧亨尼奥的弟弟或者表弟吧,但肯定姓基罗加。”

卡洛斯握了一下他的手,摇了摇头。

“不,我不姓基罗加,我姓德萨,卡洛斯·德萨。”

萨米恩托收起了笑容。

“那您是伯爵新镇的?”

“那倒没错。”

“我就知道一定是。”

他把卡洛斯推向一把扶手椅,绿色天鹅绒的,相当破旧了。

“我还以为您是基罗加家的人呢。您不认识他?应该认识吧。他就在伯爵新镇。”

“抱歉,我还真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是谁。我十五年以前就离开伯爵新镇了。”

“那您是怎么想到来找我的?如果不是欧亨尼奥,那是谁安排您来的呢?”

卡洛斯解释了因何而来,以及是谁派他来的。显然,对贡萨洛·萨米恩托来说,听到表姐的名字远没有听到欧亨尼奥·基罗加时那样愉快。

“对,对,玛丽亚娜。我没法问您她现在怎么样,因为您也不是从伯爵新镇来的。况且,前两天我还收到了她的信。她每个月都给我写信,然后我把信都转交给女儿。”

他开始解释,赫尔曼妮在诺曼底的一家教会女子学校读书,那是所很好的学校,比巴黎的要便宜些,离得还不算太远。他每周都去一趟,陪女儿一起度过星期天下午。

卡洛斯没太注意听他的话。既然赫尔曼妮不在,此番来访的意义就不存在了。他观察起房间来。家具都很破旧,桌子上铺着钩针桌巾,墙上尽是歌剧名流的照片,是从杂志里剪下来的,嵌在简易的相框里:卡鲁索 、安塞尔米 、蒂塔·鲁福 、康奇塔·苏佩尔维亚 等,穿戴样式都是早些年间的时尚。这些旧杂志里剪下来的图片都落满了灰尘,相框内边的衬纸也已泛旧。壁炉一侧的墙上挂着几幅画,居中的是一幅肖像油画,从他坐着的地方看不太清楚。还有一幅旧的圣心像和另一幅很新的宗教画。从一扇半掩着的门里,飘来紫甘蓝的气味。

贡萨洛·萨米恩托坐下时没有解下围裙。这会儿继续在讲他女儿和学校的情况,说赫尔曼妮将要在那里一直念到年满二十一岁。卡洛斯漫不经心但又出于职业习惯地打量着他,考察的结果不怎么好。

忽然,贡萨洛不再继续说他女儿和学校了。

“您知道吗,您来我真是太高兴了!欧亨尼奥·基罗加是我们的好朋友。我们都很喜欢他,他待我们也一向很好。我还以为您是他弟弟呢,因为肯定不会是儿子。欧亨尼奥是二十年前离开这里的,那时还单身呢。他是个好画家。”

他站起身来,似乎有什么事儿,但又立即坐下了。

“您也是丘鲁乔家族的人,对吧?”

卡洛斯不太自信地承认了。

“不管在哪儿我都能认出您是丘鲁乔家族的人,就像二十五年前认出基罗加一样。同属于咱们这个大家族,真是太棒了!”

他的话音里透着几分虚假。这样说好像是有意讨好卡洛斯,假定卡洛斯原本就认同这一点。

“真是个名门望族啊。我们虽然不是近亲,但还是能认出来。二十五年前,欧亨尼奥跟您一个模样,也是高个子,脸上尽是雀斑,头上像顶着一丛胡萝卜。”

他笑了笑。

“我以前也是这个样子,在巴黎,大家都把我当成是苏格兰人。有一天,我在一家咖啡馆里遇见了欧亨尼奥。我们互相看着,我问他:‘您是丘鲁乔家族的人吧?’他顿时笑了:‘那可不,我当然是了!’从此我们就成了朋友。他作为证婚人参加了我的婚礼,还给我妻子画了一幅肖像。”

他稍作停顿,看了看卡洛斯。

“您想看看吗?”

贡萨洛快步走到墙边,取来一幅油画。卡洛斯双手接过,身体微侧以便让光线照到画上。画得不错,呈现出一种游移不定的风格,仿佛想摆脱印象主义,但又不清楚该变成什么样。

“这是他送给我的最好的结婚礼物了。苏珊死得早,我们没有她别的画像了。”

他收回画,用围裙背面擦了擦尘土,然后把画挂回原处。

“欧亨尼奥是个好画家。我很奇怪一直没有他的音信。他是战争 开始后离开的。他答应我一定会回来,可后来连一封信都没写过,不会是已经过世了吧?”卡洛斯记得小时候听人说起过一位画家,曾经来过巴黎。对,可能就是战争开始那会儿。

贡萨洛继续说起欧亨尼奥、丘鲁乔家族、他妻子以及其他往事。他时不时地瞅一眼手表。卡洛斯无聊之余,观察着他的脸、双手和身体。首先是从生物学角度,然后是从心理学方面,继而是从伦理与社会学层面。他是个过早衰老的男人,身体从来都不是很结实,性格也一样。看起来很胆小,相当不安。他的脸庞精致而脱俗,感觉很尊贵。他给人的印象要比他本人显得更有范儿。

“您女儿呢?玛丽亚娜女士委托我去学校看看她。我能去吗?”

贡萨洛在座椅上往后撤了一下身子,仿佛被这句话吓了一跳。

“不行,这个不大可能!她在诺曼底呢。您要是去的话,就得把回程日期大大推迟了。赫尔曼妮当然会很高兴认识您,不过要见面不太容易。学校的规定很严格,只有学生父母或是由父母陪同的人,才被允许探望学生。我这个星期六之前没法陪您去。”

他又一次起身,走向写字台,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张照片。

“我原来想寄给玛丽亚娜这张照片。您能给她带去吗?”

他看人的眼神是多么奇怪啊,充满了恐惧!好像卡洛斯要是说个“不”字,他就会大难临头。

“我当然可以带给她。非常荣幸。”

“是最近的照片,几个星期前在学校里照的。您看看,这就是赫尔曼妮。”

毫无疑问,他是高个子,身形瘦弱,有些骨感。头发可以猜得出是红色的。大概有二十岁的模样,穿着马裤,手里拿着一根马鞭。不过照片是在巴黎“索邦神学院街二十四号”由摄影师F.米耶拍的,贡萨洛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玛丽亚娜很关照我们,尤其是我女儿,供她上学,自然也希望我们回去跟她一起生活。当然,我们会回去的。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他又悄悄看了一下手表,眼神顿时一变。

“我得出门了。您跟我一起走怎么样?稍等一下,我去厨房看一眼,再换身衣服。”

等他的时候,卡洛斯在房间里转悠着,好奇地观察了一番。那里应该是有两个人住,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印迹。他走近钢琴,手指在键盘上滑过。乐谱架上,有几首钢琴伴奏的歌谱,是学生唱的歌曲。他坐下来,打开其中一首,用难听的声音哼唱起来,自己弹着钢琴伴奏。贡萨洛走进来,他已经换好衣服,胳膊上搭着大衣,手里拿着一个柳条篮子。

“您会弹钢琴?很正常,咱们家族的人都有些艺术细胞。欧亨尼奥是画家,我以前想当作家。您是音乐家,这也是很自然的事儿。”

他说“咱们”的时候特地加重了语气,有些做作,但也透着自豪。

“我不是音乐家,我是医生。”

“啊!可您弹得真好。”

“我喜欢弹钢琴。”

贡萨洛指了指那些钢琴和声乐曲谱。

“都是我妻子的。您知道吗,她是女高音,或者说本来可以成为女高音的,可惜嗓子得了病……”

他做了个手势,像是说“完了”。卡洛斯不知道他是在说苏珊的歌喉还是指这次见面。两人一起出了门。走下楼梯后,贡萨洛冲着门房的小窗户用法语喊道:“太太,我这就回来!”

雨已经下了起来。

“您很快就要动身了吧?”

“明天。”

“啊!这样的话,我就不冒昧请您再来了,想必您在巴黎还有事儿要办。”

“嗯,是的,我还有事儿要办。”

“您可要给我写信啊。如果您再来巴黎,一定要来找我。我会把赫尔曼妮接来几天,好让您认识一下。”

“我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来的。”

贡萨洛要去买东西。两人很快告别了。贡萨洛托他问候玛丽亚娜,又说赫尔曼妮人很好,长得也挺漂亮。她是个很出色的姑娘,会让玛丽亚娜喜欢的。

卡洛斯眼见他沿着一条小街向下走去。一旦走远了,后者马上戴好礼帽,披上大衣。一顶灰色的圆顶礼帽和一件多层披肩的斗篷大衣,正宗的条格布斗篷大衣!卡洛斯忍不住笑了,甚至想跟上他,从近处确认一下他真的换了这身装束。在这股恶作剧的欲望的鼓动下,他差点儿就这么做了。不过,广场上的小提琴仍然在为美国佬们演奏着华尔兹,而华尔兹的旋律使他眼前一亮,有如醍醐灌顶:贡萨洛·萨米恩托也是蒙马特区的那种怪人。他大概也从自由公社那里领取一份工资,被允许居住在那所出奇敞亮的房子里,俯视巴黎,条件是他得穿上这身行头上街。他为什么这样做呢?说了那么多谎话,又是为了遮掩什么呢?难道他金屋藏娇,家里有位年轻的情人,所以为她煮菜,为她上街扮小丑,又不愿意被人识破?如果不是这样,那又是什么呢?他心头忽然涌上一阵对贡萨洛怜悯的温情。

卡洛斯迈开步子,顺坡而下,沉浸在思索中。他回想着萨米恩托的话、他家的颜色、圣像画、钢琴和歌剧乐谱、紫甘蓝的气味、萨米恩托的恐惧、谎言和乔装改扮,似乎想要从中找出意义与内在关联来。他没有注意到,就在下坡路的尽头,一个女孩子和他擦肩而过。她一头红发,身材高挑瘦长,活脱脱一个丘鲁乔家族的人。她腋下夹着一个大大的学生文件夹。

卡洛斯很晚才在左岸一家位于河畔码头的餐厅用了午餐,然后一直步行,经过新桥,走向皇宫。他已经忘记了贡萨洛和他的谎言,还有赫尔曼妮,但发生在蒙马特区这所小房子里的有些事情还是萦绕在脑海里,尽管其中的情景与人物都已变得模糊抽象了。他凭借职业习惯,已得出了一些结论,甚至更进一步:“他的脸庞精致而脱俗,感觉很尊贵。他给人的印象要比他本人显得更有范儿。”

如果他写信给萨拉·克拉默说“今天我认识了一个算得上半个亲戚的人”,然后详细描述,讲到贡萨洛那张不俗的面孔,萨拉肯定会笑起来,然后立即回复他:“亲爱的卡洛斯,你是在背叛我们还是开始背叛你自己了?”接着会补充道,根据正统理论,应该得出生物学、心理学和社会学方面的结论,依照这个次序,并不需要添枝加叶,“你既不是艺术家,也不是通达人际的活动家,只是个想要从弗洛伊德学派转投荣格学派的心理学研究者。”

萨拉对卡洛斯有着特殊的意义。她意味着对维也纳学派 的反叛和移民德国的邀请。她是匈牙利人,隐瞒着自己的犹太人身份,总是宣称希望通过德国的科学来实现对人类的拯救。一天,她出现在卡洛斯的房间里,身穿旅行服装,手里拎着一个小旅行箱。“我受不了了,我要走了。”但还是坐在床边,说了起来。前一天晚上,她和几个同学一起晚餐,庆祝学业结束。他们中的两个塞尔维亚人,讲了他们的职业计划。“卡洛斯,你一定会承认,这两个家伙顶多配得上研究泄殖腔。我可不想变成他们那样。我要去德国。”

她走了。卡洛斯几天后得知了她的情况。“在我工作的这家疗养院里,有你的位置。卡洛斯,这是一种不同的生活,比维也纳更加严肃和纯洁。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像那些塞尔维亚人一样,但维也纳是危险的。你这个人太感情用事了,而你的职业修养要求你牺牲掉音乐、诗歌和所有你的那些爱好。这一行讲究的是苦行般的严谨与方法。你来吧!而且,我需要你。”

他必须给萨拉写信。他答应过,到巴黎后除了发电报,还会给她写信。“亲爱的萨拉:我现在在巴黎,几个小时以前刚到的,剩下的大半天我在这里会很无聊。”信可以这样开头,而且也是实情。他走进一家咖啡馆,要了杯白兰地,开始给萨拉写信。

“亲爱的萨拉:我现在在巴黎,几个小时以前刚到的,剩下的大半天我在这里会很无聊。说真的,一切都让我回想起咱们的最后一次旅行。”

为什么要这样开头呢,这不是在说谎吗?卡洛斯一整天都未曾想起她来。或许是某种没有意识到的欲望抑制了他对萨拉的思念。按理说早应该想起她来呀。

“好吧。坦率地说,其实直到现在我才想起你来。今天上午,我在一家书店买了一本关于脑组织分布的书,你应该会感兴趣的。买书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你。我会把书寄给你,因为这书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对你却应该有用。不过,你最好应该知道我不是特意为你买的。现在,我要问自己:为什么没有想起你呢?

“其实,从我们在波茨坦火车站告别后一直到我睡着,那段时间里我的确一直在想你。那时大概火车已经驶过了莱比锡。我醒来后,一段儿时的记忆开始纠缠我。我讲给你,供你分析,看看你能不能找出我的某种情结:我家房子很古老,有个角楼。好多年前,角楼的门一直上着锁。但是当我满十岁的时候,我母亲让人把它封砌上了。为什么呢?我猜,母亲不想让我好奇看到的应该不会是什么‘蓝胡子’ 的房间。但自从我在火车上醒来,就想要把那堵砌上的墙拆掉,看看角楼的房间究竟是什么样。现在想起来,正是这个愿望从几个月前就开始支配我的行动。我企图蒙骗自己,说服自己,回西班牙是为了照顾好自己的利益——因为自打母亲去世后这里就一直疏于打理——或者争取在某所大学当个教授;要么就开办一所精神病院。这些无非都是借口。事实上,吸引我的是那扇被封起来的门。我没有办法。不过自打前一阵子开始,不知是在什么场合以及为什么,我想起这件事以来,就一直被它吸引住了。你对此怎么看?

“你肯定会觉得我辜负了你。我避免不了这样。仅仅分开几个小时、几公里的距离,咱们所有那些共同计划就不再让我感兴趣了。可我要问,这些东西当初又怎么能让我感兴趣呢?你好好想想:我们一起去巴西,在那里建一所医院。只要身体能够享受快感,我们就一直活着。然后,我们一起自杀。

“你眼光这样敏锐,难道没有发现我并不是很在乎肉体的快乐吗?我对它几乎就像我对这么多年来一直没能学好的这门科学一样无所谓。这让你感到惊讶吗?我也是,但我刚刚发现了这一点。迄今为止,两个女人一直引导我走在不属于自己的道路上。先是我母亲,为了让她高兴,我当了医生;然后是你,不知为什么我成了你的恋人。

“现在我想,你也许有过一些怀疑,因此你一直坚持想要留住我,甚至要把我拴住。我要是接受了那家医院提供给我的职位,而且是你给我找到的职位,肯定会在德国待上好些年,在研究、诊所和你的床笫之间度过。而这三者之中,哪一个是我最不在意的呢?

“我浪费了多少时光,又是何等空虚啊!我已经三十四岁了,还像个靠别人建议来做决定的少年,只是没有任何人能给我建议,而我也无法做出决定,因为并没有选择可言。几个小时以来,我一直让自己处于一种信马由缰的状态。你肯定会为我感到羞愧,我还没有做出任何计划,甚至不知道过几分钟当我写累了以后会干什么。连写这封信都是意料之外的事儿,这些话就更是如此,很可能我并不会把信寄给你。

“有些看上去像是决定的,其实并不是。要么只是个糟糕的选择,要么是因为没有选择。我认为,所谓选择是指有若干事物在不同程度上吸引你,你挑选它们中的一个,放弃其他的。可当我做出不再回去的决定时,我完全不是从本心出发考虑的,那不是我自愿的行为。你和你所意味的一切,仿佛是我身上结的痂,已然脱落了。别以为因此我就感到更加轻松了。不,我还是老样子,只是没有了你。

“这件事好的一面,就是我要去的地方对我来说也同样无关紧要。今天上午,我见过一个既古怪又爱说谎的老头儿,他从某种意义上讲还是我半个亲戚,给我讲了一些家乡的事儿。我将会遇到他所说的那些事情吗?我想知道那扇封起来的门后面究竟有些什么,就像孩子一般好奇。其实,现在冒出来的正是我年少时的兴趣,和那时候完全一样,丝毫没有改变。而且我觉得内心深处还有许多像这样的东西,一直深藏着,没有变质。我也想到如果它们再冒出来,我该怎么办呢?它们要是已经随着我一起成熟了,有我一样的年龄和色彩,那还算正常。然而,岁月并没有改变它们。它们就在这里,毫发无损,令我有些害怕。

“我开始觉得,那扇门不过是一个象征而已,而真正吸引我的是自由。我离开故乡后,从来没有过自由,如果没算错,应该已经十七年了。我母亲从来不让我回去。她每周都给我写信,假期时来看我。她的每封信都是一纸戒律,我只能严格遵守,直到她去世。可她去世的时候,你已经出现了。你和我母亲之间真是有一种奇妙的巧合啊!你们两个人都想改变我,而我对你们的期待却从来都不感兴趣。我至今不知道我母亲的目的是什么,也从来不明白你的真实用意。无论是对她,还是对你来说,我的用处应该并非我的专业,或者说我的专业对你们有某种用处,而我自己根本不知道。所以你就像从前我母亲那样,安排了我的生活。你的戒律相比之下更为严格,也更有排他性。

“因此我怀疑,真正使我疏远你的原因是我想要自由,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动物般狂野的自由。那扇封闭的门,给我当初真实存在的自由划定了界限。是因为这样,我才想要打开它吗?或许被掩藏起来的只是一间空屋子,或许自由也像是一间空屋子。

“可是,不管怎样,我需要体验自由。如果说,对自由的渴望一直躲藏在自我意识之下,现在我承认和接受它。我丝毫不了解将要发生什么,但我想看个究竟。

“我知道你会笑的。你不相信自由,也不热爱它。对你来说,自由只是个词语,用来指称一种被科学戳破的虚幻。你要是没生气的话,可以试试用科学的方法来分析一下我的欲望,没准儿能找到一个更准确的词语来定义它。我姑且继续把它称作自由的欲望。我学的科学,跟你的一样,也知道如果我仔细琢磨一下也会找到相同的词语,但我放弃这样做。眼下,我不认为自己是个有意义的研究课题。

“你看,我一开始怀着良好的初衷写信,却写成了这个样子。我本来还没打算给你写,也不该用这种方式,而是应该蒙骗你,不只写一封,而是好几封。首先,我会说很想你;然后,西班牙的事情令我不得脱身。我相信,与此同时你会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愿意跟你合作若干年,并且在一切结束时和你一同自尽。这样的人你一定可以找到的。我冒昧提醒你,莫查医生是个不错的人选。他和你一样是犹太人。他很爱你,当你离开维也纳时他很伤心。他不敢去柏林,也不敢背弃弗洛伊德学派的正统理论,但是我觉得他会愿意移民去巴西的。你也应该远走高飞:你对普鲁士人无比崇拜,在他们面前有着强烈的自卑情结,你希望别人把你当成普鲁士人,这些都没用。他们会砍了你的头,或是因为你的名字、你的耳朵和你的脚跟就把你赶出德国,你完全清楚这一点。如果纳粹们哪天闯入维也纳,莫查医生也将面临同样的命运。他必须逃走。他很擅长精神病学,会赚很多钱。而且,在性的方面,他也比我更适合陪伴你。你给他写信吧!

“萨拉,我有些疲倦了。我还可以给你讲很多东西,不过现在打不起精神了。再见!”

他把信揣进兜里,付了那杯白兰地的钱,来到街上。已经下起了雨,于是他沿着里沃利大街的拱廊走了一阵,最后走向酒店。经过新桥时,他突然想起来给萨拉的信竟然是用西班牙语写的,不禁迸发出一阵大笑。他把信撕碎,撒落在河中。“我会把那本关于脑组织分布的书寄给她。” LA0mDDfwdgmZEFHxSMk6fmHEcOHbCyY+DcgvGvH7N4HZ4CXQxwgtUbJeFXwo3Lc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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