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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 带给我痛苦最多的人

仔细想来,卡洛斯·德萨来到伯爵新镇 ,并非造访,实乃回归。人还没到,各种预告甚至预言便纷至沓来,仿佛有意要把这件事大肆宣扬一番。若不是后来当事者本人辜负了如此热情高涨的期待,本该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其实,鼓噪和排场都是多余的。卡洛斯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离开了这里,或者说是被带走了,如今多年后又重归故里。回来的人永远没有离去的多,况且并不是所有的归来者都算得上是一个人物。有些人带回钱财、汽车和怀表;另一些没那么风光,一顶草帽和一台手风琴而已;大多数人则是一场重病,了此一生。不过所有人,无一例外,都已改变乡音,还喜欢谈论其他的侨民:那些还留在外面的,那些应该回来的,还有那些要么因为运气不佳而羞于归来,要么已经过世、再也回不来的。因此种种,所有这些还乡者便自然聚在一起了。在有集市的日子里,街上少不了他们的身影;如果是俱乐部会员,还常来俱乐部聚会。因为曾经在外闯荡,见过世面,大家对他们都另眼相看;又因为经验丰富,人们会向他们请教诸如选举,或者把新的喷泉修在哪里更合适的问题,要不就是到底有没有必要保留通往拉科鲁尼亚 的长途汽车,还是敦促政府尽快修好早已许诺的铁路为妙。然而,卡洛斯既没有去过那么遥远的地方,又没有带回来汽车、怀表,甚至手风琴;要是向他询问修喷泉的事儿,他也只会耸耸肩,笑笑而已。

前面说过,他这一趟与其说是到访,不如说是归来,因此这番造势完全没有必要。那些预告和预言纯属多余,不过也要承认这种做法并不稀罕。因为其他一些类似卡洛斯的人,也没有远赴美洲,出生入死地寻找好运,无非都是曾经离去,又纷纷归来。他们中的一些人,几乎谁也不记得了。卡洛斯的父亲费尔南多就是这样,当过国会议员,却一朝归来,结了婚,住在他的乡间祖宅,直到再次出走,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怎么走的、为什么走的。玛丽亚娜女士也是离去以后又回来,这都是众所周知的陈年往事了。卡洛斯的父亲和玛丽亚娜女士的去留并没有预示什么;而欧亨尼奥·基罗加和后来的胡安·阿尔丹,这两位的归来就颇有些象征意义了。于是,很容易就会说起来:卡洛斯也会回来的。其实很自然,完全不需要这般热议。

第一个让事情变得离谱的,正是卡洛斯的母亲玛蒂尔德夫人。她这么做也不足为奇。人们经常跟她说起卡耶塔诺·萨尔加多,比如,卡耶塔诺干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儿,多么有钱又有势。她总是回应道:“等着瞧吧,等我儿子回来。”有人夸卡耶塔诺长得英俊,她就拿出卡洛斯的照片给人看,虽然儿子其貌不扬,压根儿也不上相。大家因为卡耶塔诺曾经旅居伦敦而羡慕不已,她就把维也纳说成是更重要的城市,伯爵新镇的人谁也没有去过,甚至都没听说过,因为要是说起华尔兹起源于维也纳,大家还以为那是一种面包呢 。当玛蒂尔德夫人展示出印有宫殿、教堂和公园的明信片时,那些认为维也纳是家面包房的人,都张大了嘴惊叹道:“啊!面包居然是从那里来的!”

可怜的玛蒂尔德夫人,念叨了好几年她儿子将要归来,几乎用这个来恐吓别人,却到死也未能如愿。不过,她确信卡洛斯终有一天会回来的。遗嘱的每项条款也都把这当成确信无疑的事儿。卡洛斯若是留在国外不归,或者不先回伯爵新镇就直奔马德里,那他就真成了不肖子。甚至连玛蒂尔德夫人栖身的墓地都只是临时的,等着儿子为她选择最终的位置!唉,连死后的事情都这么操心!

用卡洛斯归来的名义来恐吓别人,这可是真的。伯爵新镇的事情,虽然说不上尽善尽美,但还不至于非要诉诸威胁。的确,卡耶塔诺是这里的主宰者,可毕竟总要有人做主啊!要是所有的母亲都觉得自己的儿子应该是发号施令的人,那她们之间可有好戏看了!玛蒂尔德夫人气不打一处来,换了别人也一样:上了年纪的女人都这样。另一方面,她生气也不是没有道理。从前,发号施令的向来都是丘鲁乔家族的人:姓德萨或者萨米恩托、阿尔丹或者基罗加。家族以外的人得势,这还是头一遭。可是,这家伙得势,靠的是征服而非继承;凭借的是金钱的力量,而不是无偿的赐封;他仗着自己的蛮横称霸一方,谁也不敢动弹。关于卡洛斯归来的预告和预言把镇上的人分成了两派,尽管为时不长。“我儿子就快回来了,你们都等着瞧吧,他会把所有事儿都摆平的。”玛蒂尔德夫人不停地念叨。有人把这话从她家带出来,口耳相传,于是威胁有了反响,分裂也有了支持者。总有不少爱好新鲜事儿的人、到处惹是生非的家伙和沉默的不满者,对他们来说有任何一次机会都是好的,哪怕只是改换主人。有人在他们左边的肋骨上揍了一拳,他们就找人来打自己的右肋,还兴高采烈的。

从欧亨尼奥·基罗加悄无声息地归来算起,已经快二十年了。有一回,他想给一个年轻女人画裸体像,结果闹得满城风雨。后来他进了修道院,当了教士。谁也不会指望他能把萨尔加多一家赶下权位,更甭说让他们销声匿迹了。而胡安·阿尔丹回来时名声如此之差,以至于当他开始宣扬无政府主义那些思想时,大家都不理睬他。这二位都在布道,一个在教堂里,另一个在酒馆里,不过没有人把他们说的话当真。伯爵新镇固然成不了省会,也成不了地方重镇,但俱乐部里还是不乏有学问、有见地的人。比如教师利诺先生,资深的共和派人士,或者卡斯托先生,曾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担任过“伯爵新镇同乡会”主席,如今虽然定居拉科鲁尼亚,夏天还是常来伯爵新镇。还有其他一些人,这还没算上卡耶塔诺。

面对这般形势,玛蒂尔德夫人本该闭上嘴了。可她非要说,这就是她的不对了。那些玩牌输了的人,变成了卡洛斯的支持者,仅仅因为卡耶塔诺总是赢家。那些失去了顾客的店主们,也都投奔卡洛斯,无非是因为卡耶塔诺的造船厂是富甲一方的大生意。那些女孩子长得漂亮的人家,纷纷转变立场,正是因为卡耶塔诺已经睡过或是迟早会睡了他们的女儿。其他一众人等也都如此。谁也不知道究竟在盼望什么,以及为了什么。如果卡洛斯是位工程师或者富豪,那还算合乎情理,可他只是一个精神病医生,仅此而已。作为精神病医生,无论是在维也纳还是在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 学成的,都是一个样。或许能治愈几个呆傻痴苶的病人,但要调理好伯爵新镇,可是另一码事,绝对不容易。眼下,谁想主宰伯爵新镇,一定要钱多、胆子大。

玛蒂尔德夫人用她的方式来描述儿子,听众们则以自己的方式来解读,而到了人群不同的圈子里,大家都凭借各自的好恶来添油加醋。可想而知,故事会变成什么样儿。在玛蒂尔德夫人口中,由于她的编造,儿子的形象有些近乎奇迹了,于是大家都把卡洛斯当作包治百病的神医,既擅长提胛疗法 ,又能驱魔治病。对于后者,神父们颇为不满。因为历来病人们要想把魔鬼从身体里逐出,都需要虔诚地沿着溺湾右岸前往圣安德列斯隐修所。如果有了卡洛斯,无须烦劳圣徒就能把魔鬼从体内赶出,那修道院可要关门大吉了。于是从神父们那里传出了卡洛斯擅行巫术的说法。胡里昂神父跟利诺先生争论的那天,利诺表示支持卡洛斯和科学,而神父则回答道,除了我主上帝和他的圣徒们,只有魔鬼才能治病;要是卡洛斯也能的话,那他的医术一定跟魔鬼有关。那一回,支持利诺先生的人很少,人们更倾向于胡里昂神父。如果说,以前卡洛斯的名声还有些模糊不清,从那时起他就具体化身为科学魔法师了。有些人没准儿盼望着他出现时会身穿绣着星星的黑色长袍,头顶锥形尖帽,手持魔法杖。不过,无论以何种方式,挑起分裂的这一派人毫不怀疑卡洛斯会推翻卡耶塔诺,统治伯爵新镇。

欧亨尼奥神父也掺和了进来。自打皈依宗教后,除了复活节期间留在修道院里,欧亨尼奥神父每个礼拜天都会来主持福音布道。传闻卡洛斯将在圣诞节时回来,于是大概在一个月之前,欧亨尼奥神父就开始站在讲道台上发出预言,尽管没有提到卡洛斯的名字,所有人还是都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指的是谁。“那时候,他们将要看见人子带着极大的权能和荣耀,从天上的云彩中降临。” 人们相互对视,胡里昂神父坐在圣台所上半睡半醒,此时连忙抬起头来,吓了一跳。让他心惊的是欧亨尼奥神父说这话时的语气。后来大家知道了,这句话其实是福音书里的。接下来的那个礼拜天,欧亨尼奥神父高呼了另一句:“主啊,让我们的心激动起来吧,为迎接你唯一的圣子铺平道路。”接着评论了一番,然后就一心讲起了希望与救赎,仿佛卡洛斯到来时会平分土地、治愈肺痨病人,以及让我们所有人平等地活在世上。那个礼拜天之后,人们都既躁动不安,又沉默寡言。虽然没几个人开口,不过大家相互看一眼就都心领神会了,跟共和国 来临的那会儿差不多,谁也不敢明着说,但只言片语就足以传递心中的希望。如果说盼望卡洛斯归来也是同样的情形,恐怕是因为共和国成立不久,人们还不太满意,觉得卡洛斯会带来共和国没能给予他们的东西:这都要怪那些轻易许诺而后又无法兑现诺言的家伙们。第三个礼拜天,欧亨尼奥神父说到“先驱”时便开始详细描述他的模样,我们大家都发现其实他是在形容胡安·阿尔丹,又高又瘦,跟神父本人一个样。而当他讲到先驱的门徒时,实际上指的是那些渔民,因为阿尔丹总是在酒馆里向渔民们宣传社会革命那一套。那时候,这股激情还没传到酒馆里,不过虽然渔民们不去听弥撒,但也少不了有人跟他们提起那次布道的内容,于是大家都兴奋不已。他们高兴,是因为有人惦记着他们,哪怕是欧亨尼奥神父。阿尔丹那天则向他们宣传说,没有无产阶级,新世界就无法存在。最后,第四个礼拜天,神父多次重复道:“主就在呼唤他的人身边,在所有真心呼唤他的人身边。”并解释说从前基督徒们打招呼时会说“我主归来,我主降临”,而对基督徒来说,上帝终将真正地归来,而现在就要降临到伯爵新镇了。随主一同到来的,还有他的天国和他的正义。对此,卡耶塔诺不得不采取行动了。他在俱乐部里说,欧亨尼奥神父疯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必须跟政府官员好好谈谈了。利诺先生在此之前一直保持观望,主要因为卡洛斯是研究科学的人,现在他也转投卡耶塔诺了,理由是不愿意跟那些蛊惑人心的家伙们为伍。这番话在俱乐部里引起了巨大反响,要知道利诺先生一直对卡耶塔诺怀恨在心,因为他老婆几年前曾经跟卡耶塔诺有过一腿。俱乐部的会员和其他德高望重的人看到利诺先生为了信念而摒弃前嫌,不禁对他肃然起敬。那天下午,利诺老师在“三人斗” 牌局中赢得格外起劲,一半是因为他运气好,先后两三回便凑齐了“宝剑——百搭——棒槌” ;另一半则是因为其他人都让着他,以此来回报他的牺牲精神。几天后,他的大儿子,一个游手好闲的混子,进了造船厂的办公室里工作,领一份学徒的薪水,这当然是卡耶塔诺本人的善意之举。其实,卡耶塔诺早先没这么做,主要是利诺先生的错,因为卡耶塔诺对待女人一向还是不错的,造船厂里尽是他那些情人们的父亲、兄弟和丈夫。利诺先生当初因为他妻子的事儿大为光火,公开与卡耶塔诺闹翻,他觉得自己有一份国家发的工资,可以保持独立。而当共和国来临后,为国家工作就像是在对抗卡耶塔诺。然而,卡耶塔诺游走各方,悄悄放弃了对国王的忠诚,在选举前不久,他命令所有工人都投票给共和派,自己摇身一变成了社会党人,并趁机撵走了那些他不喜欢的市政委员,又把利诺先生置于前途未卜的境地。他们二人之间的误会实在令人遗憾,所有人都为之惋惜。也有人劝利诺先生——至少传言是这样的——卡耶塔诺睡了他老婆的事儿,其实过错都在他老婆本人。幸好,卡洛斯的归来,或者说是欧亨尼奥神父的胡言乱语,令这两个男人重归于好了。那些明智的人也都松了口气,因为如果利诺先生加入分裂派,那可是件挺别扭的事。要知道,平安夜之前的那些日子,天气很糟糕,两条搭载着船员的船都失事了:一条船撞上了峭壁,另一条沉到了只有上帝才知道的什么地方,了无踪迹。这种悲伤的气氛助长了各种不理智的言行,特别是在那些遭受不幸的阶层或是害怕灾祸重演的人群中间。好在降临节 的第四个礼拜天风向转为西北了,随之而来的是雾天和毛毛细雨,气温上升了一些,海面也平静了。然而,心灵中的暴风雨则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平复。那阵子,人们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兴奋,神志有些迷惑,就像传教士来的时候用地狱恐吓大家所引发的喧闹。赶上捕鱼收成不错,酒馆老板们便大卖葡萄酒。不过,在所有这些地方,卡耶塔诺都安插了探子,仔细记下来谁都说了些什么。结果,造船厂一下子解雇了十来个工人,说是叛徒。

没人能弄清楚玛丽亚娜·萨米恩托在这场喧嚣中所起的作用。玛丽亚娜女士跟卡洛斯只是勉强沾边的亲戚。然而,自从玛蒂尔德夫人去世后,她就一直给卡洛斯写信,替他管理田地,并收取微薄的租金。欧亨尼奥神父从不跟她说话,这是明摆着的。她在礼拜天听神父布道时经常打瞌睡,大家都看在眼里,算不上新闻了,因为她一向如此。她也没跟任何人说过卡洛斯什么时候回来,不过,从某天她去卡洛斯祖宅以及在那里待的时间长短便可以推测出一些端倪。她在房子里走了个遍,还命人打扫干净,归置整齐。但是,这房子没办法拾掇好,哪怕找三十个女佣连干十五天也不行。因为真正需要的不是三十个女佣,而是三十位泥瓦匠和木工,以及几个月的工期。所以,玛丽亚娜女士干脆将宅子锁好,在自己家里安排了一个房间给卡洛斯。这事儿发生在卡洛斯回来之前一周左右,消息是从“母驴”奥萝拉那里传出来的。她是“章鱼婆”曼努埃拉和一个外号叫“公驴”的捕鱼队长所生的女儿——这家伙到处留下孽种。曼努埃拉给玛丽亚娜女士做饭,奥萝拉当女佣。奥萝拉简直忍受不了她的女主人,因为女主人总是强迫她穿黑色衣服,戴燕尾帽,还要系上围裙,跟大都市里的女佣一个打扮,外出上街也不能换衣服,这样所有人都能认出她是女佣。在这一点上,谁都不认为“母驴”有道理,因为每个人很自然都是凭借衣着来体现身份的。问题是奥萝拉和玛丽亚娜女士之间还有别的过节。奥萝拉是在主人家里出生的,当初曼努埃拉怀孕的时候,玛丽亚娜女士待她很好。可后来,奥萝拉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开始跟年轻小伙子们约会,晚上偷着出去。玛丽亚娜女士早有提防,狠狠地教训了她一顿,还威胁说如果再这样,就把她们母女二人都赶出家门。在这件事儿上,大家倒是都同情奥萝拉,因为这孩子毕竟有她妈管着呢,玛丽亚娜女士既不该干预此事,也没有道德威信,原因是她自己没结婚就生了个儿子,这可是尽人皆知的。一个女人无权指责别的女人犯她自己同样犯过的错。

“母驴”简直成了联络家里和街头巷尾的信息员。怎么布置房间,挑选精致的床单和锦缎绣花床罩;怎么向拉科鲁尼亚市订购葡萄酒,包括佐餐酒、瓶装葡萄酒和上好的白兰地;玛丽亚娜女士怎么因为钢琴走调又找不到人调音而着急上火,因为她信不过那个表匠帕吉托,虽然只有他能把镇上这两三架钢琴的音调准。所有这一切和其他更多的细节,“母驴”都一股脑儿地抖搂出来。任何有点儿智商的人都不禁要问,为什么如此大操大办,对卡洛斯这般关爱?说起来,玛丽亚娜女士即便认识卡洛斯,恐怕也记不清他的模样了。卡洛斯十五年前离开伯爵新镇去读大学,先是在圣地亚哥念书,后来去了马德里,最后干脆出了国。这期间,玛蒂尔德夫人去看过他几次,玛丽亚娜女士则从没见过他。他们之间的书信往来应该也是在玛蒂尔德夫人去世后才开始的。

这一切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但凡有点儿头脑的人都难免要揣测一番。因为很明显玛蒂尔德夫人憎恶玛丽亚娜女士,近三十年里她们也就见了两三回面,还发生了口角。为什么卡洛斯离开后就一直没回来呢?就算维也纳太遥远、路费太贵,那圣地亚哥就在附近,马德里也没远到哪里去啊。母亲去探望他,花销也是一样的。卡洛斯其实可以在放假时回到家里,跟母亲在一起,是个好儿子都会这样做的。有人跟玛蒂尔德夫人说过这个,她却急了,说卡洛斯学业结束前不能回来,她也不愿意让儿子回来。可是卡洛斯大学毕业后,也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维也纳。不过,有些事情起了变化,因为打那时起玛蒂尔德夫人就开始念叨和恐吓:“你们都等着瞧,等我儿子回来。”

“都是丘鲁乔家族的事。”人们经常这样简单地概括,就好比说:都是疯子们的事。不过,丘鲁乔家族的人现在和过去都没疯过。玛蒂尔德夫人在各方面都是个很理智的女人,虽然比较高傲。她一直到去世前都在含辛茹苦地供养卡洛斯上学。如果卡洛斯当初留在她身边,玛蒂尔德夫人原本可以留给他不少产业,而不会只剩下一座宅邸和几块分散的田地。玛丽亚娜女士也没疯。不,她才不会呢!可是,玛蒂尔德夫人不让儿子回伯爵新镇,而玛丽亚娜女士,估计连卡洛斯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却准备着迎接他归来,简直像是在对待自己的儿子或是丈夫。针织床单、锦缎绣花床罩,还有走调的钢琴。在俱乐部里,我们大家七嘴八舌地想要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卡耶塔诺先生,您还记得卡洛斯吗?”

“当然记得!他跟我一个年纪,左右也差不了几个月。我们经常一起玩。”

“这么说来,你们是朋友了?”

“朋友,那要看怎么说了……”

卡耶塔诺笑了笑,点燃一支烟。

“您看,我和卡洛斯,还有那个穷鬼胡安·阿尔丹,小时候经常一起玩儿。他们俩都特爱显摆,真让人受不了。好多次,我们爬到城堡的废墟上,他们俩开始召唤伯爵的鬼魂,就是那个天主教双王 下令在广场上处决的费尔南多伯爵。他们假装看见伯爵显灵,跟他说话,又不让我听他们之间的谈话,因为我只是个仆人。”

“仆人,您是仆人?”

仆人!卡耶塔诺竟然被称作仆人!他这个最有钱的人,伯爵新镇的主宰者!

卡耶塔诺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丘鲁乔家族的事儿。有时他会透露某个细节,似乎不经意而为之。

卡洛斯·德萨外出读大学的时候,他母亲想把丈夫留下的田地卖给卡耶塔诺的父亲哈依梅·萨尔加多。玛丽亚娜女士从中作梗,制止了这宗交易。

当然,卡耶塔诺从来也不会这样讲。要说他父亲对玛丽亚娜女士言听计从,卡耶塔诺可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玛蒂尔德夫人没能卖掉自己的地,她跟玛丽亚娜女士也有好几年都不曾见面。那她是从哪儿弄到卡洛斯上学需要的钱呢?如果是玛丽亚娜女士给的,那又是为什么呢?

不,不是。卡洛斯不是玛丽亚娜女士的儿子。她的儿子远在美洲。卡洛斯是玛蒂尔德夫人和费尔南多·德萨先生的孩子,我们大家都是看着他出生和长大的,直到他念完高中后出去上大学。表匠帕吉托虽然疯疯癫癫,记性却是全镇最好的,也许恰恰因为精神不正常,他反而能记住所有的日期,精确到小时:玛丽亚娜女士是什么时候从马德里来,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费尔南多·德萨先生是什么时候结婚的,以及玛蒂尔德夫人是什么时候生的卡洛斯。

玛丽亚娜女士和费尔南多·德萨先生是好朋友,但费尔南多并不是玛丽亚娜女士的情人。她的情人是哈依梅·萨尔加多先生。因此,玛丽亚娜女士的儿子是卡耶塔诺的半个兄弟。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并非刻意诽谤。不过,表匠帕吉托对日期仔细推敲后,并不认可这种说法。这是多年前的事儿了,那个孩子是在二十世纪初降生的。生于国外,后来由一对马拉加托人给他起了名字,在阿斯托尔加 抚养长大。他母亲供他上学,让他当了工程师,后来打发他去了阿根廷。

谁也无法解释这些情况是为什么以及是怎么被得知的。那时的人们跟现在比要傻得多,但还是有一些比较聪明的。没有怀疑的理由。玛丽亚娜女士从前一直住在马德里,父亲去世后才来到伯爵新镇。那时哈依梅认识了她。

她在伯爵新镇逗留了差不多四个月,然后就回首都马德里了。一年过后,有一天她又出现在伯爵新镇,收拾好房子准备留下来。那时孩子已经出生了。她没有带女佣来,因为凡是知道秘密的都有可能说漏嘴。而她自己,当然也没跟任何人说过。人们怀疑,可为什么怀疑呢?没准儿是哪个女人。女人们总能猜到我们这些男人们所忽视的东西。人们猜测着,流言不胫而走,简直成了一桩无声的丑闻。从前,丘鲁乔家族的男人经常会和农家女子搞出私生子来,但他们家族的女人却从未招来过什么风言风语。由于不习惯或是胆小,谁也不敢议论玛丽亚娜女士。那些年,提起丘鲁乔家族,人们还是蛮敬畏的。他们已然没落了,没钱了,不断出售地产,连恩里克·基罗加也去普通酒馆里喝酒了。但是,尽管不再那么尊贵,出于习惯人们还是很尊敬他们。伯爵新镇的本地人多少还有些奴仆的心态。那时已经用不着找丘鲁乔家族来帮忙让儿子免除兵役了,人们把手中的选票投给出钱最多的人,也知道如果摊上官司,可以直接跟法院打交道而不需要中间人来调停了,但丘鲁乔家族的人依旧是主人。关于玛丽亚娜女士的丑闻只能小声议论:丈夫在床上告诉妻子,女人在厨房里讲给女儿,而女孩子们则在门廊下说给男友听。直到后来,一个叫佩什的加泰罗尼亚布料商人终于有胆量大声地说了出来。

玛丽亚娜女士经常往阿斯托尔加汇款,也常收到从那里寄来的信件。每个月都汇出一笔钱,收到一封信。佩什费了不少劲才说服邮差查出每笔汇款的收款人姓名。为了这事儿,佩什许诺给他在市政厅里安排个差事,并且最终兑现了。得到那个名字后,佩什委托他的朋友——一个常跑阿斯托尔加的推销员,去调查细节和背景。有那么一个星期,佩什成了伯爵新镇最重要的人物。他掌握着机密信息,却不肯告诉任何人。

他可真残忍,或者说真精明啊!他家的商店俨然成了朝圣中心。十五天里他卖出的货比之前一年都多。那些压根儿不想跟他来往的人一下子都成了他的朋友。为了讨好他,俱乐部临时召开了一次理事会特别会议,推选他当秘书。也是为了逢迎他,“圣母玛利亚女子协会”任命佩什的老婆担任出纳。佩什跟市政厅在税务方面有些纠纷,也立刻以令他满意的方式解决了。他家邻居、杂货铺老板是个马拉加托人,因为照看店铺走不开,就派老婆去探这个加泰罗尼亚人的口风。据说,佩什竟然在店铺后间给这个马拉加托人戴了顶绿帽子,而且吃了豆腐也没透露半点风声。“可是,各位先生们,你们为什么觉得我这里有新闻呢?我以人格担保,我知道的并不比你们多!”上帝已经带走了这个可怜的家伙,在另一个世界里,倘若有正义的话,他恐怕正在为生前的行为赎罪呢。那一阵子,伯爵新镇为了好奇心真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直到后来才明白佩什不是什么善类。“这个佩什,真是条油滑的鱼。” 玛丽亚娜女士的故事帮助佩什淘到了第一桶金,这笔不义之财正在被他的儿女们挥霍掉。要么是因为忍不住了,要么是觉得想要的都得到了,佩什最终捅破了秘密。原来是阿斯托尔加的一对夫妇给孩子起了名字,抚养他长大,而玛丽亚娜女士正是给他们汇去每个月的开销,只差调查出谁是孩子的父亲了。

费尔南多·德萨立即被排除掉了。当玛丽亚娜的孩子出生时,他已经结婚了,等待卡洛斯降生。而在玛丽亚娜回到伯爵新镇之前,费尔南多就出走了,再也没回来。不是说玛丽亚娜不可能跟费尔南多的婚姻以及他的出走有什么牵连,但要说他们两位是情人,没有人会相信。她性格太要强,而他太怯懦了。也没准儿是,但没有人相信,也没有人希望如此,这样的绯闻恐怕不够耸动。丘鲁乔家族里的丑事,他们会就着面包咽到肚子里,自己消化掉。

哈依梅·萨尔加多先生经常去看望她。佩德罗·萨米恩托去世后,玛丽亚娜来到这里继承遗产时,他们就成了朋友。萨尔加多一家已经建好了造船厂,那可是桩好生意。哈依梅常去玛丽亚娜家。他早就结婚了,也已经是卡耶塔诺的父亲了,可还是经常来找玛丽亚娜。那时候,正好曼努埃拉开始给玛丽亚娜女士当厨娘,她还没有生下“公驴”的孩子呢。出于应尽的义务,曼努埃拉说了她所看到的情况。哈依梅先生常到玛丽亚娜女士家中,两人一起用下午茶,相谈甚欢。没别的了?曼努埃拉以自己的灵魂救赎起誓,没有过别的事儿。

哈依梅家里闹得很不愉快。安古斯蒂娅斯夫人倒是什么也不缺,可丈夫自从卡耶塔诺出生后就不再跟她一起睡了。安古斯蒂娅斯夫人从前也漂亮过,后来发了福,每天下午都去教堂打发时光,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星期天她总是去参加九点钟的弥撒,哈依梅则去十一点钟的那场。从教堂出来后,他陪着玛丽亚娜女士,以示尊重。如果哪天早上或者下午,他们在玛丽亚娜准备散步的海滩或码头遇见,哈依梅也会陪她同行,既恭敬又热情,远远超出必要的客套。安古斯蒂娅斯夫人的女佣们说起过家里吵架的情景。有一回,安古斯蒂娅斯夫人气得失态了,冲着丈夫喊道:“你为了那个狐狸精抛弃了我!”哈依梅先生打了她。女佣们都说他动了手,虽然没亲眼看见,但听到了女主人的哭声。她和卡耶塔诺一起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孩子也在哭。“你为了那个狐狸精抛弃了我!”

这正是先前缺少的信息。俱乐部里、店铺里、家里,人们都松了口气。无论那时还是后来,都没有可靠的细节能证实哈依梅先生是玛丽亚娜女士的情人、她孩子的父亲。可在道义上,所有人都有十足的把握,既深信不疑,又为之高兴。如果换成丘鲁乔家族的人或者某个陌生的外乡人,情况会截然不同。可哈依梅·萨尔加多是咱们自己人啊!他祖父还下海捕鱼呢,到父亲那一辈才时来运转,从古巴带回来一笔不多的钱。现在,即便是富了,他对待大家还是很谦恭的,尽量不因为有钱而冒犯别人,这在发迹的人当中并不多见。

如果哈依梅·萨尔加多跟玛丽亚娜女士上了床,就好比伯爵新镇所有体面的男人都跟她睡过了。要是哈依梅跟她有了孩子,就仿佛我们也都跟她有了孩子。这世界上,正义总是姗姗来迟,但终究不会缺席。几百年来,丘鲁乔家族的男人们随心所欲地弄出许多私生子来。这十来年,每回哈依梅去玛丽亚娜女士家,我们都在想:他会跟她上床。多少个下午,在俱乐部的小圈子里,我们浮想联翩:现在哈依梅肯定在这样干或者那样干!就好像我们自己都在身体力行似的。可惜好景不长,如今所有这些都只剩下了回忆。

玛丽亚娜女士的故事还在流传,就像那些在所有节目中都会冒出来的音乐旋律一样。比如《化装舞会》 ,任何人都应该知道。每个风和日丽的傍晚,玛丽亚娜女士依旧出来散步遛狗,腰板挺得笔直,“母驴”跟在身后。她散步的时候,俨然一派贵妇人的风度,看上去也的确如此。我们向玛丽亚娜女士打招呼:“太太,下午好!”有人甚至更有礼貌地说:“愿上帝赐给我们美好的下午。”其实,我们说这话时嘴角都挂着一丝微笑,仿佛想叫她一声“狐狸精”,却把咒骂掩藏在笑容里了。 pMWxYFjtRXXql0U0nKPjXoxHtzKdeVg+bLSzZPWlVMpSql2ZkEPxe4rwTWS2VEL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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